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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的历史沿革

 掬水月轩 2017-03-02
太史公曰:“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而自责,过矣。”[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中华书局标点本,1982年,第338—339页。]司马迁在盛赞项羽灭秦功绩的同时,对其最终败亡的原因也作了深入剖析。秦汉之际的政治局势和社会变革,历来是学界探讨的重要问题。在亡秦必楚和承秦立汉的过程中,项羽及其建立的西楚,虽然最终身死国亡,但其历史地位值得重视。特别是西楚的具体情况和历史意义,太史公未多着笔墨,后代整体论述亦不多见,[ 研究亡秦必楚和承秦立汉的文章主要有田余庆:《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秦汉魏晋史探微(重订本)》,中华书局,2004年;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之《秦汉楚间的王国》,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罗新:《从萧曹为相看所谓“汉承秦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陈苏镇:《汉代政治与〈春秋〉学》之《取守异术与亡秦必楚》、《论“承秦立汉”》,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年,第1—66页;王勇:《怀王之约与汉承秦制》,《史学集刊》2006年第2期,其中一些论述涉及西楚,本文多有参考。]故本文围绕西楚历史沿革作点综合分析。
  一、存亡继绝与负约分封
  太史公曰:夫《春秋》,“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第3297页。]春秋战国时期兴起的“存亡继绝”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反秦斗争的进程,要讨论项羽负约分封,自立为“西楚霸王”,乃至最后的覆灭,还得先从“存亡继绝”说起。
  陈涉首事,在王陈号张楚前,陈中豪杰父老说陈涉称王,《史记》载其述说的内容前后稍有不同:
  《史记·陈涉世家》: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 《史记》卷四八《陈涉世家》,第1952页。]
  《史记·张耳陈余列传》: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史记》卷八九《张耳陈余列传》,第2573页。]
  《汉书·张耳陈余传》则删去“存亡继绝”和“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汉书》卷三二《张耳陈余传》,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年,第1830页。]与《史记·陈涉世家》的说法近同。《史记·张耳陈余列传》所记陈中豪杰父老语,主要是为衬托陈涉与张耳、陈余的问对:
  《史记·张耳陈余列传》: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史记》卷八九《张耳陈余列传》,第2573页。]
  陈中豪杰父老认为,陈胜应“存亡继绝”自立为楚王,而张耳、陈余两人认为,陈胜应先“存亡继绝”“遣人立六国后”,以便诛暴秦后,令诸侯以成帝业。“王者不绝世”是悠久的传统,春秋战国争霸称雄又常以“存亡继绝”为名,[ 参见子贡与吴王问对,《史记》卷六七《仲尼弟子列传》,第2198页。]因而,秦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被视作“无道”。为诛暴秦,反其道而用之,在历史条件和时代意识的交相作用下,“存亡继绝”似又成了不得不为的选择。司马迁不过是借陈中豪杰父老和张耳、陈余之口,说出了亡秦斗争中的“存亡继绝”思想。
  然而,陈胜并未这么做,而是自立为王,号为张楚。陈胜的这种做法,实则是他不想只以楚王自居,“张楚”的旗号意味着他“欲张大楚国”,[ 关于“张楚”存有争议,可参见徐俊《“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5年第3期。]取代秦的帝业。因此,他不愿意看到他人“存亡国”、“继绝世”,称:“六国之后君,吾不能封也”,[ 孔鲋撰:《孔丛子·答问》,《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第143—144页。]不仅未立楚后,内心还反对六国复立。如葛婴立襄强为楚王,后遭陈涉诛杀。武臣自立为赵王,陈王开始欲诛之。[ 《史记》卷四八《陈涉世家》,第1954—1955页。]可是,陈胜不但个人影响力实在有限,首事之初,还需诈称扶苏、项燕,并念鬼丹书“陈胜王”,而且实力有限,战斗力不强,所以,他既难以拒绝他人“存亡继绝”,不得不接受各国纷纷自立的既成事实,又不能灭秦取而代之,反遭秦的打击,六月即亡。[ 参见田余庆《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第22—29页。]
