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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萝巷

 昵称535749 2017-02-28

2017-02-28 14:02 | 豆瓣:胡乐乎

文 \ 胡乐乎

烟萝巷是芜城西边一条破落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片废墟,两旁则各一排整齐划一的房屋,看屋瓴房檐,还看得出它昔日的辉煌富丽,但从正面看,门上镶嵌的两扇木门,就像是在一件昂贵的华服上补了两块刺眼的补丁,暗示着它现今的破落、衰败。

很少有贵人会走到烟萝巷。烟萝巷里居住的都是娼妓、乞丐、小偷、贫者,甚至哪家奴仆得了疫病,都会扔来烟萝巷等死。

说起烟萝巷,芜城人人皆视它为阎罗小鬼,避之不及。要是遇见一个脾气暴躁的,还会当即啐一口,不屑道:“呸,烟萝巷。”

而若能将时光倒退回去三十年,那时的烟萝巷,路面整洁干净,巷子两旁平整的墙壁上,画着预示祥瑞吉祥的壁画。巷子尽头,庄严的大门前,穿着青色长衫的守院护卫腰挂宝剑,挺腰而立。门匾上只刻简单的“许宅”二字,但若有谁能够得到宅子主人的首肯,走入这座森严的宅院,也能在芜城引起好几天的热谈。

据芜城县志记载,早在三十年前,烟萝巷不过是许家大宅前的一条小巷子,并没有任何名字,但在三十年前,许家出了一位能与天相通的天师许烟萝,断人吉凶,救人生死,无所不能。人人都知,只要走过许宅外的那条巷子,就能找到许烟萝。找到许烟萝,即便你已经半条腿踏入阴间殿,她也能将你拉回来。久而久之,那条巷子在众口相传中就得了姓名——“烟萝巷”。

当时,还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打油诗,歌颂了许烟萝的通天之能——

平生不走烟萝巷,早见阎罗莫悔肠。

平生走过烟萝巷,能与彭祖比寿长。

县志上关于烟萝巷衰败的原因只有寥寥数句,大意是说许烟萝随意修改人间生死,得罪了鬼神,英年即逝。许宅无人接管,奴仆护卫分了财产各奔前程,许宅也就渐渐荒废了。

烟萝巷里有贫家的垂髫小儿,也会常常拉着祖母的衣袖问:“祖母,巷子那边,以前是谁家的大宅子啊?”

他的祖母却语带愤恨,冷冷说道:“许家那妖女的!”

“妖女是什么呀?”稚儿不解,追问道。

“妖女......妖女就是大家都讨厌的坏人。小宝啊,你长大以后,一定不要做坏人哦。”

许家妖女,大家都讨厌的坏人。

如果时光倒回三十年,那时,许烟萝却是他们争相为她立庙拜香火的天师。

而要追究其间的前后变化,还要从一百多年前说起。

一百多年前,天下三分,战火不断。乱世最易出妖邪。妖邪作祟,则有世人修习术法,去妖除魅,广受世人追捧和爱戴,尊其为“天师”。

芜城许家,就是其中一支术法极强的捉妖家族。因有其坐镇庇佑,芜城避开了邪祟祸害。而许天师声名在外,不仅吸引了众多年轻人争相拜入其门下,逃亡战争的流民也愿逃到芜城奔赴许天师的庇佑,免受妖邪害命。

在乱世之下,人人皆知许天师,不知天下有帝王。

然而,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

自天下一统之后,随着人民的生产劳动,世间渐呈太平繁荣之象,在世间出没的妖邪渐稀,慢慢则不再见其踪迹,当初盛名浩荡的芜城许家日渐式微,一百多年之后,已经成为芜城一家普通小户,零星几人守着许家那座百年老宅,再不复昔日辉煌。

因为世间不再有妖邪,捉妖术法再无用武之地。虽然祖上留下的规矩是后代必须修习,不能丢了许家根基,但是,修习术法又是一件长期又吃苦的事情,后世子孙越来越不愿意修习,更愿出去经商或者读书出仕,找到其他能够谋生甚至可以再现许家辉煌的门道。

