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关于《一千零一夜》的文学讲稿|博尔赫斯

 卡夫卡的寒鸦 2017-02-28

??《七夕》Seven Nights,1980


西方国家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就是发现了东方。更准确地说,可称为一种东方意识,它是连续的,可与希腊历史中波斯的存在相比较。除了这种东方意识外——有些笼统、呆板、宏大而不可思议一一也还有一些高潮,我要举几个例子。如果我们愿意进入我如此喜欢的题目——我童年时代就十分喜欢的题目——的话,我认为是合适的。这个题目就是《一千零一夜之书》,或者是它的英文版——我读的第一种版本——《阿拉伯之夜》。尽管书名没有 《一千零一夜之书》来得那么优美,但还是挺有神秘感的。

我要讲几件事情:希罗多德的九本书,其中揭示了埃及,遥远的埃及。我说'遥远'是因为空间是以时间来衡量的,而航行曾经是十分艰险的。对希腊人来说,埃及世界更大,并且觉得它很神秘。

我们待会儿再谈我们尚不能确定,却又很实在的东方和西方这两个词。这两个词的情况就像圣奥古斯丁对时间的看法一样: '什么是时间?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了。'什么是东方,西方?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了。咱们就来寻找一个接近点吧。

咱们来看看亚历山大经历的交锋、战争和战役吧。亚历山大征服波斯,征服印度,据说最后死在巴比伦。这就是与东方的第一次广泛的交遇,这种交遇对亚历山大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他不再做希腊人了,部分地成了波斯人。现在波斯人已经把他纳入自己的历史。关于睡觉时枕着《伊利亚特》和宝剑的亚历山大,我们待会儿再说,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提到了亚历山大的名字,我想还是给你们讲一个传说,我肯定,你们会感兴趣。

亚历山大并不是三十三岁死在巴比伦。他离开军队后,便游荡在荒原与丛林之间,后来他看到一处亮光。这亮光是一堆簿火。

黄脸膛、丹凤眼的武士们围着他。他们不认识他,但收留了他。因为他基本上是一个士兵,他参加了他全然不知地理方位的战斗。

他是战士,不在乎什么道理,他准备好阵亡。好多年过去了,他忘却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有一天,军队发饷了,在发放的钱币中有一枚使他不安起来。他把钱币放在手掌里,说:'你老啦;这个可是我作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时,为庆贺阿贝拉大捷而下令铸造的奖章呀。'


这时,他回忆起了过去的往事,并重新做起鞑靼人,或中国人或随便什么人的雇佣军。


这一段值得记忆的创造是属于英国诗人格雷夫斯的。曾经预言亚历山大要统治东方和西方。在伊斯兰国家中,人们还以双角亚历山大的名字纪念他,因为他拥有东方和西方两只角。

咱们再来看一个关于东方和西方漫长对话的例子,这种对话常常是悲剧性的。我们想一想年轻的维吉尔,手抚摸着来自遥远国度的印花丝绸的情形吧。那是中国人的国家,他只知道这个国家十分遥远平和,人口众多,襄括了东方最边远的地方。维吉尔在《农事诗》中将回忆这些丝绸,这种无缝的丝绸,上面印着他熟悉的庙宇、皇帝、江河、桥梁和湖泊的图案。

另一个反映东方的叙述就是令人赞叹的大普林尼《自然史》中的描述。那里谈到中国人,提到巴克特利亚那、波斯,谈到印度,谈到珀洛王。有一首尤维纳利斯的诗,我是四十多年前读的,说不定我还记得。为了描述一个遥远的地方,尤维纳利斯这样说:在曙光和恒河的那边。这四个字里就有我们的东方。谁也不知道尤维纳利斯当时是否感受到我们所感受到的东西。我想是的。东方对于西方人来说总会引起遐想。

我们继续回顾历史,会来到一个奇怪礼物的身边。也许这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是一个传说。哈伦,东正教大神甫,给他的同事査理大帝一头大象。这头大象是个魔鬼。请注意,魔鬼一词并不意味着什么可怖的意思。洛佩·德·维加就曾被塞万提斯称作'大自然的魔鬼'。这头大象对那些法国人和日耳曼王査理大帝来说,应该是很奇怪的东西(设想査理大帝没有能够阅读《罗兰之歌》,因为他讲某种日耳曼方言,未免有些惆怅)

