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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小说丨陌上

 圆角望 2017-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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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河北无极人,1976年生。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毕业。著有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等。


长篇小说


陌上


付秀莹


楔子

芳村这地方,怎么说呢,村子不大,却也有不少是非。

比方说,谁家的鸡不出息,把蛋生在人家的窝里。比方说,谁家的猪跑出来,拱了人家的菜地。比方说,谁家的大白鹅吃了大田里的麦苗,结果死了。这些,都少不得一场是非。人们红了脖子赤了脸,也有因此两家结下怨的,总有十天或者半月,相互不理。孩子们也得到叮嘱,不许去那一家,不许跟那家的孩子玩。可是,孩子们哪里管那么多!认真记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傍晚,大孩子们一招呼,早忘了大人的告诫, 又兴头头地去了。


算起来,芳村也只有百十户人家。倒有三大姓。刘家,是第一大姓,然后是翟家,然后是符家。其他的小姓也有。零零碎碎的,提不起来了。

据说,刘家的祖上,曾经在朝里做官,名重一时。方圆百里,有谁不知道芳村的刘家?当然了,那时候,芳村或许并不叫芳村。究竟叫作什么,就只有去问老见德了。老见德是村子里的秀才,最会讲古。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刘家的祖上被罢了官。这一支就败落下来了。另一支呢,却渐渐枝繁叶茂。读书的,必定高中。做官的呢,仕途通达。经商的也有。种地的也有。不论如何,都算得上芳村的好人家。有人就说了,这是老刘家坟地风水好。那棵大柏树,华盖似的!也有人说,枕着大河套,那襟抱!再没有不发达的。

除了刘家,便是翟家了。这个翟家有点奇怪。芳村有两个翟家。大翟家和小翟家。大翟家住村南。小翟家住村北。大翟家人多,院房大。小翟家人少,院房小。也不知道,这两个翟家,祖上有没有瓜葛,有何瓜葛,后来如何劈了户,分了院房。有说原是一宗的,兄弟两个,各自分枝伸杈,开花结果,后来两支闹了纠纷,再不往来了。也有说是两回事。一家是芳村土生的,另一家是外路迁来的,两方为了争长短,打了一架,败了的一方随了翟姓。也有人把这事去问老见德,究竟也没有问个分明,便不了了之了。总之是,大翟家和小翟家,竟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不通庆吊往来,见了面,和气倒是和气的,只是,却与一般村人无二了。

符家呢,在芳村,同刘翟两家相比,算是小姓了。符家大多住村子的东头。怎么说呢,符家院房不大,却出读书人。冬闲时节,天冷,夜正长,人们烤着炉子,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符家。有心的人,还能够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一数,列一列。竟都是有名有姓的。听的人不免惊叹起来,问真的吗,老天爷,真的吗。数说的人就有些不悦,以为没有得到信任。听的人察其颜色,为自己的无知内疚了,赶忙教训满地乱跑的孩子,光知道疯玩——看不好好念书!

芳村的人们,孩子生下来,往往只有小名儿。民间说法,小名儿越是低贱,越好养活。自古都是这样的。猫啊狗啊,小臭子死不了,小盆子破碗子,就那么随口一叫,说不定,就叫开了。到了念书的时候,父母才想起来,得有个大号。可这大号,也只有教书先生专用。下了学,还照样是二蛋二蛋地叫。等这孩子辍了学,那大号就渐渐被忘记了。后来,娶妻生子,顶门立户。欠了人家肉铺的钱,小黑板上面依然写着,二蛋,某年某月某日,五块四毛。有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喊,刘秉正,刘秉正,来拿信,来拿信。人们就愣一愣,一时不知道这刘秉正是谁。就连他本人,也只顾在田里埋头薅草,听了半晌,才忽然想起来,一拍脑袋,原来那个刘秉正就是他自己。慌忙扔下锄头去了大队部。涨红着一张脸,很为自己庄严的大号难为情了。