很多事情冥冥中似有天定,许家子孙寻上的其他门道,好些的失败回家,失些钱财;坏的则一去不返,生死不知。到许烟萝这一代,许家人口凋零更胜,仅剩许父一脉。而许父携其唯一的哥哥外出经商,一去三年,音讯全无。

许家即剩她一支血脉,守着寡母,还有一个家仆,一个门房。

在许家历代子孙中,许烟萝是少数对家传术法极感兴趣的人,然而,因为历代子孙的轻视,到她这一代,根本没有人会实质的术法,有的只有那本家传的术法秘籍,偏偏,许烟萝资质平平,凭她个人能力,根本无法完全参透书上诘屈聱牙的术法文字。

而人的一个劣根性在于当他失败的时候,总会一遍遍地回忆他过去的成功,个体的劣根代表了一个家族,当许家日渐式微之时,著书歌颂他们祖上的光辉事迹便成了历代子孙的首件大事,相比于被束之高阁的许家术法秘籍,以及许家收过的妖邪传录,这些书写着成功、殊荣的家族传说,更得到后代子孙的青睐。

许烟萝看过秘籍,看过妖录,也看过许家人自己撰写的祖上故事。虽然她在学习许家术法一事上资质平平,但这并不表示许烟萝不是一个聪明的人。

许家妖录上记载:一只妖若要提高自己的妖力,除了千年万年的修炼以外,最速成的方法就是吞食另一只妖的元丹。但这样做无异于同类自食,要被群妖不齿。这么些年来,妖界只出现过一只妖曾吞食同类元丹以助长自身妖力,结果他不仅被妖界追杀,也被人间天师追杀,最后被许天师封印于东海之滨。

而他未被诛杀的原因是:他虽食同类元丹,却只食战场死尸,从未害人,妖性不邪。

任何一个看过许家自编传记的子孙,无不渴望着能够再现家族昔日荣光。许烟萝不是例外。在父兄失踪三年之后,在不知多少次听母亲和家仆商量要将许家大宅卖掉之后,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许烟萝留书一封,带着不多的一点积蓄,悄悄地离开了许家,前去东海之滨。

许烟萝再回芜城是在一年以后。再回来时,她已经不再是籍籍无名的许家千金,而是声名赫赫的除妖天师许烟萝。

据说在此去与东海之滨同向的澧县,出现了一只嗜血妖怪。太平盛世出妖,已在世间引起轩然大波,更况此妖生性凶残,道行颇高,世间游方的捉妖人皆拿他无法。澧县县令无法,只得广发英雄帖,希望有能之士到此收妖。

有不少人应帖所邀而来,其中有真正会术法的捉妖人,也有不信太平之世会出妖,认定此间必有人装神弄鬼,要来此破局找真相的普通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命丧妖怪之手,尸首无存,最后,此妖却被一个年轻的女子收服。

这个人就是许烟萝。

她来的时候,行囊简单,未见任何神秘法器,身边也只带了一个气质清冷、不苟言笑,自称是她家仆的年轻人。

如果是在早前,澧县县令一定会轻视许烟萝的能力,但换于此境地,他已处病急乱投医,随便抓一个人都能当作救命稻草的境地,早已没有轻视谁的心思。

许烟萝没有让他失望。

恶妖一除,许烟萝在澧县声名鹊起。

澧县县民受恶妖侵害,草木皆兵。即便恶妖一除,家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疑心有新的妖怪作祟,急匆匆去请许烟萝除妖。虽然其中确是有几次是几个不成器的小妖作祟,但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虚惊一场。

而在这来去间,澧县县民又发现,每次请许烟萝时,如果她说你在几日内有血光之灾,如何如何可以化解,听她的话安然无恙,若置之不理,真的会发生一些大大小小的意外。

至此,大家又发现:原来许烟萝不仅会除妖,还能断人吉凶。

许天师名声大噪,澧县人人将她视作平安福,甚至当她离开澧县时,县民一直将她送出城门,才挥泪告别。

许烟萝回芜城,一路上除妖数个,断人吉凶、保人平安无数。她还未回到芜城,已经声名满天下。

芜城县令听说这个许天师的事迹时,脑中只想到城中关于许家的传说,以及现在已是破落小户的许家,忍不住自语了一句:“许家子孙要出息了呀。”

他用长远的眼光看未来,思量了半日,吩咐县丞带人将许家老宅修葺一新。许烟萝回芜城那天,他还特意带人迎在了城门,一路将许烟萝迎去了县衙。

“听说许天师能够断人吉凶,不知可否请天师为我断上一卦?”