给他送一头大象,而elefante(大象)一词让我们想起罗兰吹响olifan的情形。象牙号角就叫这个名字。恰恰是因为它来源于象牙。既然我们在谈论词源学,那我们就回忆一下西班牙语中的alfil,意思就是阿拉伯语中的“大象”,与象牙同源。在东方的象棋中,我看到一头大象与一个城堡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个棋子不是由城堡而联想到的车,而是象。

在十字军东征中,战士们回来时带回许多故事,比如他们带回了狮子的故事。我们有一个著名的十字军士兵的故事,名字叫《狮心査理》。进入纹章学的狮子是东方的动物。这个名单不会没完没了,但是我们要回顾一下马可·波罗,他的书是东方的写照(在很长时间里是最大的揭示),这本书是威尼斯人被热那亚人战败后,马可·波罗口述给他同监狱战友的。那里有东方的历史。那里恰恰谈到了忽必烈,这个人物后来在柯尔律治的某首诗中也出现。

15世纪,在亚历山大,双角亚历山大之城,汇集了一系列传说。据认为,这些传说有一个古怪的经历,幵始时是在印度流传的, 然后传到波斯,后来传到小亚细亚,最后写成了阿拉伯文字,在开罗成书。这就是《一千零一夜之书》。




A Thousand and One Nights


我想再谈一谈书名。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书名之一,我想可以同我上次引用的另一本很不一样的书——《时间试验》相媲美。


而这一本另有优美之处。我认为,美就美在'一千'对我们来说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同义词。说一千夜,就是无穷无尽的夜晚,很多很多的夜晚,无数个夜晚。说'一千零一夜'则是给无穷无尽再一次添加。我们想一想英语里奇怪的表达法。常常不说for ever(永远),而说for ever and a day(永远零一天)。在'永远'的后面加上一天。这一点使人想起海涅给一个女人的信中说:'我将爱你至永远及其之后。'

无穷尽的想法是'一千零一夜'所固有的。

1704年发表了欧洲第一版本,那是法国的东方研究学者安东尼·加朗写的六卷本中的第一卷。随着浪漫主义的发展,东方完全进入了欧洲的意识之中。我只要提两个名字,两个伟大人物的名字:一个是拜伦,他的形象比他的作品更髙大;另一个是雨果,他两者都高大。还有其他的版本。后来又有另一个揭示东方的著作, 那是一八九几年的吉卜林:'如果你曾听过东方的召唤,你就不会再听到别的东西。'

我们再回到首次翻译《一千零一夜》的时候。那是所有欧洲文学界的一件大事。我们看1704年的法国。当时是伟大世纪的法国,是1711年故世的布瓦洛管辖文学的法国。毫不怀疑他的理论正受到这灿烂的东方入侵的威胁。

我们来想想布瓦洛的理论,充满着小心谨慎,充满着清规戒律,我们想想对理性的崇拜,想想费奈隆的著名论断:'在精神的所有活动中,最不常见的就是理性活动。'可布瓦洛却想把诗歌建立在理性之上。

我们现在是用拉丁语的一种著名方言,也就是用卡斯蒂利亚语(即西班牙语)交谈。这也是东西方之间的爱情交易,有时甚至是打起仗来的怀旧故事之一,因为美洲是因为想到印度去而被发现的。正是由于这个错误,我们把莫克特苏马的人,把阿塔瓦尔帕的人,把卡特里埃尔的人统统叫做印第安人。因为他们以为来到了印度。我现在这个小小的报告会也是这种东西方对话的组成部分。