  当历史大势在“张楚”与“存亡继绝”之间摇摆之际,项梁起兵,首先做的是响应张楚,击杀秦嘉所立的楚王景驹。然而,当得知陈王定死,张楚政权覆亡后,项梁却采纳了范增的建议,立楚怀王孙心为楚怀王:
  (范增)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00页。]
  在范增看来,陈胜失败的原因主要在于“不立楚后而自立”,未顺应“存亡继绝”的时势。而作为“世世楚将”的项梁,不仅有责任复立楚后,而且立楚后能凝聚楚地各派力量以亡秦。范增的建议无疑是有道理的,如果项梁继续走陈胜的老路,不仅很难团结各派力量合力攻秦,而且容易陷入孤立而亡的境地。于是,项梁放弃“张楚”旗号,走上了“存亡继绝”之途。然而,范增的建议却无远见,复立楚后,虽然表面上昭示天下:项梁并无私心,既能壮大楚国的力量,又有利于合诸侯之力以亡秦。但灭秦后,拥有绝对实力和功勋卓著的项氏难道还甘于楚王之下?因此,项梁复立楚后,虽有助于亡秦,却不利于成就项氏之业。
  不过,项梁仅将怀王视作傀儡,他在薛召集诸将计事后,将怀王安置在东海郡淮水之滨的偏狭之地盱台,如此以来,怀王基本上不可能约束项梁,更遑论直接指挥反秦的斗争了。但怀王之立,很多旧楚人士势必团聚在他周围,从而形成与项氏对立的势力。[ 罗新:《从萧曹为相看所谓“汉承秦制”》,第80页。]如此以来,自立怀王之日起,怀王与项氏之间的矛盾就不可避免了。项梁败死后,怀王马上从盱台到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怀王此举有北上领导反秦大业的目的,但主要用心恐怕还在于,利用项梁之死夺取原来牢牢控制在项氏手中的楚国军政大权。为了削弱项羽的实力,巩固楚王的权力和统治,怀王一方面拉拢其他实力派,如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另一方面逐步削弱项氏的权力和影响,如结交与项梁不睦的齐,听从齐使者的建议,认为宋义论项梁军必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可谓知兵,因置以为上将军,位在项羽之上(项羽为鲁公、次将)。[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04页。]以沮军之将的宋义为上将军,是对项梁的否定。怀王试图通过此举剥夺项氏的军事主导权。更为重要的是,为了限制项羽进一步发展的空间,怀王听从身边“诸老将”的建议,以宋义、项羽等领军北上救赵,而遣沛公西略地入关,还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56—357页。]怀王如此安排,明显对项羽不公平。总之,项梁“存亡继绝”立怀王,以及怀王与项氏的矛盾,极大地阻碍了项氏的发展,为其覆亡埋下了祸根。
  项羽当然不会坐视大权的旁落,他按项梁的原有思路行事,依然仇视齐,以“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的名义诛斩宋义泄愤,从而夺取了军队的指挥权。此时,诸将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而根基不稳的怀王不得不因使项羽为上将军。[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05页。]项羽夺取军权,并宣言项氏立楚,已开始否认怀王的权力,怀王对此却无可奈何。
  项羽率领楚军和诸侯军击秦,屡战屡胜,成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不仅如此,项羽还立秦军降将章邯为雍王,此时刘邦尚在南阳,[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10页,卷八《高祖本纪》,第360页。]这不仅是对怀王之约的否定,还意味着项羽此时就以诸侯盟主自居,预备亡秦分封。然而,由于怀王的偏袒,刘邦先入咸阳,项羽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项羽虽然立下灭秦的赫赫战功,却未能先入关中,如果严格遵守怀王之约,关东之地又皆“存亡继绝”复立故国,项羽就无地可王,当然心有不甘。特别是刘邦入关,不仅约法三章,获取秦人的拥护,还公开以关中王自居,秦人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62页。]项羽无疑更加忌恨,他凭借武力攻破函谷关,并引兵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项羽此举的用意可能是,耀武扬威,震慑刘邦和秦人,虽然刘邦和秦人大失所望,然恐,不敢不服。项羽强占关中后,“使人致命怀王”,本意是期待怀王承认既成事实而改约,但因怀王与项氏自来的矛盾,怀王并未屈从项羽之威,而是作出了“如约”的答复,这是项羽始料不及的。