许烟萝细看了芜城县令几眼,轻声道:“县令身体康健,仕途平顺,倒没有什么凶象,唯一让人恻隐的就是近几日,县令怕有丧子之痛。”

芜城县令闻言,心下一怒,拍案而起。

他这生只得一子,宝贝如同心肝。这个独子身体健康,无病无痛,而芜城中谁人不识县令之子,谁又敢谋害于他。许烟萝此言,平添晦气。

“天下皆言许天师术法无双,可我芜城人人都知你许家底细,莫不是用了些雕虫小技骗了无知世人!”

许烟萝却是轻笑,起身告辞:“县令莫动怒。就算县令认为烟萝信口胡言,何不多等几日看看呢。烟萝在家恭候县令七日。七日之内,县令遇见任何生死事情都可来许家找我。”

许烟萝未说虚言,在第六日,县令独子与人赛马,不幸坠马身亡。

芜城县令在看见独子尸体的那瞬间,内心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伤心,而是那天许烟萝最后说的话。他急忙找人将独子尸体抬去了许家。

开门的是那个不苟言笑,自称为许烟萝家仆的年轻人。他看了尸体一眼,即吩咐将尸体抬进了一间早已密封起来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搭起了祭坛、香炉,似乎万事俱备,差的只有这具尸体。

放好尸体,年轻人将县令一行请出了房间,懒懒开口:“汝想救他,回去,三日后再来。不走,或者三日内来打扰,领尸回去,埋了。”

芜城县令再想说些什么,看到年轻人面无表情的脸,终无奈作罢,带人回去。

年轻人返身回房,锁了房门。

房间里却还有一个小房间。许烟萝推门而出,一身白衣,长发披肩,似黄泉女鬼。

他懒看许烟萝一眼,说道:“汝隐魂术已精绝,何多此一举!”

“许家祖训:行大法事前,必沐浴焚香,祷告上苍,庇佑施法成功。”

年轻人微挑双眉,想了想,还是转了心里念头,说道:“汝第一次做此法,凶险,小心。”

闻言,许烟萝忍不住眉眼弯弯,凑到他面前,笑道:“孑言,你不是应该向上苍祷告我早些死么,这样你就可以恢复自由了啊!”

他低眼看她,冷声道:“汝寿短,吾不急。”

许烟萝敛了笑容,颇觉无趣,走向一旁的空床上躺下,说道:“我去了啊。”

言罢,却见一白色魂魄从许烟萝身体上缓缓坐起。孑言闭眼聆听,双手忽向虚空中一处剖开,眼前随即出现了一条黑漆漆的、没有尽头的小道。

“阴间道已开,汝去,吾守门。”

许烟萝双脚踏入小道,将手中捏的县令独子头发向天一扔,那根头发如同长了翅膀般,通体隐隐发光,带领她前去县令独子的魂魄所在。

行至前方,果真见两个鬼差押着独子的新魂。许烟萝收了头发,默念了句心法,将自己的魂魄隐去。

世间术法大成者能习得隐身术,隐去衣物发肤,而许家术法之大成,则能隐去魂魄,来回阴间道,也如去无鬼之地。

她快步上前,施法吹起一阵大风,将手中头发化作县令独子的魂魄,趁大风行李代桃僵之事,换走了鬼差手里的真魂魄。

等她术法一过,大风俱停,鬼差带着无懈可击的假魂魄回冥界转世,而她许烟萝,已经将县令独子的魂魄带回了房间,放进了独子的尸身中。

魂魄一进身体,她立即用术法促进离体魂魄和身体的相溶。在她的术法下,只听咯咯咯一阵怪响,县令独子摔碎的骨头竟然全部粘合到了一起。

等法事结束时,她已经大汗淋漓,一张脸苍白无色,浑身颤抖不止。她回头看向孑言,笑道:“孑言,我成功了。今后,天下都要知道许烟萝不仅能够断人吉凶,还能救人生死。许家......许家......呵呵呵,许家会重现百年前的辉煌了。”

