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人常说:“北京地面原来是苦海幽州”,幽州是北京古称,但苦海呢?老辈人会讲故事:古时候,北京是孽龙占据的一片苦海,哪吒云游经过这里,把孽龙锁在北海白塔下和玉泉山脚下的一个海眼里,幽州开始有了人家。刘伯温要建北京城,不甘心的孽龙要把北京所有的水全卷跑,变作推车老汉往西山走,车上装有两个鱼鳞小篓,分别装着北京的苦、甜两种水。刘伯温派高亮追赶,高亮赶上用枪刺破一个鱼篓,回身就走,奔到了西直门外,禁不住回头一望,不幸淹没在波涛中,后人为纪念他而把这个地方命名为高粱(亮)桥。因为高亮戳破的鱼篓是苦水篓,所以,北京尽是苦水。
苦水水质很差,含碱度大,谓之为水硬,水壶用不了几天就结一层厚厚的水碱,洗衣服用再多肥皂也不起沫,喝起来苦涩不堪,难以下咽。千百年来,北京绝大多数市民就喝这样的水。皇帝佬儿喝的则是玉泉山的水,据说是乾隆爷用“银斗”衡量过轻重的,号称“天下第一泉”,每天有专职太监赶着插有龙旗的驴车进出西直门运送。富贵官宦人家一般要买水,旧时,我经常看到有卖水的大车,多为山东人经营,他们走街串巷,车上有个大木桶,下端有开口,以木塞堵住,放水时,拔出木塞,灌入木桶,送到用户家中。
在京城中也有极少的几口甜水井,如大小甜水井、王府井等都出了名,那井也被垄断专营,一般人不能染指。儿时的我每看到水车哗哗流出的甜水心中就艳羡不已:“多清凉多甜的水啊!”父亲喜欢喝茶,总是叹息:“有好茶,没好水,真够窝囊的!”岂止喝茶扫兴,就是做饭也大打折扣。虽说1910年在东直门建立了第一座自来水厂——京师自来水股份有限公司,但也只有部分人能够享用,据说不足3000人。那时谁要想贬低北京,最得力的口实就是水,北京的水遭到诟病,令天子脚下高傲的八旗子弟也颜面无光。
吃水不忘挖井人
新中国成立了,政府非常重视解决北京人吃水难的问题,崇文区龙须沟(金鱼池)一带,由于喝的水水质恶劣,疾病流行,北京解放的当年就在那里建立了四个水站,饮水状况一下子改善了。“吃水不忘挖井人”也成为刚解放时北京人的口碑。我家住在北京东郊,原来吃的是井水,下雨天,井里要啥有啥,打水时要把水桶摆动几下,荡开漂浮在水面的杂物,才能提上较为干净的水。冬天井台周围结满了冰,打水要陪上十分的小心。后来,改为压水机,情况好多了,记得安装压水机时,居民在喊:“已经够到水了”,工人师傅讲:“政府要求井一定要打得足够深,还要下穿两层含水层。”当然了,越往下水越清洁,水质就越好了。
使用压水机不是简单的事,要先把少量的水倒在压水机里,同时以短促反复的提水动作将深井里的水“逗”上来,才可以一下一下正常压动把柄,大量清水随之喷涌而出。冬天尽管为压水机包上锯末、稻草,天亮时往往也冻得休想撼动分毫,这时就要用大量开水浇,自己家没开水了就要到邻居家借,所以使用压水机的居民,借水就是常事儿,实在没辙了就要架火烤。这是一项费时费力的活,大人不愿意干,一般小孩子又干不了,我很愿意从事此项工作,时间长了,我几乎成为整治压水机的专业户。
以后自来水越来越普及,据说北京先后建立自来水厂十来个,有数据说,到1967年,北京地区使用自来水的居民已占全市居民的99.86%。北京人对于水的要求越来越挑剔,我问一个在自来水公司工作的朋友:“北京地区水的质量好吗?”他回答:“您得把那‘吗’字去掉,我跟您说吧,街上卖的矿泉水、饮料也没咱自来水干净。”我不信服,他较起真儿:“我也不跟您治气,告诉您,咱的自来水,光化验指标就184项!”后来一打听,一点不假,专业人士说,北京自来水在没受二次污染情况下,直接饮用保证没问题。
说到水,不能不说水源。谁都知道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专家考证说,诗中所提到的“床”,不是现在人们理解的