符家的那些念书的子弟们,当然个个都有大号了。在芳村,他们是坏枣,笨梨,小嘎咕,说着芳村的土话,在外面,他们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撇着城里人的洋腔,过着城里人的生活。只是有一样,符家的这些读书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把自己的姓都慢慢改了。改作什么呢,把上面的竹字头省掉了,写作付。这件事,本来也没有人在意。家里外面,完全不相干的。偏巧有一回,符家外面的一个孩子,给家里寄钱。拿着单子去取,结果没有成功。人家说名字与身份证上的不符。符振华,付振华。当然不是同一个人了。这件事让做父亲的很不高兴。这还得了!姓氏都更改了,还有祖宗王法没有了!然而,看在一沓厚厚的钞票的面子上,慢慢地也就把自己劝开了。这件事,被芳村人闲话了一阵子,也便没有人提起来了。怎么说呢,终归不是什么大事。


认真想来,芳村的街道,竟都没有名字。人们喜欢分了方向。东头的,西头的,南头的,北头的。比方说,立秋家生了个胖小子。有人问,哪个立秋?说话的把下巴朝西面点一点,说哪个立秋,西头的立秋嘛。这个中心点,自然指的是大队部。大队部这一条街,算是大街了。而大队部的十字街,当然是芳村最繁华的地方了。小卖部,磨坊,药铺,烧饼摊子……要什么有什么。

小卖部,那时候,叫作供销社。一个白地红字的大牌子,上面写着,芳村供销社。很威风了。可是,人们总不那么叫。人们叫作社。人们说,去社里买半斤盐。社里新来了瓶酒,远没有本地烧烈性。社里的柜台极高,小孩子们,只能央大人抱着,看一看里面的橘子糖还在不在。还有那种黑枣,简直能把人的牙甜掉,却不能够多吃。吃多了,便拉不出屎来。还有那种陀螺,染着五彩的颜色,比哥哥自己做的,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小孩子们被大人抱着,一双眼睛,简直是不够使了。待到大人不耐烦了,索性就把孩子放在柜台上,任他们看个够。里面的人就说话了。不能放孩子,这柜台不能放孩子。是反对的意思,却也不怎么认真。公家的社,怎么就不能了?倘若是夏天还好,若是冬天,那水泥台子凉冰冰的,贴着孩子的屁股,也不觉得冷。旁人看了,倒哧拉一声笑了,说,大人的脸,孩子的屁股。芳村的孩子们,开裆裤要穿到好几岁。方便。尤其是冬天,厚墩墩的棉衣裳,十分笨重,尿紧的时候,往往就来不及了。

柜台高了,柜台里面的人,就显得格外神气。很多孩子的理想,便是长大了到社里当售货员。大人们听了,便笑,以为是在说梦话。也不当作一回事。

磨坊就在供销社旁边。机器轰隆隆响着,说话听不清,都得扯着嗓门喊。磨坊里的人忙活半天,出来透口气,倒把人们吓一跳。白头发,白胡子,浑身白,连眉毛睫毛都是白的了——简直是雪堆出来的人!

芳村这地方,把医生不叫医生,叫作先生。药铺里的先生,在村子里,是有身份的人物。这一辈子,谁敢担保不生病呢?

这一家药铺,是刘姓,算是祖传了。一家三代,都懂医,有世家的意思。尤其是看小孩,据说很灵验。名气很大。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芳村的刘家药铺呢。当然了,也不光是看小孩。大人们头疼脑热,也都来这里抓药。可偏偏是,刘家药铺的先生性子极慢,芳村人叫作“肉”,最是能够磨折人的脾气。又爱酒。常常是,都日上三竿了,药铺的门上还挂着锁。有性急的人,就只有去家里找。果然是头天夜里喝了酒,还醉在炕上。女人一趟一趟地叫,一面安慰着来访的人。总得要等他慢慢醒了酒,在被窝里吃过早饭,然后,趴在炕头上吸上一锅烟,才打算起床。脾气急的人,转磨一般,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孩子呢,病着,天又冷,哭咧咧的,一声长,一声短。哭声像一只小手,揉搓着大人的心。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先生就是这样的“肉”。好在,芳村的人,也都习惯了。

烧饼摊子生意不大好。有谁平白无故地买烧饼吃呢?除非,家里来了客。芳村人,把客不叫客,叫且。待且是大事。吃什么呢?饺子吧,太费事。炖菜呢,菜里总得见些肉,才像话。不如就吃烧饼吧。换上半箩烧饼,再搅上一锅糊汤,顶多,挥霍一下,索性飞上两个鸡蛋花,热热闹闹的,也算顿待且的饭吧。