孑言向前,跪坐于她身后,伸手揽她入怀,冷声道:“辉煌,有何用?”

“呵呵,至少能够让你不被同类轻视。这样说,你是不是能够理解了?”

孑言冷哼一声,不再同她说话,只是默默将灵力输给她疗养。

许烟萝料得没错,经县令独子一事,她在人们口中的神能又多了一项:救人生死。芜城人人将她当作人间阎罗,都言只要她愿意,就能从阴间阎罗手里抢回一个人的命来。

名声一大,五湖四海慕名而来的学艺人也越来越多,有执着的甚至跪在许宅大门前,一跪就是几天。

孑言常说:“百年前许天师一门,盛况不过如此。汝,心愿已成。”

许烟萝并不赞成,“许家血脉仅我一人,即便我再现了许家百年前的盛况,谁能帮我守住?等我故去,许家这门岂非再次衰落?”

“汝,资质平平,得此能力,命中造化,后人再不能效仿。许门辉煌,仅汝一代而已。”

闻言,许烟萝竖起食指,一搭接一搭地敲打着桌缘,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双眸晶亮,悠悠道:“孑言,你错了。我的术法有此成就,不是命中造化,而是我的铺排,还有我的努力。”

许家妖录记载:一只妖若要提高自己的妖力,最速成的方法就是吞食同类元丹。百年前,曾有一只吞食过同类元丹的妖,被许家祖上封印于东海之滨。这是唯一一只从许天师剑下活下来的妖怪,因为他从不害人,只食战场死尸。

这只妖有个名字,叫作食尸兽。他不似其他从草木、飞禽、走兽修炼过来的妖怪,具有自己的原身本体,他是集战争带来的冤愤之气而成,成妖即妖力低下,被其他妖怪看不起,常常受到众妖的谩骂、轻视、围殴。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那个吞食同类元丹助长妖力的方法,设计杀害了几只小妖怪,吞食了他们的元丹,妖力果真大涨。随着吞食的元丹越多,他的妖力也越强,鲜少有妖怪敢再当面轻视于他。

这只妖怪有个十分独特的本事:他虽性好吞食人尸,但从不食人灵魂。他能食尸吐魂!

许烟萝资质平平,无法参透许家的术法秘籍,但这并不意味着许烟萝愚笨不堪。

她看过很多次妖录上关于食尸兽的记载,并从中参透出了一个能提升术法的方法:妖之元丹之于妖,恰若人之灵魂之于人,妖食同类元丹能促成妖力大增,人食同类灵魂呢,是否同能促进术法大进?

于是,她带上许家妖录去了东海之滨。照着妖录中的记载,她在一块屹立于乱石荒草的岩石中找到了被封印于此的孑言。

“食尸兽,妖性不邪,只封不杀。可是,被封印在这岩石中,不见天日,没有自由,和死了又有何区别?”

在东海之滨,这是许烟萝对孑言说的第一句话。那只被封印了百年的妖怪却是一点也没有被这个找到他的人吸引,只是懒懒看她一言,继续闭目小憩,不予理会。

“百年前,群妖欺你,捉妖师要杀你,每天不是躲躲藏藏,就是想着如何去窃食同类元丹,而现在,那些欺你的妖怪都不在了,世上也没有成气候的捉妖师,如此自由美好的世界,你就不愿出来过过舒心的日子?”