  于是,项羽与怀王的关系彻底破裂,“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乃曰:‘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攻伐,何以得主约!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65页。]然而,项羽多少有几分贵族气息,甚至有些仁义,“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他没有公然撕毁怀王之约,也没有废黜怀王,而是佯尊怀王为义帝,表面上如约,实则利用“霸者无强敌”的实力主持分王割地。[ 项羽分封可参见刘志伟《试论项羽的分封及其失败原因》,《河北省历史学会第三届年会史学论文集》,河北师院学报出版,1983年;文士丹《论项羽的“背约”、分封与“残暴”》,《江西社会科学》1986年第4期。]其理由是:“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16页。]他虽然肯定了假立诸侯后“存亡继绝”的旗帜作用,但更强调反秦过程中的军功。这实质上是否认怀王之约,拒绝恢复七国旧秩序,凭借军功塑造新的王业和霸业。自从商鞅变法以来,军功封爵打破了世卿世禄的传统,日渐成为社会的共识。因此,项羽分封之举本身,得到了诸将的响应,史籍中亦未见此时社会普遍反对的记载。至此,“存亡继绝”完成了历史使命,历史又开始趋向于帝业的建设了。
  二、分楚与王九郡
  项羽分封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采取变通的办法,诸侯裂土,众建列国,主要按军功分封十八王。原则看似合情合理,但操作过程中存在诸多失误,实际利益分配又不公平,导致了项羽树敌过多。项羽分封的失误是其覆亡的导火索。
  反秦斗争中,在“存王继绝”思潮的影响下,复立六国后,分别是楚怀王心、齐王市、赵王歇、韩王成、魏王豹、燕王韩广。灭秦之后,一方是六国故王,一方是在亡秦斗争中兴起的军功将领,仅靠“存亡继绝”由六国后王旧地,回到战国的格局,显然是不可能的。由于关东各地均以自王,按怀王之约,刘邦当王关中,这无疑形成了项羽等军功将领无地可王的局面。作为无强敌的霸者,项羽自然不会甘于旧王之下,但项羽仁义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明火执仗地据地称霸。而是煞费心思地采取诸侯裂土、众建列国办法,分齐为临淄、济北、胶东三国,徙田市为胶东王;分赵为常山、代两国,徙赵王歇为代王;分韩为韩、河南两国,废杀韩王广;分魏为西魏、殷两国,徙魏王豹为西魏王;分燕为燕、辽东两国,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分秦为雍、塞、翟、汉四国,徙本应王关中的刘邦为汉王;楚亦分为西楚、衡山、九江、临江四国,项羽自立西楚霸王,其他诸侯王皆是从项羽击秦有功的将领。将各国皆分割为数个国家,不仅保留了旧王,而且分封了亡秦立功的将领。项羽试图以此权宜之计,分散诸侯王的力量,以便日后各个击破,再造帝业。然而,如此裂土封王看似合理公平,又巧妙地避免了刘邦独王关中,但实际上因利益分配不均引发了诸多矛盾和不满。一方面,故王王于丑地引发了六国之后的反感,田荣起兵正因于此。另一方面,虽说王其群臣诸将善地,但是,具体就楚地而言,衡山王吴芮、九江王英布、临江王共敖王地狭促,且在西楚政权的卵翼之下。而项羽王九郡,实则霸占楚地绝大部分,分楚有名无实。因此,楚地三王对项羽的做法也是不满的,在楚汉战争中并未自始至终站在项羽这一边。此外,将刘邦迁为汉王,不封田荣、彭越,更是引发了他们的怨恨。
  项羽看似一视同仁地将故国裂土封王,其中秦、楚之地还一分为四,其用意主要在于:扶植追随他亡秦的群臣诸将,限制故王和最大的对手刘邦。然而,项羽分封的失误相当明显。首先,将刘邦徙往巴、蜀之地,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反而依靠秦人非常反感的三降将来限制和封锁刘邦,一旦关中有急,则鞭长莫及。其次,项羽不仅一再否认怀王的权力,还尽王故王于丑地,过早地抛弃了“存亡继绝”的口号,引起旧势力的不满。再次,王其群臣诸将善地,但项羽为建帝业,不可能广其领地而使其坐大,这些诸侯王很难在楚汉之争中给西楚强有力的支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过分打压刘邦,未优待地方实力派如田荣、陈余、彭越等,实则是树强敌。所以,项羽分封引起许多诸侯王不满,他们纷纷叛离。
  项羽无疑是这次分封中的最大受益者,西楚九郡是诸王中版图最大、实力最雄厚者。而西楚九郡之目,《史记》、《汉书》阙载,早期史籍亦未见注解。自明清以来,争论颇多,先后有陈仁锡、全祖望、姚鼐、刘文淇、钱大昕、梁玉绳、张茂炯、泷川资言、周振鹤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参见王先谦《汉书补注》卷一上《高祖纪上》,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13—14页;泷川资言考证、水泽利忠校补《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第211页;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55—257页。]不过,随着研究的深入,逐步达成了共识:西楚九郡为梁楚地之秦郡。下就三家颇具代表性的观点进行讨论。