可平日里,人们吃得最多的,是饼子。玉米面饼子。平常人家,做得粗糙。玉米糁子,拿沸水搅了,团一个,往锅里的箅子上放一个。旁边须得准备些凉水,手不停地蘸一蘸,为了降温。女人们的手,简直是铁手,不怕烫呢。也有讲究的。拿一个锅圈撑着,把饼子贴在锅壁上,叫作贴饼子。这样贴出来的饼子,有一面呈金红色,又脆又香。小孩子们尤其喜欢。刚出锅的热饼子,掰开了,涂上猪油,撒上些细盐,极香。奢侈些的,会把过年留下的腌肉拿出来,肥多瘦少,夹在滚烫的饼子里,咬一口,命都不要了。

当然了,也有六指家的馒头车子,在村子里走街串巷。六指吹着一只牛角,呜呜呜,呜呜呜,人们听见了,就知道是馒头车子过来了。六指家的馒头又白又胖,据说拿硫黄熏过,有淡淡的味道,上面一律点着大红的胭脂,十分俊俏。有人不买,却要凑过去,把馒头笸箩揭开,指着那胭脂,跟怀里的孩子赞叹,大白馒头,胭脂红——

豆腐七十使的是木头梆子,帮帮帮,帮帮帮,也并不吆喝,人们只听见这梆子声,便知道,是做饭的时候了。


芳村人,做饭总是大事。见了面,也一贯喜欢向人家打听,晌午吃嘛饭?

也有摇拨浪鼓的。是走庄串户的货郎。推着独轮货车,一路走,一路摇,拨朗朗,拨朗朗,拨朗拨朗朗。女人们听见了,赶紧把做鞋做衣裳的碎布头拿出来,换上两根针,换上一绺花花绿绿的丝线。她们褒贬着那丝线的成色,非让那货郎再搭上一枚顶针。小孩子们也跑过来,最令他们牵挂的,是一种江米糖球,又酥又甜,能把人香个跟头。他们的母亲为了顶针正和那货郎争执不下,就顺坡下驴,把攥得热乎乎的顶针当啷一扔,伸手抓了一个江米糖球,塞给孩子,说算了算了,小气鬼!这个时候,那货郎也只有叹一声,由她去了。

翠台打了个寒噤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在芳村,家家户户都要祭灶。

翠台起得早,把院子里的雪都扫了,堆到树底下。水管子冻住了,她又烤了半天。接了水,做了饭,翠台迟疑着,是不是该去新院里叫孩子们。

一夜大雪,树枝上,瓦檐上,墙头上,都亮晶晶的,银粒子一样。翠台想了想,扛着把扫帚就上了房。房上雪厚,翠台哗哗哗,哗哗哗,扫得热闹。扫完雪,翠台拿一条毛巾,立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掸衣裳。根来在屋子里说,干活不多,动静不小。翠台一时气得发怔,她本就生得白净,颊上的一片烟霞直烧到两鬓里去。想噎他一句,一时又想不出好词儿,就径直走进屋子,一把把根来的被子掀了。根来恼了,都是当婆婆的人了,好看?

院子里有人说话,是喜针。喜针一脚就进了屋,也不避床上的根来。根来只好把头蒙上,装睡。喜针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儿媳妇。喜针这个人,出了名的碎嘴子。翠台嗯嗯啊啊的,敷衍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婆媳恩怨。喜针家住对门,同那儿媳妇,抬头不见低头见,说深说浅了都不好。喜针见翠台心不在肝儿上,就岔开话,问,孩子们哩,怎么不过来吃饭?翠台说,这不,正要过去叫哩。


下了一场大雪,空气新鲜清冽,仿佛洗过一样。家雀子在树枝上叫,嘁嘁喳喳,嘁嘁喳喳,一不小心,抖落一阵阵的雪末子,乱纷纷的,像梨花飞。村路上的雪有半拃厚,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四周静悄悄的,整个村子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寒霜里。偶尔有一两声鸡啼,悠长,明亮,像一道晨曦,把村野的宁静划破。

村南这一片,先前是庄稼地,如今都盖满了新房子。这才几年。高门楼,大院子,都气派得很。楼房也多。二层小楼,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朱红的大门,漆黑的大门,草绿的大门,橘黄的大门,一律贴着大大的门神,威风凛凛。对联有梅红,有桃红,有胭脂红,上面有写“春到堂前添瑞气,日照庭院起祥云”的,有写“福满人间家家福,春回大地处处春”的,有写“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的,墨汁饱满,漆黑中透着青绿,映着满地的雪光,十分醒目。