孑言依旧不为所动。

许烟萝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不信我可以放你出来。你想想,你被封印在此百年,可有其他人找到过你?为什么百年来,只有我一人能够找到你?因为我是许天师的后人呀。许家封印的妖怪,都会留下记录,而许家的封印,也只有许家人能解。”

闻言,他似乎才起了些兴趣,睁眼正视许烟萝,惜字如金,“哦?”

“我还知道,你们妖怪都讲公平交换,没有目的的好处你们不会要。我的目的很简单,在我有生之年,视我为主,永不背叛!我知道,你们妖怪轻易不予人誓言,一旦誓言,必定遵守。我要的,就是你这个誓言!”

见他又没了回应,许烟萝凑近岩石,双眼晶亮,用一种充满诱惑的语气说道:“你想呀,我只是一个人,人的寿命能有多长。等我死了,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全新的自由世界!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妖怪天师来烦你。这样的自由,你只需做我几十年的仆人就能得到,这总比你一直被封印在此,几百年,几千年都出不去好吧。”

孑言看她良久,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天师后人,不过尔尔。不精术艺,长于旁门左道。有趣,有趣。如此世界,吾是该去看看。”

之后,孑言果真与许烟萝达成盟约。他食人,将灵魂吐出给许烟萝吸食,为了能够拉响她许天师的声名,她设计让孑言在澧县现出原身食人作恶,她躲在暗处吞食死者灵魂,等时机成熟,她再站出来佯装除妖。

许烟萝猜得没错,食人灵魂之后,她天赋骤升,术法大成。

凭借她的计谋和铺排,以及她渐渐上升的实力,许家一门在她手上,果真重现百年前的辉煌成就。

然而,日子久了,她却发现:吸食灵魂越多,体内竟莫名多出一股逆气,它在体内愈集愈盛,有种要主导她的身体的趋势。特别是她大力使用术法之后,这股逆气甚至会抓着空子占据她的身体,最开始只是让她身体不适,像救县令独子那次,慢慢竟试图控制她的意志。

孑言说这股逆气是那些冤魂残存的怨气积聚,想要杀她报仇。许烟萝尝试多种方法摆脱它们,最后发现都是徒然。它们已如骨血,根植于骨骼脉络。

孑言的法子是叫她放弃吸食魂魄,不再给这些怨气注入能量,趁着它力量还小,先一点一点压制。可是,她许天师声名越响,找她断吉凶、救性命的人就越多。一个人一旦到了一定位置,毫厘差错都足以将她拉下神坛。许门辉煌不容败,她许烟萝就不能败。那她需要的术法就要更高强,需要吸食的魂魄也越多。

所以,她无法赞成孑言的法子。

而为了说服于她,孑言甚至搬出了自己百年前的旧事。

“许烟萝,汝可知吾在百年前,何以不杀人?”

“你不是只食战场死尸吗?你已经有吃的了,为什么还要杀人?况且那时候兵荒马乱,战争不断,你应该不缺尸体可食吧。”

“死尸如何能比活人!况且,汝不记得,自吾同汝一起,吾皆食活人?”

“哦?那你为什么只吃战场死尸?”

“许天师对吾只封不杀,汝妖录写了,是因为其认为吾未杀人,妖性不邪。若吾杀了人,今日,汝万万见不了吾!人间有语:来日方长。何能为一时脸面快意,丢了天长地久的可能!”

“你......不懂。”

许烟萝终究未听孑言所言,仍旧谨慎地选择目标,再让孑言食尸取魂。她断人吉凶、救人性命,到自己,反而算不到前程吉凶。孑言说世间万事,如叶落,如雾散,看似有自己的轨迹,实则外间一点风吹,已就不得不变换方向。她为人断吉凶,再告诉破解之道,就是去除外间的干扰变化,将结果导向固成的一种,而到她自己,怨气积累杀她复仇是凶象,她不愿停止吸食灵魂,即是给这个凶象带来不断的外间干扰,至于结果走向,无人能够准确预断一件在不停变化中的事情。