关于西方这个词,我们知道它的来历,但是这个没关系。从只是半西方的意义上说来,西方文化并不纯。对我们的文化来说有两个根本性的民族。这两个民族就是希腊(因为罗马是希腊文化的一 种延伸)和以色列,一个东方国家。两者合起来就是我们所说的西方文化。在谈论东方的揭示时,应该想一想《圣经》这个永久的揭示。事实上影响总是相互的,因为西方也影响东方。有一本法国作家写的书,名字叫《中国人发现的欧洲》。那是实际事实,应该是这样发生的。

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德语中有一个词很美,我想提一下,是指东方的:Morgenland,'清晨之地'。指西方的是Abendland, '傍晚之地'。你们一定会记得斯宾格勒的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意思是'黄昏大地的沉沦'或者更加散文化地译成 '西方的没落'。我认为我们不能丢弃东方一词,一个那么优美的名字,因为里面很巧含有'金子'一词。在东方一词中,我们感觉到金子一词的存在,因为天亮时可以看到金色的天空。我又想起但丁的名句:dolce color d'oriental saffiro.因为oriental(东方)一 词有两层意思:东方蓝宝石,它来自东方;同时又是清晨的金色,是炼狱第一个清晨的金色。

什么叫东方?如果我们从地理角度来确定,我们会碰到相当有趣的问题。东方的一部分属于西方,或者说属于希腊人和罗马人所说的西方,因为认为北非是属于东方。当然埃及也是东方,还有以色列的土地,小亚细亚和巴克特利亚那、波斯、印度以及这一地区各不相同的其他国家。这样,例如鞑靼人地区、中国、日本等,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东方。在提到东方的时候,我认为大家原则上都会想到伊斯兰东方,并延伸到印度北面的东方。

这就是《一千零一夜》对我们来说的第一层意思。有某种东西令我们感觉到东方,我在以色列没有感觉到,而在格拉纳达,在科尔多瓦我就感觉到了 。我感觉到东方的存在,而我不知道是否能确定这一点,但是我不知道要不要确定一下我们内心深处的感觉。这个词的含义我们要归功于《一千零一夜》。这是我们首先考虑的东西,只是到后来我们才能考虑到马可·波罗,考虑到普列斯特·胡安的传说,考虑那些有金鱼的沙河。首先我们考虑到的就是伊斯兰。

让我们来看一下这本书的历史,然后看一下它的译本。书的来源不清楚。我们可以想一想那些称呼不很准确的哥特式大教堂,它们都是几代人的作品。但是有一个根本性的区别,那就是建造大教堂的工匠们、艺术家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而《一千零一夜》却是神秘产生的,是成千上万作者的作品,谁也没有考虑他正在构造一本伟大的书,它是所有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据我所知,它在西方比在东方更受珍爱。

现在我们来谈一谈哈默·普吉斯托男爵写的一条怪消息,这位东方学学者曾被《一千零一夜》的两位最著名的英译者:莱恩和伯顿非常尊敬地引用过。这位学者谈到一些他所称作的夜间说书人:晚上讲故事的人们,他们的职业就是晚间讲故事。他引用了一篇古老的波斯文字,说第一个听别人讲故事,第一个晚上召集人讲故事以消磨不眠之夜的人,就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这些故事应该是童话故事。我想童话故事的奧秘并不在其寓意。曾经使伊索或者印度童话故事家着迷的是想像出一系列动物,能像人一样演出喜剧或悲剧。追求道义上目的的想法是后来加上去的;重要的是要老狼跟小羊羔,牛跟驴或者狮子跟小夜莺对上话。

就这样,我们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晚上要听那些无名氏讲故事,他们的职业就是讲故亊。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莱恩在其《当代埃及人的风土人情》一书中说:1850年前后,在开罗讲故事的人很普遍。他说有五十来个人,他们经常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一千零一夜插图 by Olga Dugina


我们有一系列的故事:根据伯顿和令人赞叹的西班牙文版译者坎西诺斯-阿森斯说,在印度形成核心部分的印度系列传到波斯,在波斯进行了修改,进一步丰富,并使其阿拉伯化;最后才传到了埃及。这是15世纪末的事。15世纪末编撰了第一个集子,它来自另一个,据认为是波斯的版本《赫佐尔·艾夫萨乃》(《一千个故亊》)