  全祖望最早以秦三十六郡来解释九郡之名,他认为西楚九郡分别是东海、泗水、薛、会稽、南阳、黔中、东郡、砀、楚郡。[ 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经史问答》卷八,《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99—2000页。]而梁玉绳驳之曰:“然秦无楚郡,恐是误会《楚世家》之文。南阳、黔中,中隔数国,岂能遥属于楚?”[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六《项羽本纪》,中华书局,1981年,第204页。]诚然,全氏认为“楚郡”属秦三十六郡是有问题的。《史记》、《汉书》未见秦郡名为“楚郡”者,秦灭六国后亦无以旧六国名称新置郡者,更何况“楚”字还犯秦始皇父庄襄王名讳,故秦代不可能存在“楚郡”之名。周振鹤先生以为楚郡乃陈郡之误,良有以也。另外,黔中郡是否为九郡之一亦缺乏根据。
  钱大昕认为:“则(项)羽所有者,于秦三十六郡中,实得泗水、砀、薛、会稽四郡。而史称九郡者,据当时分置郡名数之也。高帝六年,以故东阳郡、鄣郡、吴郡五十三县立荆王,以砀郡、薛郡、郯郡三十六县立楚王,此二国即项羽故地。然则九郡者,泗水也,东阳也,东海也(即郯郡),砀也,薛也,鄣也,吴也,会稽也,东郡也。”[ 钱大昕著,方诗铭、周殿杰校点:《廿二史考异》卷六《汉书一·高帝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91页。]梁玉绳亦赞成其说。[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六《项羽本纪》,第204页。]然而,钱氏此说,问题颇多。首先,秦汉之际,会稽郡尚未析置吴郡。《汉书·高帝纪》载:“以故东阳郡、鄣郡、吴郡五十三县立荆王”,注引文颖曰:“吴郡,本会稽也。”[ 《汉书》卷一下《高祖纪下》,第61页。]何焯亦曰:“当以会稽治吴,故得亦称吴郡。”[ 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一五《前汉书纪》,中华书局,1987年,第243页]秦汉时有将郡治名称作郡名的习惯。实际上,此两郡分置迟至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 《后汉书》卷六《顺帝纪》,第257页。]其次,钱氏所谓秦三十六郡中项羽仅有四郡,恐亦不确。秦始皇五年(前242),将军骜攻魏取二十城,初置东郡。[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24页。]东阿为东郡属县,[ 《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57页。]属梁地,按《项羽本纪》:“(项梁)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又“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01、327页。]东郡当为西楚九郡之一。再次,钱氏以秦汉之际乃至汉初所见之郡以释九郡之名,让人心有未安。如东阳郡和郯郡乃秦汉之际,甚至有可能在汉高祖六年才分置,以之实九郡之数不妥。[ 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第256页。]
  周振鹤则将九郡考订为东海、泗水、会稽、东郡、砀郡、薛郡、陈郡、南阳、鄣郡。[ 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第255-257页。]但此说仍有不能肯定之处,如鄣郡,虽然历来被认为是秦三十六郡之一,但是,据相关考证,“秦无鄣郡,而楚汉之际则有之”,[ 钱大昕著,方诗铭、周殿杰校点:《廿二史考异》卷七《汉书二·地理志上》,第136页。]或认为鄣郡始见于汉初,至迟应为楚汉之际所设。[ 辛德勇:《秦始皇三十六郡新考(上)》,《文史》2006年第1辑,第27—28页。]项羽分封时是否有鄣郡之设仍可讨论。又如里耶秦简中新出现的洞庭郡和岳麓秦简中的江胡郡,[ “洞庭郡”相关研究参见周宏伟《传世文献中没有记载过洞庭郡吗?》,《湖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陈伟《秦苍梧、洞庭二郡刍论》,《历史研究》2003年第5期;赵炳清《秦洞庭郡略论》,《江汉考古》2005年第2期;周振鹤《秦代洞庭苍梧两郡悬想》,《复旦学报》2005年第5期。