而随着体内怨气越盛,有好几次,许烟萝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压制它后,许烟萝常常无端感到惶惑。她惶惑的不是自己会死,而是不知能将许门交给谁。孑言与她只有一世誓约,等她一死,他就是一个自由的妖怪,再不会帮她许家食尸吐魂,修炼术法,而她这样的法子,这样草菅人命、不顾人道的法子,又有多少人会冷心冷肺如她,毫无悔意地去用呢?除非她能找到一个天赋异禀的传人,可惜,上天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很多时候她也会想:人死了魂归地府,转世轮回,几十年后再轰轰烈烈活一场,被她害了的人,不仅死后无尸身,甚至连灵魂也没有,他们死了就真的死了。

她自认对他们不起,却从未后悔这样做。

在她心里,重树许门辉煌高于道义,高于慈善,甚至高于她自己的生命!

可她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高高扬起下巴,对孑言说:“我会让许门辉煌永世不败!”

她不得不承认,孑言那句话是对的——许门辉煌,仅汝一代而已。

认清事实以后,她倒不再执着于找谁来继承许门辉煌,一心扑于术法修炼上。她食魂越多,术法越精进,体内怨气却越重,对自身伤害越深。她的修炼法子在她的身上,已经完全成为一种矛盾。

孑言虽看不惯她如此伤害自己,但对她的要求,他又无法出言拒绝。

许烟萝说,这些魂魄已经被她吞食消耗,还要留下一口怨气,等着他日报仇平怨,他们如此执着,她自然要给他们一个机会,现在拼的,不过是看到底是她的术法修炼的快,还是他们的怨气积聚的快。

可惜,还未等她与这股怨气拼出一个胜负,冥界已经派人来芜城找她问账。

那日,芜城上空乌云遮盖,一众鬼差立于云头,高声叫喊:“芜城许家烟萝,罔顾人道,纵容手下妖兽践踏人命。许烟萝食魂修炼,致使数万魂魄魂飞魄散,乱天道轮回;更不顾冥界生死规则,私自偷换魂魄,李代桃僵,使假魂入轮回,世间无魂痴傻者骤增。许烟萝罪恶滔天,我众奉阎王之命,今日来此拘许烟萝及其妖兽,芜城诸生皆回避!”

声声如钟鼓撞耳。

初闻此声,许烟萝霍然站起。她想过自己最坏的结局就是和那股怨气斗成两败俱伤,英年早逝,但至少,她还是给了许门这一世的荣光,够在芜城当做传说流传下去了,她从未想过会引来鬼差,更未料到他们竟不避生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昭示她的罪行。

她慌张看向孑言,嗫嚅道:“孑言,完了,全都完了!”

少顷,她又冷静下来,说道:“孑言,我去前方拖住鬼差,你带我母亲他们离开芜城,让他们再也不要回来。如果我母亲问起,你随意解释,我有命回去,自会向她说明;如果我不能回去,孑言,我不敢让你替我照顾母亲到终老,可我当初放你出来也不是要你摊上这样的祸事,如果我不能回来,你就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做一只活得舒心的妖怪!”

与鬼差那一战,许烟萝拼尽全力,也不知与他们打了多久,一直到她认为孑言大概已经将母亲送远之后,她才渐渐散了支撑自己的意念,力渐不支。被拘去地府,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结局,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猜测。体内那股怨气,乘着她术法不支,竟化作利齿在她体内啃噬,她想哭,想叫,想挠去身上那抓不住的齿咬感,可她又不愿向那股怨气认输,更不愿那群鬼差看见她的软弱样,于是她紧咬双唇,蜷缩在地上,一言不发。

那群鬼差互打了眼色,有人小心翼翼走上前来拘她,却在此时,旁边忽得刮来一阵疾风。待风平,地上早已没了许烟萝的身影,只见那只食尸兽站在原地,砸吧了几下嘴巴。

“你吃了许烟萝?”

“吾存世间之初,即食人。”孑言化出人身,轻飘飘说道。

“可你不该助纣为虐,使数万魂魄无处寻,坏了天道。”

“吾与人誓约,吾守约守誓。”

“你和许烟萝定了誓约!我记得妖一旦与人定了誓约,决不能害此人性命,否则必受天谴。你今日吃了许烟萝,等同害她性命!她本就死罪难逃,你何必多此一举,自添麻烦?”

