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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曼莉:杀鸭记

 老鄧子 2017-03-03


杀鸭记

   崔曼莉

     
我的大门外,有一个小池塘。小池塘位于村子最边缘的角落。每天中午我醒来,推开窗,坐在床上或桌边,透过破败的院墙,看着小池塘的景色,我便心情愉快。田园风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带来的宁静。我从中午看到下午,再从下午看到晚上,天渐渐黑了,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现在,我的宁静已被打破一个月零三天。一群不请自来的鸭子,进入了我的池塘。开始我以为是鹅,后来邻居告诉我这是鸭子,但又不告诉我这是谁家的鸭子。这队像白鹅一样的鸭子,从清晨到日暮,都在我的池塘里戏嘻、觅食。它们在水里扑腾,站在岸边用长扁嘴梳理羽毛。它们白白肥肥大小不一,点缀着池塘里的景色。


我再一次穿过池塘,朝邻居家走去。我住的房子就是这家人卖给我的,三间瓦房,连门外约定俗成的池塘和树,加起来一万块。当初卖房子的时候邻居说,你一个人,一间烧饭、一间做堂屋、一间睡觉,多好! 你也可以把地上铺铺,墙上贴贴什么的,你们城里人会弄。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弄,只把房间的安排作了点变动,一间厨房、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在我搬到这儿的四年中,只有我母亲来过一次,那还是刚搬来的时候,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让她来了。我也没有接待过一个朋友。当初是我没打一声招呼从人群中自动消失的,后来,我想,他们大概慢慢地忘记了我。


在这里我与众不同,异类的好处就是宁静。邻居们很少打扰我,有了事情我就去找他们。我穿着朴素、谈吐文明,也许是因为我长年闭门不出,他们总觉得我有些可怕。我走进邻居的小院,男主人坐在一块空地上,看见我,他站起来,姿势有些不自然,他问我吃了没有,我回答吃了,他又问过得怎样?我说不错,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抽着烟,等我开口。我问那到底谁家的鸭子,他迟疑了一下,眼睛看着别处,说不知道是谁家的,鸭子就会到处乱跑。我说是吗,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微微笑着,我说:“我不想它们在我的池塘里,你看看是谁家的鸭子,请他把鸭子领走。”他看着我,又迟疑了一下,就答了一声好。我也就表达了我的谢意,告辞出来。


但这群鸭子还是每天都来。又过了半个月。我劝说自己要原谅它们和它们的主人——它们毕竟是可爱的鸭子。每天清晨,池塘边的树、草和野花在晨光中清晰起来,鸭子们排好了队伍,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它们晃动着肥大的屁股,左扭右扭,看上去既滑稽又可爱。它们中有一只大白鸭,是领队,小鸭子们也总能得到某种关照,从人性的角度说,它们活得挺高级。这恰恰引发了我的生理情绪,还有什么比生命更讨厌呢?譬如人。当我坐着,窗前只有静止的池塘,树和一些花草,它们互不相关、漠不相连,当然通过生物书我们知道植物之间也相互依存,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眼睛是不会提醒这些的。终于有一天,我实在难以忍受,我迫使我自己站起来,走到院中,把堆在墙边的旧篱笆举起来,挡住了鸭子们的必经之路。


我太笨了。第二天,鸭子们绕过了篱笆,跳进了池塘。


我问自己:是和一群鸭子和平共处,适应新生活,还是痛快解决?


我第三次来到邻居家,这下连女主人也出门迎接我了。这是四年中我去他们家频率最高的两个月,我的来意和我的说明一样简单,我说,请你们通知鸭子的主人,把它们领走。


其实还有一些话,我只是没有说,对于说话,我也习惯如此,我希望人们的自觉,如果人们不自觉,有些话说了也没有用,如果他们自觉,有些话就可以不必说了。我的邻居显然没有体会到我下一句话。我也没有再去找他,我写信给母亲,问她如何杀死一只鸭子。