“床”,而是古代的“井床”即“井栏”。人群逐水而居,水是生命的依靠,家乡与水井是密不可分的,难怪人们远离故土叫离乡背井。试想在人类发展史上,世界各文明发源地哪一个能离开江河湖海?我常常在思索:多少万年以来,我们这块军都山和太行山下的冲积平原——幽燕地区,靠什么养育了众多的北京人?人们会说是古老的永定河,是奔腾的潮白河。应当补充的是:还有潜藏的地下水。北京地区曾经有着最为丰富的地下水资源,这应是“苦海幽州”最好的诠释。
老北京的冰窖
由水我再想到了冰,想到老北京的冰窖。北京明清时期就有许多冰窖,分为“官窖”、“府窖”、“民窖”三类,“民窖”是在清朝末期之后出现的。北京地区夏天炎热,冬天寒冷,且长冬长夏,能不能在盛夏季节借一借冬天的寒气儿呢?过去人们自然而然就想到贮冰。记得从前北京的冰窖,都建造在沿着护城河、通惠河以及城内外湖泊岸边上,清末民初,北京城有三大冰窖享有盛名:一个是北海东夹道陟山门,一个是什刹海东南,一个就是德胜门外冰窖口。最最著名的冰窖当然是位于北海公园东夹道陟山门那座“雪池冰窖”了。
“雪池冰窖”属于清朝官窖里出冰质量最好的冰窖。同一般冰窖一样,是半地下建筑,窖顶双坡,人字形瓦灰梗起脊,覆盖只有皇家才可使用的黄色琉璃瓦顶,内部为拱形,冰窖四围用标准48斤城墙砖砌成,白灰勾缝,冰窖长方形,长25米,宽10米,冰窖地面高度三米多,里面低于地平面有三米多。前不久我又去看了一番,这里已经属于西城区文物保护单位了,据说全北京也就留存这唯一的冰窖了。不是附近小孩告诉我可以进去,我真不敢贸然去推开那厚重的大门。进去后,发现这里已经改成茶座了,也经营饮食,只是没有什么顾客,也难怪,谁让他们把大门关得严严的,老板热情招呼着我,并向我津津乐道地介绍冰窖的建筑和历史。
记得我小时,每年夏天都愿意去冰窖“参观”。民间的冰窖可没有“雪池冰窖”那样的规模和架构。我去的最多是通惠河边乐家花园冰窖,在建国门外,现在那里早已高楼林立,马路纵横了。那时乐家冰窖搭着一个不很高的大席棚,不足三米,里面低洼,席棚四围都用土培封得严严实实的。
老北京人说:“北京的季节是很准的。”天子所在嘛,四季分明。冬至过后也就是二九的样子,冰窖工人就要忙着窖冰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死狗”,老人说三九四九天冻的冰,纹路是横茬的,很结实,到了五九尾或六九头,打了春以后,地气上升,冰就变成顺茬了,看上很厚但不结实,承不住人,也保存不了。
自己小时候总是饶有兴趣看师傅们怎样取冰,他们最常用的工具是冰镩子,其形状前端有一铁制矛刺,矛刺下有一个大弯钩,套在一个约一米多长的白蜡杆儿上,我们都叫它“钩连枪”,斜铲或直刺可以凿断块冰,用钩拖拽可以移动冰。他们先在冰面上用冰镩画出界限,冰块大约有三尺长、二尺长宽,一尺厚,据说供给皇宫里用的冰块可没有那样大。接着采冰,采冰从远处开始,退着采,一大块,一大块被凿了下来,然后拖拽到冰窖里。冰窖门正对着水(冰)面,铺设一专用冰道,如果湖边、河边有道路,冰道就暂时把道路横断了,其实也不阻断交通,只不过要互相让着点就是了。大冰块进了冰窖还要一层一层叠放整齐,放好的冰块上面盖上稻草帘子。
赶上并不十分寒冷的时候,冰块就冻不了应有的厚度,这时,冰窖师傅们就往往把已经冻得有些厚度的冰,凿下来,一块一块浸压到另一冰层下面,再经过一夜冻结就形成双倍厚度了。我发现他们经常夜里干活,是不是夜间温度低?抑或是来往车辆少呢?我一问,他们只是说:“夜里出活儿。”他们干活时,冰窖里外各挑着一盏汽灯,那是一种比一般白炽电灯还要亮的、以煤油为燃料的灯,为什么叫汽灯呢?经常看见师傅们点燃灯的纱罩,开始时有红红的火苗儿,紧接着就为它打气,纱罩燃烧变橙、变黄、直到发出银白耀眼的光芒。在空旷的原野和巨大的冰窖里,仅有的两盏灯显得不是很明亮。只看见一个个黑色人影在活动,不时发出搬运重物特有的沉闷的“咚”“咚”声。等冰窖里大冰块存满了,就要封窖,冰窖外的设施除去,一等就是半年。