那么,为什么先是一千,后来又是一千零一呢?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迷信(在这个问题上迷信是很重要的)。根据迷信,双数不吉利。于是寻找单数,方便地加了 '零一'。二是如果用九百九十九个夜晚,我们会感到少了一个晚上。而现在,我们能感觉到无穷无尽,而且还有一个零头,加了一个晚上。书是法国东方学学者加朗读后翻译的。咱们来看看这本书中东方究竟体现在哪里,又以哪种方式?首先,这是因为我们阅读时,我们会感到是在一个遥远的国家。

大家都知道,年表、历史都是存在的,但是,首先它们都是西方人的研究。没有波斯文学史或者印度斯坦哲学史,因为人们不关心事情的延续性。认为文学和诗歌是个永恒的过程,从本质上讲,我认为这是有道理的。我认为,比方说,《一千零一夜之书》(或者如伯顿所喜欢的《一千夜与一夜之书》)的书名吧,如果这个书名是今天早上想出来的,那是个很漂亮的名字。 如果我们现在起这个名,我们会想这是多美的名字;讲美,因为不光是漂亮(像卢戈内斯的《花园黎明》那样漂亮),而且还能激发我们阅读的欲望。

一个人希望丢失在《一千零一夜》之中,一个人知道,进人这本书就会忘却自己人生可怜的境遇;一个人可以进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由寥寥几个典型人物构成,也有单个的人。

在《一千零一夜》的书名中有一点很重要,它让人感到是一本无穷尽的书。也确实是这样。阿拉伯人说谁也读不到《一千零一夜》的最后。并不是因为厌烦,而是感到这本书没有穷尽。

我家里就有伯顿翻译的十七卷本。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读完全部,但是我知道有那些夜晚在等待着我。我的生活会有不幸,但是十七卷书却在那里;东方《一千零一夜》的那种永恒就在那里。

那么如何确定东方呢?并不是现实的东方,它是不存在的。我要说,东方和西方的概念是很笼统的,而谁也不觉得自己是东方人。比方说,一个人觉得自己是波斯人,是印度人,是马来西亚人,但不觉得是东方人。同样情况,谁也不觉得自己是拉美人,我们会感觉到自己是阿根廷人、智利人、东岸人(乌拉圭人)。没关系,这个概念不存在。为什么会这样呢?首先,是因为这个世界是极端的世界,人要么很不幸,要么很幸福;要么很富,要么很穷。是一个霸王的世界,这些霸王用不着解释他们在做什么。我们要说,这些霸王像上帝一样,是不负责任的。

此外,还有宝藏的观念。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发现这些宝藏。还有魔法的观念,非常重要。什么是魔法?魔法乃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因果关系。试设想,除了我们了解的那些因果关系外,还有另一种因果关系。这种关系可能是由于某个事故,某个戒指,某盏灯。我们擦拭戒指,擦拭灯,便出现了神怪,这个神怪是奴隶,同时也是万能的,将汇集我们的意志。这种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咱们来回顾一下渔夫和魔鬼的故事。渔夫有四个子女,很穷。每天早上在一个海边撒网。一个海边的说法就是一种带魔力的说法,它把我们置于一个位置不确定的世界。渔夫不是来到某某海边,而是来到一个海边撒网。一天早上,他三次撒网,三次收网: 捞出一头死驴,还有一些破瓦罐,总之,捞出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他第四次撒了网(每次他都朗诵一首诗),网很沉。他期望着满网鱼,可只是一个黄色的铜罐,由所罗门的大印封着。他打开铜罐,腾出浓浓的青烟。他想可以把铜罐卖给五金商人,但是青烟升上了天,浓缩成一个魔鬼的形象。