母亲回信了,她是个佛教徒,也吃些肉,但基本上不杀生。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快入秋了,吃点鸭肉好的,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最后,她说,鸭子还是让卖的人杀吧。


我又写信,说我的鸭子不是集市上买的,是邻居送的,所以要知道怎么杀。


她回信说,让你的邻居帮你杀一下吧,杀鸭子很麻烦,你得有刀,要抓住它,找到血管和气管,杀死了以后还要拔无数的鸭毛,她说真的很麻烦,你不如把鸭子还给邻居吧。


我不喜欢见到疼痛,不管是人的还是动物的。现在,我要杀鸭子,要杀得轻松自如,看不到疼痛。


枪毙肯定不现实,我没有枪;投毒容易污染环境;活活饿死是根本不可能的,它们都自食其力——活埋倒是一个好办法,首先挖坑容易实现,只要想办法把它们赶进去,再把土填满——至于它们的挣扎,我是看不见的。在想像中,剩下一个环节需要解决,就是怎么抓住一只鸭子?


去请教邻居?那无疑于打草惊蛇;问母亲?算了,她长篇大论说半天,也说不上什么。我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他曾在农村插队,而且就在湖边。我打开抽屉,电话本居然还在,上面蒙了一层细灰。


我正好要去县城取一笔稿费,便把电话本放进口袋,出了门。鸭子们对我熟视无睹,快活地在池塘里玩耍觅食。从村子走到县城约一个半小时。我先在邮局取了钱,然后,到邮局边的小卖部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有人接了,我一下就听出了那个声音。


他也一下听出了我的声音,他说是你啊,你好你好。


我说你好,有件事想请教你。


他问我什么事,我说鸭子应该怎么抓。


“什么?”


“抓鸭子。”


“你这个问题怎么这么怪?”他说:“抓鸭子又不是一门职业。”


我有些明白了,他又补充道:“随便你怎么抓都行。”


我说:“哦,明白了,谢谢你。”


他说:“你一脚踢翻了也行。”


“行,谢谢你,再见。”


“再见。”


我掏钱给小卖部的老板娘,她一面找钱一面打量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问她有事儿吗?她笑了笑,说:“要抓翅膀,不然会乱扇的。”


我愣了一下,问:“先抓翅膀吗。”


“随便! 反正要抓翅膀。”她狐疑地看着我:“你没见过抓鸭子吗?”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她:“如果是一群鸭子呢?”


“找根绳子,把腿捆起来。”


什么,还得要绳子?我告别了老板娘,朝百货商店走,心里开始烦乱。公路上不时有机动车开过,除了农用车和货车,竟然还有一两辆高级轿车。我看着它们,觉得它们在此地的出现比我的出现还要古怪。突然,我想到了,如果用篱笆围成一个圆圈,只留一个缺口,然后在缺口处挖好深坑,把鸭子赶进去不就成了吗?我冷静下来后又仔细地想了想,不错,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我立即回家。这件事的烦人程度已经逼着我速战速决了。此时是下午三点,我把院里堆放的篱笆全部拖出来,放在池塘边上,然后沿着池塘围圈。幸亏池塘不大,只费了些功夫,就围好了一个完整的圆圈。我拿着铁锹,走到缺口处,开始挖坑。


鸭子对我没有防备之心,它们认为我是一个友善的邻居。有一两只靠近我,看着我忙碌。


我一锹一锹铲着岸边的泥土,一些蚯蚓和小生物被我翻了上来,鸭子们兴奋极了,三三两两的,围在不停堆高的土堆边,用宽宽地扁嘴在土里翻啄,不时昂起细长的脖子,把食物咽进肚里。


塘边的泥土并不坚硬,为了挖得更深更大一些,防止它们逃脱,我跳进坑里,把土一锹一锹往外铲。坑内的泥土很潮湿,挖了一会儿,好像有水从底下渗出来,渐渐地,水就浸湿了我的鞋袜。我埋头挖着,偶尔一个抬头,看见四周全是高高的泥土,土黄色的,粘成不规则的墙壁。忽然之间我某种冲动,我想疯狂地挖下去,不停地挖,挖到我再也不能爬上去!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冷,陡然地住了手——好个又大又好的深坑啊!