“江湖郡”相关研究参见陈伟《“州陵”与“江胡”——岳麓书院秦简中的两个地名小考》,“荆楚历史地理与长江中下游开发——2008年中国历史地理国际学术研讨会”,武汉大学2008年10月;陈松长《岳麓书院藏秦简中的郡名考略》,《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于薇《试论岳麓秦简中“江胡郡”即“淮阳郡”》,周运中《岳麓秦简江胡郡新考》,分见简帛网2009年6月18日,2009年9月12日。]秦汉之际是否仍置,具体在楚地何处?此外,王陵占据的南阳郡也很微妙,既不从汉,又不附楚,后项羽以其母胁迫王陵,更是导致其直接倒向刘邦。[ 韦一认为,王陵独居南阳,既不从汉,又不从楚,故项羽不得以南阳封人。《西楚九郡考》,《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第59页。]这些都是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值得重视的是,据出土文献的记录,“泗水(泗川)”写作“四川”,“东海”写作“东晦”。[ 参见周晓陆《秦封泥所见安徽史料考》,《安徽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年第3期,第90—91页;王辉《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8辑,三秦出版社,2001年,第48—49页。]
  综观这三种见解,求同存异,东海(东晦)、泗水(泗川、四川)、会稽、东郡(郯郡)、砀郡、薛郡六郡皆在西楚九郡之内,另外,陈郡为九郡之一也无疑问。如果按地域划分,这些郡属东、西楚和部分梁地。而衡山、九江、临江三国皆在南楚(详后)。据此,我推测项羽所王“九郡”应未含南楚之地,长沙郡、黔中郡、洞庭郡、江胡郡当皆不从属。由此看来,“九郡”另外两郡也当在东、西楚或梁地区域内。东、西楚另有鄣郡和南阳郡,梁地另有颍川郡。由于颍川郡先封韩王成,后又封韩王郑昌,颍川似非西楚九郡之一。而鄣郡,《续汉书·郡国志四》和《宋书·州郡志》并云丹阳“秦鄣郡”,当是有所本的。[ 《续汉书》卷二二《郡国志四》,第3486页;《宋书》卷三五《州郡志一》,第1029页。]而南阳郡,按《资治通鉴·秦纪》始皇帝十六年(前231):“韩献南阳地。”胡注曰:“此汉南阳郡之地,时秦、楚、韩分有之。”[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六《秦纪一》,中华书局,1956年,第222页。]又刘邦取道南阳郡西入关中。[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59-360页。]可见,南阳郡部分地区属楚地,占有南阳地区又能保持对关中的压力,因而,项羽极有可能将南阳郡纳入西楚的封域。总的看来,我还是倾向于周振鹤的见解,西楚九郡分别是东海(东晦)、会稽、鄣郡、泗水(泗川、四川)、陈郡、南阳郡、薛郡、砀郡、东郡(郯郡)。
  另外,项羽不使韩王成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又杀之。后以故吴令郑昌为汉王,以距汉,颍川郡实在项羽的控制之下。后英布叛楚,项羽又兼并九江之地。[ 参见韦一《西楚九郡考》,《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在楚汉之争中,西楚疆域也有盈缩变化。
  三、居关中与都彭城
  项羽放弃了居关中,而选择了王楚地九郡、都彭城。虽然这常被认为是项羽失败的重要原因,但从当时的局势看,项羽缺乏王关中的必要条件,其仁义的性格也注定了他未能依靠手中的强权,立即改变历史上形成的对其不利的因素,如怀王之约等。在项羽进入关中之初,
  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可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15页。]
  其实,项羽不是不想王关中,否则就不会因闻沛公破咸阳而大怒,更不会遣军击关而入。只是项羽入关后,既不能获得秦人的拥护,又不能得到怀王的支持,他缺乏王关中的基础和理由。在怀王之约的约束下,项羽不得已只好四分秦地,悻悻地离开了关中。
  不居关中的另一个重要理由是,项羽部下将领和军队主要由楚人构成。项羽“心怀思欲东归”,与其说是富贵归乡的心态,不如说是楚地风俗和文化使然。在秦统一六国过程中,秦法和楚俗的冲突相当激烈。[ 参见陈苏镇《汉代政治与〈春秋〉学》之《秦法与楚俗》,第25—35页。]楚人对楚地风俗和文化的认同与留恋表现是相当明显的,如刘邦就国后,韩信说汉王曰:“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人皆自宁,不可复用。不如决策东乡,争权天下”。[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第367页。]刘邦实则是利用其部队中山东人(主要是楚人)欲东归的心态,复与项羽争天下。项羽部下的想法当然也是如此,因此,项羽居关中难以得到部下的响应与支持,于是他放弃了居关中而选择了东归楚地。另外,项羽东归或许与“东南有天子气”的谣传有一定的联系。[ 参见冷鹏飞《释“东南有天子气”——秦汉区域社会文化研究》,《北大史学(第4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6-32页;张灿辉《“东南天子气”之演生与江南区域政治格局的形成》,《株洲工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