不知为何,孑言却在此刻想起了那年在东海之滨,她用充满诱惑的口气说:“你想呀,我只是一个人,人的寿命能有多长。等我死了,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全新的自由世界!”

“吾要自由选择生或死,不愿再被汝等封印、关押!”

说罢他张口一吐,即吐出了许烟萝的魂魄。

妖怪违背誓约受天谴绝无生路,鬼差皆不愿再带一只死妖怪,于是拘了许烟萝的魂魄回了冥界。

待鬼差走远,他忽自语道:“汝可在?”

在他前面,许烟萝的魂魄渐渐显现。

孑言将她吞进腹中之后,她变幻出自己的魂魄,然后隐魂,随这只假魂一起被吐了出来。她与孑言朝夕相对这么久,这样的默契还是有的。

“我刚刚想过他们说的话,我的确犯下太多恶行。原本,我已经决定跟他们走了,可是,当你将我吞进去的那瞬间,我竟然可耻地想活下来,再也不愿同他们去冥界。”

“在吾的世界,无对错之分,唯情义之别。可这次,吾不知,救汝可对。汝往冥界,受酷刑,魂飞魄散,在所难免,可留于世间,汝不过一只孤魂,将来,势必化为荒魂,烟消云散,结局,殊途同归。”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无端遭受天谴?”

“吾知,吾可远走高飞,从此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可吾会想,没有许家烟萝烦我、扰我......陪我,吾不知可往何方。吾知冥界酷刑的厉害,许家烟萝娇娇女娃,受酷刑加身,吾不舍......”

他一直记得许烟萝第一次食魂时,明明魂魄没有任何异味,她却伏在地上吐得肝肠寸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一生不顺,对世间万事难免淡漠,那时他也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后来与她熟了,发现她虽与他定了主仆誓约,但一直视他如长兄般敬之重之,只是在涉及生死话题时,总会开口呛他——你不是应该祈祷我早死吗?

在他心里:即便后来许烟萝已经术法大成,天师之名在外,他却一直觉得她是东海之滨一脸狡黠,语带诱惑的娇娇女娃。

如果时光能够回去,在她第一次食魂时,他一定会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说:“既然这么痛苦,汝舍此法,吾亦可助你!”

可惜,他早前淡漠,对她不甚上心,当他将她放在心上,想说此话时,已覆水难收。

对面,许烟萝嚎啕大哭:“孑言,我不能没有你!”

孑言张开双臂,说道:“烟萝,人生皆别离,珍重!”

那日,乌云散去,外间皆寂时,有胆子大的人曾走到外间查看情况。空无一人的芜城大街上,他们只见到那个一直跟着许烟萝的家仆张开双臂,拥抱了前方空空如也的空气,接着几束白光破体而出。他们下意识遮了眼睛,再看时,前方已经没有他的身影,只有地面被风扬起的一阵白灰。

后来就有人说:“难怪我最近感觉街上的乞丐少了很多,还有难民巷那些穷鬼也少了,肯定都是被许烟萝吃了呀。你们那天都听到了吧,天上传来的声音啊!肯定是真阎罗看不惯许烟萝的恶行,才特地来收了她!”

众人成群结队,冲去许宅找许家人问罪,却见许宅空无一人。想到自己曾经拜祭、信奉的天师竟然是如此丧心病狂之人,众人更是气愤,纷纷拿了工具,拆了许家老宅,最后只留下烟萝巷两旁的房子,微有损坏,却没有被拆掉。后来,有人见这里荒废无主,就捡了个房间,封了原本的门,又在临巷面新开了道门,当作居住之地。效仿的人越来越多,每个房间都被那些人改成了自己的房子,烟萝巷渐渐热闹起来。

三十年后,这里即成了芜城一条又破又脏的小巷子,再不见昔日景象。

而许烟萝,在目睹许家老宅被拆,许门因她在芜城声名扫地之后,万念俱灰,自行散了魂魄,提前走向了她已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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