溽暑盛夏,是冰窖最热闹的季节,午觉过后,太阳光炙烤着大地,似乎要把一切融化了,“来大车运冰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立刻,我们就跑向冰窖。趁人家装车不注意,我就从门边溜进冰窖,“好凉快啊!”不仅汗意全消,甚至打起冷战,起一身鸡皮疙瘩。工人师傅的冰镩与冰块击打,崩落好多小冰块,我们立刻跑过去拾取,他们也并不十分阻拦,只是招呼我们躲着点,有时还给我们找个大点冰块扔过来,“接着点!”于是,我们纷纷去抢,实在没有拾取到理想的冰块,就跟着大车跑,在车板上撮些碎冰聊以充数。我们把冰块捧在手里,或含在嘴里,或揉或搓,或吮或嚼,望着盖着草帘或麻袋远去的大车,在骄阳下尽享冰凉惬意的感受。
其实,那些冰块并不一定符合卫生标准,里面经常可以看见夹带的杂草泥沙等,但却从来没危害我的胃肠道。
直到20世纪70年代,北京的冰窖一直为首都冷藏业服务,夏天商店出售的鱼、肉等都用冰块来保鲜,我记忆中最后使用中的冰窖,就是北海东岸陟山门的雪池冰窖。有人说北京冰窖存在时间最晚的是广安门外莲花池冰窖,究竟是哪一座冰窖呢?一时无以考证。后来有了人造冰,也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只是颜色不同,对比天然冰来说,人造冰显现出雪一样白色。人类科技发展了,低温制冷早已不是难题。
护城河里还有鱼吗?
我没有赶上“舳舻蔽水”、“波流演迤”的漕运时代,但是我曾经目睹通州张家湾浩瀚的水面,一望无际的芦苇;也曾目测过八里桥中间门洞的高度,计算古代来往船只的大小;还曾在通惠河里游泳,有时顺便搭乘农家小船在大通桥、三忠祠、乐家花园、张家花园游戏,那是一种平底木船,船头是方形的,船老大用竹篙撑船,主要用于打鱼或水面干活,船舱很小,我猜想并非用于载人;还曾看到,渔民在南护成城河驾着小船,将鱼鹰赶下水去,再用长竹竿把鱼鹰接上船,用手摁鱼鹰的腮,鱼鹰就为他吐出大条的鲫鱼、鲤鱼或草鱼。
我也很愿意听老农给我讲述北京西郊、南郊、东郊一些“海子”、“泉庄”的故事,他们告诉我:“随便找个地面,用锨挖下去,没有两锨深就会有泉水。”邻居有时给我家送来大米,一定会说:“这是京西稻,早年间皇上吃的。”书中记载,西郊一带“巨穴喷涌,随地皆泉”,在我儿时记忆中,北京简直就是水乡泽国。可不是吗?那时出西直门到颐和园,波光粼粼的稻田随处可见。我最喜欢在夕阳下,骑自行车沿着动物园后的高粱河转悠,河水几乎漫过小堤,空气中弥漫着稻香,绿树掩映着古寺,悠闲的垂钓人在挥竿引线,浓荫中的蝉声益发衬映了周围的静谧,时间似乎凝固了,此刻真的是物我两忘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冬天我在崇文门至东便门间的城墙根,发现雪地里流出汩汩的清泉。我到东郊八王坟附近钓鱼,看到当地人正为抽不完一个池塘的水而发愁,我问:“怎么回事啊?”他们沮丧地说:“遇到满井了。”老北京人谁不知道“满井”啊,就是能永远保持高水位的泉眼,这种“满井”北京地区随处可见。
一年八月十五,我放学沿通惠河边回家,水面有许多小鱼,我们称之为“大眼贼”,可能是由于这种鱼个头很小,眼睛格外大,且特别“鸡贼”、行动迅速的缘故吧。我顺便用水碗——那时学校要求学生上学一定要带水碗,轻轻沉到水里,再迅速抄起,就能捕获几条小生命。突然,我发现有个树叶样的东西在动,清静的水,冒起一溜小烟,我赶忙用水碗去抄,竟然把它俘虏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甲鱼,后来每天喂它菜叶等,养了很大才将它放生。到70年代,人们还说,右安门以上水里的鱼还能吃,到了80、90年代,北京人就互相告诫“可不能吃护城河里的鱼”,再到后来,人们会偶尔突兀地问一句:“护城河里还有鱼吗?”更有甚者会开玩笑:“护城河里还有水吗?”