  然而,项羽为何会选择都彭城呢?在楚国历史上,郢都先后是江陵、陈、寿春,况且陈是楚国后期的中心,后来还作为张楚的政权中心,项羽完全可以在此定都。而彭城主要是在反秦斗争中崛起的,先是景驹所在,后被项氏袭夺,再后来怀王从盱台移都至此,并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在反秦过程中,怀王势力的不断壮大是不容小觑的。如前所述,怀王周围团聚许多旧楚人士,利用项梁之死夺取楚国的军政大权,拉拢其他实力派,结交与项氏不睦的齐国,削弱项羽兵权,不断巩固自身的实力。可以想见,在项羽击秦过程中,怀王必然会继续扩大自己的权势,以至于在项羽强占关中“使人致命怀王”时,怀王能作出“如约”的答复。因此,项羽东归并定都彭城,带有铲除义帝势力的目的。
  当项羽之国,立即以“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为借口,使人徙义帝长沙郴县。在此过程中,可能经历一番激烈的政治斗争。据《史记·项羽本纪》载:“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20页。]从“趣义帝行”来看,义帝并不愿意离开他精心经营有年的彭城,他也明白脱离根基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项羽可能与义帝的支持者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义帝寄希望于臣下的保护而留在彭城,但迫于项羽强权威势,这些臣下并不能保全义帝。这时,义帝不得不远徙上游,并在途中遭杀害。值得注意的是,在楚汉之争中,彭城一再被刘邦轻易攻破,而陈下之战却是楚汉相争最后阶段的大决战,[ 关于陈下之战是否为楚汉之间最后阶段的大决战存有争议,参见陈可畏《楚汉战争的垓下究竟在今何处》,《中国史研究》1998年第2期;施丁《陈下之战与垓下之战》,《再谈陈下之战》,分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8年第6期和2000年第6期;辛德勇《论所谓“垓下之战”应正名为“陈下之战”》,《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学刊》第1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施丁《陈下之战与垓下之战是两事——与陈可畏、辛德勇商榷》,《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1期。]陈的重要性凸显似表明:西楚虽然定都彭城,但是其政治重心可能在陈而不在彭城。
  项羽定都彭城,有与义帝清算旧账,并欲取而代之的用意。但这种做法对项羽此后的发展是相当有害的。首先,驱赶义帝并使人诛杀之,是对项氏过去“存亡继绝”的否定,为诸侯反西楚提供了口实,项羽在道义上居于不利地位。其次,义帝经营彭城多年,而项羽久在外征战,彭城义帝的势力很难一时铲除。因此,在楚汉战争中,彭城对于项羽而言,并未发挥多大作用,两次被汉军轻易攻破。这固然与彭城并非险阻之地有关,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彭城可能一直存在与项羽貌合神离的势力。再次,定都彭城虽然方便项羽北上进攻田荣势力,但不利于防备和打击西北方向的刘邦和彭越。西楚重心过于靠近东南,缺乏险阻,运输补给要溯江河而上,殊为不易,不利于与西北争衡,项羽在形势上已略逊一筹。[ 参见李兴斌《项羽败亡之军事地理原因》,《军事历史研究》1990年第2期。]项羽王楚地、都彭城的失误使西楚初显颓势。
  四、称帝与自立西楚霸王
  项羽抛弃“存亡继绝”而称霸,象征着帝业塑造的开始,但帝业不可能一蹴而就。项羽为重建帝业而采取的步骤有:首先,削弱“存亡继绝”六国之后的势力,王故王于丑地,引发新王与故王的矛盾而相互攻杀,如田荣击走新齐王田都,击杀故齐王田市以及济北王田安,陈余和张耳的斗争导致汉灭赵,新燕王臧荼击杀故燕王韩广。不仅如此,项羽还废杀韩王广,另立亲信韩王郑昌。其次,立刘邦为汉王,王巴、蜀、汉中,另立秦降将为关中三王,以距塞刘邦,但此举并不成功。再次,项羽佯尊怀王为义帝,帝号的保留象征着新帝业的开始,怀王为帝意味着项羽称霸并未对怀王不敬。项羽称霸,霸业居于王业之上,使项羽保持了对新封诸王的压力,为取代义帝做好准备。
  值得注意的是,项羽为何不称“楚霸王”或其他名号,而称西楚霸王呢?项羽分封,各国析土,楚地也应如此,更何况还有因反秦需要而设立的怀王,以及战功卓著的楚国将领,项羽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王全楚,而只能王部分楚地。那么,项羽为何选择王西楚,都彭城呢?西楚具体又是指楚地的哪些区域呢?