新院旁边,是勺子叔家的麦田。麦田上厚厚地覆了一层雪,银被子一样。真是一场好雪。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是老话。自然,如今的人们,看粮食不那么亲了——只要有钱,有什么买不到的?当初,为了要这块宅基地,没少给人家勺子叔说好话。论起来,勺子叔也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可如今这世道,谁还论这个?六万块,一分都没少给,还白落了一个天大的人情。饶是这样,翠台还是让根来提了鸡鸭烟酒去人家看望。又请二爷出面,白纸黑字,把这桩事敲实了。卖给谁不是卖?村子里的人们,眼巴巴盯着的正多。没有地,就盖不成房。盖不成房,就娶不成亲。这是硬道理。怎么说,自家在坎坷里,是人家伸手拉拽了一把。无论如何,得认这个。

大红的双喜字,还在黑漆大门上贴着,有一角被风掀起来,簌簌簌簌地响。翠台踮起脚尖,用唾沫把那一角抿一抿,压一压,好不容易弄服帖了,倒弄了一手的红颜色。大门上铜环哗啷啷乱响,也不见里面有动静。翠台就把门环再叩一叩,叫大坡,大坡——还是没有人应。究竟是年轻人,觉多,贪睡,又是新婚里头,自然便懒怠些。翠台把嗓门提高了,叫大坡,大坡呀——里面静悄悄的。翠台立在门外,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电话。刚要拨,又停下了。大清早的,还是叫孩子们多睡会儿吧。还有一条,惊了孩子们的梦,大坡倒是没什么,自己的儿子嘛。可是儿媳妇呢,儿媳妇不会不高兴吧。儿媳妇不高兴,儿

子就不高兴。儿子不高兴,翠台也就不高兴。亲娘俩儿,肝儿连着心哩。

儿媳妇娘家是田庄。都说田庄的闺女刁,翠台想,自己一辈子脾性柔软,根来也是个好性儿的,大坡呢,又是一个老实疙瘩。娶个刁的,倒改了老刘家门风了。刁的好。芳村有句老话,淘小子是好的,刁闺女是巧的。可谁知娶回来一看,却是一个极乖巧的。人又俊,嘴又甜,安安静静的,言语举止伶俐,却有分寸。翠台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就把婚前的那一点疙瘩慢慢解开了。

怎么说呢,其实,那件事,也不能怪人家。如今,有谁家的闺女不要楼房呢。没有楼房,就得有汽车。这也不是芳村的新例。十里八乡,如今都兴这个。大坡没有楼房,汽车呢,也没有。闺女家就有点不乐意。闺女的娘让媒人捎话过来,说不是非要楼房汽车不可——庄户人家过日子,摆花架子给谁看呀?可如今,人家都有,独咱闺女没有,这就不好了——知道的,说这闺女明事理,不知道的,还不定说出什么不像样的话来——黄花闺女家,好说不好听呀。媒人是村西的花婶子,花婶子说,人家说得在理。要不咱再凑一凑——翠台心里火烧火燎的,油煎一般。理儿是这个理儿。可钱哪里就那么好凑呢?大日子也定下了。黄道吉日,又不好改。一则日子是请布袋爷看的,腊月二十六,大吉日,宜婚娶;二则呢,响器啊车轿啊厨子啊碗盘啊都定下了,宾客们都请好了,喜帖子,也都送出去了,要是再改,非得全乱套!还有一层,翠台这个人,心性儿高,爱脸面,人前人后,不愿意露薄儿。这一闹,还不让人家白白看一场好戏。如今这芳村,人心都薄凉了,遇上事儿,旁人是添言不添钱。是苦是咸,是酸是辣,都得自己一口一口去尝。思来想去,翠台就咬咬牙,让根来去买辆二手车。根来说,有钱就买新车,没钱干脆不买。二手车!翠台就骂。骂根来窝囊废,骂如今这时气坏,骂完狗,又骂鸡,骂着骂着就哭起来。哭自己的命,哭死去的亲娘,怎么就那么狠心肠,把她扔在这个世上受苦,却撒手不管了。根来也不回嘴,也不劝,任她哭。怎么劝?没法劝。钱是人的胆。没有钱,说出来的话都是软的,说一句错一句,说一百句错一百句。好像是,烈火上烹油,越烧越爆。

哭了一场,翠台去了妹妹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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