这是什么鬼?它们属于亚当前辈的创造,在亚当之前,比人要低一等,但是可以成为巨人。据穆斯林说,它们生活在整个空间,看不见也摸不着。

魔鬼说:'可歌可颂的上帝和它的使徒所罗门啊!'渔夫问它为什么要提所罗门,他死了那么多年了,现在他的使徒是穆罕默德。又问它为什么被关在铜罐里。它说它是当年造所罗门反的魔鬼之一,所罗门把它关进了铜罐,并加封后抛进了海底。过了四百年,魔鬼发誓它要把世界上所有的黄金送给解救它的人,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它又许诺谁解救它就教会他鸟叫。几个世纪过去了,许诺成倍上升。到最后,它发誓要杀掉解救它的人。'现在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你准备好死吧,哦,我的救命恩人!'这发脾气的样子倒奇怪地使魔鬼很像人,也许还挺可爱。

渔夫毛骨悚然,假装不相信这段故事,就对它说:'你给我讲的都不是事实。你头顶蓝天,脚踩大地,怎么可能装进这么一个小小的容器呢?'魔鬼回答说:'你真是不相信人,你瞧!'说着它缩小身体,进到铜罐里。渔夫盖上铜罐并威胁它。





一千零一夜插图设计 埃德蒙·杜拉克 Edmund Dulac



这故事还在继续,这一次主人公不是渔夫而是一位国王。后来说是内格拉斯岛的国王,到最后,全混在了一起。这种情况在《一千零一夜》中很典型。我们可以想见那些中国的球体,里面套着别的球体,或者想见那些俄罗斯套娃娃。类似情况在堂吉诃德中也有,但是没有像《一千零一夜》中那样极端。而且这一切是在一个你们知道的广泛的中心故事中展开的:一位苏丹王被其妻子欺骗,为了避免欺骗的再度发生,他决定每天晚上结婚,并在第二天早上杀掉这个妻子。直到山鲁佐德为了拯救其他女子,她用没有结束的故事吸引着国王。就这样他们俩度过了一千零一夜,她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用故事套故事的方式讲述,产生一种奇怪的效果,几乎没有穷尽,还有一点晕晕乎乎的感觉。这一点被不少很久以后的作者所模仿。于是,卡罗尔的《艾丽丝漫游奇境记》,或者小说《席尔维亚和布鲁诺》等,就是梦中有梦,枝繁叶茂。


梦是《一千零一夜》中特别偏爱的主题。令人惊叹的是两个做梦人,一位开罗居民在睡梦中有人命令他去波斯的伊斯法罕,说那里有一个宝藏在等着他。他历尽长途的艰险,精疲力竭地赶到伊斯法罕,躺在一家清真寺的院子里休息。没想到,他误入了 小偷的圈子。结果把他们统统抓了起来。一位卡迪(民法法官)问他为什么来这个城,这个埃及人就全给他讲了。卡迪笑了,露出了臼牙,对他说道:'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家伙,这么容易相信。我三次梦见幵罗有一座房子,它的最里边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座太阳钟,还有一眼泉水和一棵无花果树。那泉水的下面就藏着宝。我从来没有半点相信过这样的谎言。你别再回伊斯法罕来了。拿下这块钱币,快走吧。'那个人回到了开罗,他认出自己的家就是卡迪梦中的那个地方,便在泉水下面挖了起来,找到了那宝藏。

在《一千零一夜》中也有西方的回声。因为我们发现了尤利西斯的冒险,只不过这里尤利西斯的名字叫海员辛伯达。有时冒险的内容是一样的(海神波塞冬之子波吕斐摩斯也在那里)。为了建造起《一千零一夜》宫殿,曾动用了数代人,这些人是我们的造福者,因为给我们留下了这本取之不尽的书,这本书可以有那么丰富的变形。我说那么丰富的变形,是因为第一版本,是加朗的,相当简单,也许是最迷人的一本,它用不着读者作任何努力。没有这个第一版本,正如伯顿上尉说得好,后来的版本就不可能完成了。

加朗是1704年发表第一卷的,引起过一种喧哗,但同时也使讲道理的路易十四的法国着了迷,人们在谈论浪漫主义运动时,通常认为是后来很远的日子。我们可以说浪漫主义运动开始于诺曼底或者巴黎,有人阅读《一千零一夜》的那一时刻。那是它正在离开布瓦洛管辖的世界,进入浪漫自由的世界。