  既然项羽称“西楚霸王”,则此前已有“西楚”之名。但在先秦典籍中并无西楚的记载。楚国前期的郢都在江陵,按照方位一般而言,以彭城为中心的地域在其东方,是不可能称为“西楚”的。从文献记载来看,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向东扩张,纳入版图的淮泗近齐之地,称为“楚之东国”、“下东国”、“东国”。[ 《战国策·齐策、楚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65、424、564页;《史记》卷四〇《楚世家》,第1728页;《史记》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第1899页。]因而,“西楚”很有可能是战国后期楚徙都陈以后才形成的地域概念,是与东楚相对而言的。此时的东楚、西楚、南楚分别以吴、陈、江陵为中心,可作为参考的是目前所见最早记载楚地区域概念的《史记·货殖列传》:[ 中井积德《史记左传雕题》认为:“此西楚,其自号也,则地域任其所取,不得据《货殖传》作解。” 转引自泷川资言考证、水泽利忠校补:《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 第211页。不过,《史记》的出现与战国文化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胡宝国:《〈史记〉与战国文化传统》,《汉唐间史学的发展》,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29页),《史记·货殖列传》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参考文献。钱大昕则根据此记载,详细地分析了“三楚”的区域。“似彭城是东楚,非西楚。羽既都彭城,而东有吴、会稽诸郡,乃以西楚为号者,羽兼有梁、楚地,梁在楚西,言西楚则梁地亦兼其中矣。又据彼传,三楚之分,大率以淮为界。淮北为西楚,淮南为南楚,唯东楚跨淮南北。吴、广陵在淮之南,东海在淮之北,彭城亦在淮北而介乎东西之间,故彭城以西可称西楚,彭城以东可称东楚也”。钱大昕著,方诗铭、周殿杰校点:《三史拾遗》卷一《史记·项羽本纪》,《廿二史考异》附录一,第1375页。]
  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
  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 《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第3267—3268页。]
  只是在司马迁的说法中,江陵似未在南楚的范围内。不过,约三国时期的孟康曰:“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 《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20页。]对于这两种说法,孟康云“旧名江陵为南楚”,但《货殖列传》以南郡属西楚;孟康云:旧名“彭城为西楚”,而《货殖列传》以彭城以东为东楚,看似抵牾,但仍可理解。《史记·货殖列传》主要按风土、物产划分区域,一般能较为长久地保持稳定,但其边界是模糊的;地方行政区划变迁在秦汉时期非常剧烈,常因政局变动而调整,但其分界是清晰的。司马迁在此以汉郡来指代传统的地域分野,严格的地方行政区划与模糊的地域边界之间难以吻合,古今皆然。江陵位于西楚与南楚的交接处,而彭城位于西楚与东楚的边界,因而会出现两属的情况。还值得注意的是,孟康云:旧名“彭城为西楚”,当主要是项羽都彭城,自立西楚霸王的缘故。
  按《史记·货殖列传》的说法,“西楚”的范围主要是自沛至南郡,大致相当于秦郡薛郡、泗水郡(泗川、四川)、陈郡、南阳郡。南郡为西楚与南楚交接处,又封给了临江王共敖,秦汉之际可能主要属南楚。“东楚”的范围相当于秦郡东海郡、会稽郡,可能还包括鄣郡。另有梁地东郡和砀郡,合为西楚九郡。项羽王西楚、东楚及梁地两郡。既然如此,那为何项羽仅称“西楚霸王”呢?在我看来,第一,项羽三分楚地有其二,而楚地其他三王才有南楚之地,当已引发他们的不满,仅以“西楚”为名,避免激怒其他诸侯王。第二,东楚吴中是项氏起兵之地,在秦灭六国和反秦斗争中,东郡和砀郡与楚联系紧密,主要由项氏夺取,项羽可能将其视作项氏的根据地和功绩,理所当然地作为自己的领地,不容他人染指,更无必要作出说明。第三,楚汉之争中,无论是政治中心彭城、陈,还是项羽活动的区域都主要在西楚之地,因而,称“西楚霸王”其实是名至实归。