天空变小了,树上的叶子那么遥远……我紧紧地握着铁锹的把手——这是个非常即时的停顿,我朝上爬的时候差点摔下来,如果有人稍稍出手,那么被活埋的肯定是我,而不是这些鸭子。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坑边,望着巨大的深坑。天色已晚,越快动手越好,正好有几只就在身边觅食,我顺手一挥,就把两只鸭子挥了进去。它们嘎嘎大叫,挥舞翅膀,细小的白绒毛从坑中飞升而起,如雪花般散落。我又去挥另外几只,却被它们逃脱了,但它们没有警觉,只是跑开几步,便继续觅食了。我拿起准备的长竹竿,绕到池塘的另一边。鸭子们有的在水中,有的在岸上。它们似乎听不见坑内同伴的叫喊,只是吃食和梳理羽毛。我举起竹竿,它几乎有池塘半个直径那么长。鸭子们立即惊慌起来,朝着四面八方乱跑。我不慌不忙、循序渐进地把它们朝着坑里赶。池塘不大,那个角落就更小了,有几只在挣扎与跑动中落了下去,有几只躲过了竹竿,沿岸大叫着奔跑,还有几只扎进了河里,在水中乱窜。一通忙乱后,鸭子们完全惊骇了,由着我的竹竿左指右挥。我赶得不太急,好像那个坑是它们的家一样,轻柔而努力,带着某种关怀。鸭子们狐疑起来。几只意志薄弱的听了竹竿的话,被“请”到了坑里,还有几只顺着走,只是走得不坚定……坑内嘎声大作,配合着坑外的斗争——最后的结局总是如此,我们会看到一个英雄,一个聪明人,一个先知先觉——那只领队大白鸭,始终躲避着我的竹竿,既不太远也不太近,巧妙地保持着距离。我追逐着它,即使为了公平,也应该把它赶下去。它在水里和岸上与我捉迷藏,地方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一只鸭子显示智慧了。它顺着竹竿前进后退,就是不朝坑的方向跑,而且,它很有耐心,比我更能坚持。我突然把竹竿朝地下一扔,席地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香烟,点上火。天已经半黑了,大白鸭浮在池塘中间的水面上,一动不动。也许它也累了吧。快要什么都看不清了。


它应该是我的哥们!我把烟头扔进塘里,决定不再管它。坑中已经是白乎乎的一大团,相互挤压在一起,还有白白的一团一团在朝上蹦,乱七八糟的羽毛雾朦朦地在半空中盘旋。我朝手上唾了一口唾沫,把锹拾起来,开始朝坑里填土。我填的飞快,用锹迅速地推着,胳膊累了就用脚踢,脚累了就再用锹推,填着填着,我突然发现那只大白鸭正在旁边吃蚯蚓,我什么也没想,走过去就是一脚,它立即被踹翻了,嘎地一声倒在地上。我俯下身,抓住它的翅膀,这是我第一次抓住一只鸭子,白白的羽毛既温暖又柔和,让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崩溃了。我微微一松,差点就把它丢到了地上。鸭子,抓它果然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白鸭一动不动,,也许被踢伤了。我把它扔进那个半埋好了的坑里。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躺在白色与灰色的混和物上。我继续埋着,渐渐地,一种体力劳动即将完成的愉悦代替了一切,我觉得轻松即将来临,我享受着它,并且,我喜欢它。


所有的声音都被泥土遮掩了,或许,已经在泥土中安静了。我全身都在酸痛,到处是泥水和汗水,在极度的疲劳中我渴望休息。我跨过填实的深坑,朝家里走去。在走的途中,不过十几步远吧,我忽然想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为了加深印象,我转过头,池塘被夜幕笼罩着,乡村的景色平淡无奇,远处与近处同样宁静。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它们涌得又快又有力,我没有办法阻挡,它们就这样来了。 


本文发表于:《文学界》200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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