后来又有一些事情。有勒萨日发现的法国流浪汉小说,有 1750年左右珀西发表的苏格兰和英格兰民谣。到了 1798年,柯尔律治开始了英国的浪漫主义运动,他梦见忽必烈,马可·波罗的保护神。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世界是多么了不起,事情都是交叉发生的。

另有几个译本。莱恩的译本附有穆斯林风俗百科介绍。伯顿带有人类学研究和淫移内容的译本所用的英语有点古怪,部分是14世纪的,这种英语充满着古语新词;它虽不无优雅之处,但是读来常常颇费气力。接下来又是放荡的版本,那是完全意义上的放荡,是马德鲁斯博士的。还有一个直译的德国版本没有丝毫文学魅力,那是利特曼的。现在我们很庆幸,有一个西班牙语版本,是我的老师拉斐尔·坎西诺斯-阿森斯的。书是在墨西哥出版的,也许是所有版本中最好的,它附有注释。

有一个故事是《一千零一夜》中最有名的,但原著中却没有。这个故事就是《阿拉丁和神灯》。它出现在加朗的版本中,伯顿在阿拉伯和波斯文本中都没有找到。曾有人怀疑加朗篡改了故事。我认为用'篡改'一词是不公正而且有害的。加朗完全有权像那些职业说书人那样创造一个故事。为什么不能设想,在翻译了那么多故事以后,他想创造一个,并这样做了呢?




迪士尼电影中的灯神形象


历史并没有停留在加朗的故事中。在德·昆西的自传中说,他认为《一千零一夜》中有一个故事高于其他的故事,这个无可比拟地高人一筹的故事就是阿拉丁的故事。说的是马格里布的魔术师,他赶到中国,因为他知道惟一能挖出这盏神灯的人就在那里。加朗告诉我们,那位魔术师是个天文学者,星星提示他必须去中国寻找那个人。德·昆西创造性的记忆力令人钦佩,他记得的故事完全不同。据他说,魔术师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到人们无数的脚步声,其中他分辨出命中注定要挖出神灯的那个孩子的脚步声。德·昆西说,他这个想法是因为世界充满着对应关系,充满着魔镜,小事物身上往往会有大事物的密码。所谓马格里布魔术师把耳朵贴着地面,并发现阿拉丁脚步的说法,没有哪个本子中有记载,是睡梦或者记忆带给德·昆西的。《一千零一夜》并没有死亡。《一千零一夜》漫无边际的时间还是继续走它的路。到了 18世纪初,书翻译了。 19世纪初或18世纪末,德·昆西回忆的方式也变了。注释又有了别的译者,每一个译者给书一个不同的版本。我们几乎可以说,有许许多多名为《一千零一夜》的书。有两个法文版的,那是加朗和马德鲁斯所写;英文版有三个,分别由伯顿、莱恩和佩因写成;德文的有三个,由亨宁、利特曼和魏尔写成;西班牙文的一个,是坎西诺斯-阿森斯的。这些书每一本都不一样,因为《一千零一夜》还在成长,或者说还在再创造中。令人惊叹的斯蒂文森,在其令人赞叹的《新编一千零一夜》中,重新拿起乔装打扮的王子作主题,这个王子在大臣的陪伴下走遍城市,发生了种种古怪的冒险故事。但是斯蒂文森创造了一位王子,波希米亚的佛罗里塞尔和他的副官赫拉迪内上校,并让他们走遍伦敦。但是并不是真的伦敦,而是一个类似巴格达的伦敦。也不类似现实中的巴格达,而是类似《一千零一夜》中的巴格达。

还有一位作者,我们大家都要感谢他的作品,那就是切斯特顿,是斯蒂文森的继承人。在一个臆想的伦敦发生了布朗神甫和小伙子“星期四”的种种冒险故事,如果他没有读过斯蒂文森,“星期四”这个人物是不会存在的。而斯蒂文森如果没有读过《一千零一夜》,也就写不出他的《新编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并不是死的东西。这本书是那么广泛,以至于用不着读过此书,因为它是我们记忆之前的一部分,也是今天晚上的一部分。



关于博尔赫斯的一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