  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带来了极大的消极影响。首先,项羽王于西楚,封域最大,不但引发诸王的忌恨,共谓项羽主宰分封不平,而且置身于斗争的中心,北有田齐,西北有三晋,西边有刘邦,南面的楚国三王亦有离心之势,项羽在楚汉之争中日渐孤立、左支右绌与此不无关系。其次,西楚之地缺少关阻险隘,亦无广阔的纵深地带和后方根据地,与西北争衡形势居下,胜不足守,败则易亡。再次,自命“霸王”,使人诛杀义帝,试图称帝之心昭然若揭,为诸侯王反楚提供了借口。项羽自立“西楚霸王”是其覆灭的一个重要原因。
  五、楚汉之争与继楚承秦
  项羽分封称霸是为了重建帝业,然而,诸王并列的局面注定帝业的再造必须经过一场残酷的斗争。项氏与怀王的矛盾,以及项羽在亡秦后处置的种种失误,不仅使项羽失去道义,而且树敌众多,西楚局势开始转下。刘邦正是利用项羽中心偏东,对秦地鞭长莫及,且陷于与齐地斗争的机会,复夺关中,东向与项羽争天下。刘邦利用地理优势与项羽相持,并利用项羽分封制造的矛盾,先后攻灭三晋和齐,拉拢彭越和英布,以王侯封地换取韩信、彭越等将领的支持,合力攻项羽,项羽终于兵败,[ 研究项羽失败的原因可参见阎盛国《二十年来项羽失败原因研究述评》,《高教社科信息》2003年第1期。]乌江自刎,身死东城。[ 近年来关于项羽死于何处掀起了激烈的争论,可参见张大可《项羽“乌江自刎”学术讨论综述》,《红河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项羽败亡时,称“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太史公认为荒谬,但我认为有一定道理。项梁响应张楚的号召而起兵,张楚政权旋即败亡。此时,因陈胜败亡的教训,项梁很难重走这条老路,不得不采取“存亡继绝”的办法,继续率领楚地的力量亡秦。项氏与怀王不可调和的矛盾,导致项羽此后的发展受到相当大的限制,而刘邦却收取渔翁之利,此天不佑项羽一也。王六国后和怀王之约导致项羽无地可封,所谓兔死狗烹,项羽不可能居于怀王之下而等待宰割。因创立了不世之功,项羽也不可能退隐江湖,而只能分楚而王。项羽与怀王的矛盾注定项羽不可能优待怀王,帝业的再建也注定项羽必将取代义帝。王楚而谋诛义帝,失道义于天下,更给人以口实,此天不佑项羽二也。帝业再造不得不为,项羽在分封中就已谋划夺天下。但项羽王于楚地,既无山川形胜,又四处树敌,更为重要的是,为王关中而失秦地民心,关中三王又无法钳制刘邦,致使项羽不仅没有充足的时间剪除六国诸王,过早地陷于楚汉之争,反而给刘邦提供了消灭弱小诸侯的难得机会,此天不佑项羽三也。项羽出身于破落的贵族家庭,自身习气与战国贵族相近,其性格的弱点,如仁义等,也是其败亡的重要原因,此天不佑项羽四也。因此,在楚汉之争中,虽然项羽屡战屡胜,但日趋穷蹙,实际是形势逐渐离项羽而去,其中很多因素是项羽不能选择和左右的,或可谓“天亡项羽”。
  虽然项羽、刘邦皆楚,但楚汉之争的胜负却关系到中国历史的一次重要选择,是继楚,还是承秦。项氏立制以楚旧制为核心,刘邦初期建制也循楚制。但项羽分封后,刘邦王于秦地,是秦地政权的延续,他所承用的自然也应是秦制。所以此后,汉政权开始逐步转依秦制,如刘邦集团所颁赐的爵位中,楚爵极少出现,楚官亦大多废除,三公九卿制等官职明显沿袭秦制,汉还承续了秦的律令制,秦地方行政制度很多方面也都延续了下来等。[ 参见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第39—41页;罗新《从萧曹为相看所谓“汉承秦制”》,第79—83页;卜宪群《秦制、楚制与汉制》,《中国史研究》1995年第1期;王勇《怀王之约与汉承秦制》,第20—21页。]特别是楚汉战争,促成了汉制与楚制的脱离。[ 罗新:《从萧曹为相看所谓“汉承秦制”》,第82页。]刘邦据秦之地,用秦之人、承秦之制是他战胜项羽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陈苏镇:《汉代政治与〈春秋〉学》,第35—66页。]另外,为了争取韩信、英布等人的支持,刘邦让他们王于楚地,汉依旧以关中为根本,关中习惯秦制,汉政权已不可能再回归楚制。因而,楚败汉胜致使历史选择了承续和发展了秦制的汉制。从西楚的历史沿革来看秦汉之际这段历史,又回到了田余庆先生《说张楚》一文所指出的:“秦楚之际风云诡谲,事态纷纭,他昭示于后人的历史结论,一是非张楚不能灭秦,二是非承秦不能立汉。”[ 田余庆:《说张楚——关于“亡秦必楚”问题的探讨》,第28—29页。]
                                                    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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