一次,我经过卢沟桥,忽然发现,宽阔的河床一片沙滩,竟然没有一点水!我震惊了,历史上水患严重的永定河竟然断流了!
一次,我在厂里开会,水工段长进屋报告说,单位两个深井泵要报废,原因是北京地下水位下降严重,已经叫不上水了!
一次,听人讲北京玉泉山已经没有泉水了。燕京八景之一“玉泉垂虹”已不复存在。
一次,听北京市市长十分动情地说:“涝了也在所不惜,只求老天多下些雨,把北京的两盆水灌满就好了(指官厅水库和密云水库)!”
后来不断知悉,密云水库水位逐年下降,各单位用水要有一定指标,土地干旱问题严重,北京已经列为严重缺水的城市,政府正研究南水北调的问题……
古老而又崭新
80年代一个下午,我约一位朋友骑车沿通惠河到东郊二闸访问,二闸又名庆丰闸,因为东便门大通闸算是第一闸,这里人们就俗称二闸。当时二闸还保存得挺完好,虽然不远处有一铁路桥横贯河上,但并没破坏二闸的整体风貌,古老的石桥,石桥两边醒目的下闸板的石槽,石岸上带有圆孔的倾斜的用于放闸板的石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我伏身在桥上,望着桥下湍急的流水,仿佛自己置身于船上,看的时间久了,就觉得自己在迅速地倒退,我知道这是视觉在相对运动下一种错误的感受,我一任这样感受下去,我回忆起,60年代通惠河也曾泛滥,大雨过后,紧挨着三忠祠的大桥被大水冲跑,附近人们都说:“二闸该分水了。”在如雷的水声中,我又仿佛听到一遍又一遍锣声,听到有人喊:“老少爷们儿,起闸板喽!”我仿佛看到一群身强体壮的汉子们,齐聚闸口,在风中、雨中、水中、号子声中,在人们注目中钩住闸板,推动绞辊……
“快别看了,一会儿晕了。”朋友招呼我,我回到现实,抬起头来,看见河北岸一座座店铺样的门面房,一层层叠石的石板道,似乎在告诉我们这里往日的繁华。我与朋友就在水边一家酒铺,要了些许白干和凉菜临窗对酌起来。我们谈了很多,从桑干河到北运河,从郭守敬到王永和,从积水潭到十三陵水库……后来,我再没有到那里去,据说二闸早已不复存在,多么遗憾啊,一个堪比都江堰的水利工程!多么让人留恋啊,北京的碧水蓝天!
去年,奥运期间,我终于寻回了自己的梦。市政府组织活动,我们在北京展览馆后乘坐游艇沿昆玉河到颐和园,这是当年慈禧“老佛爷”去万寿山的路,潮平岸阔,柳暗花明:高粱河、动物园、五塔寺、紫竹院、万寿寺、长春桥、蓝靛厂、火器营……好美的一幅十里画廊!我终于找到了感觉,我终于发现北京现在天净了,水清了,生态在恢复中。随行的工作人员介绍:为了解决北京人最关心的用水问题,市有关部门下了大决心,花了大气力,一定要还北京的碧水蓝天!南水北调工程于2006年12月已经动工,正采用盾构隧道掘进,其涵洞直径就有4.7米,年供水量可达57.5万立方米,北京人吃水、用水问题,正在得到解决。北京,一个古老而又崭新的城市,一个1700多万人口的城市,在新世纪,将展现更加绚丽的风采。
人们都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本人不敢称仁称智,但热爱北京的山山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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