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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詹老师,红楼从头读

 昵称13526324 2017-03-04

詹丹 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教授  博导

 

作为文体实践意义上的开头(二)


关于小说文体意义上的开头,首先我们要讲的是,中国传统的小说文体是一个非常庞杂的概念。本来整个中国文学作品的门类就比较杂,所以一般说中国的古代文学是杂文体,纯粹的文体很少。那小说就更庞杂了。我们现在做一个大致划分,可以把中国的小说分成四大类:首先按照语言来分,可以分为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其次,再从体制分,文言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笔记体,一类是传奇体。而白话也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话本,一类是章回。见下表:

其实话本和章回最早都是作为说话人的底本,后来之所以有话本和章回之分,是根据篇幅上的差异,篇幅相对较短的是话本,篇幅长的我们就将它称之为章回。“章回”之称的由来就是要分出一回一回的部分,开始也是作为说书人的底本,一下子讲不完就会有“且听下回分解”,这个“下回分解”就是我下一次再来讲,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长篇,长篇文体有了许多特点。本来话本小说和章回小说都有一个特殊的开头,话本小说的特殊开头叫头回,章回小说的特殊开头叫楔子。当然楔子作为开头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是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定型的。但是到《红楼梦》中,楔子和头回被结合起来用了。

(一)楔子

“楔子”的概念哪里来的?这个大家都知道,是从元杂剧这边过来的。“楔子”的意思,王国维曾有过一个解释:“楔子”原本是木匠在刨东西的时候,如果有松动,他会加一个小木片,起到一个加固的作用,而楔子之于元杂剧起到的也是这样一个加固的作用。所以楔子在元杂剧中放的位置是很灵活的,它不一定都是放在开头。它当然有许多时候是放在开头的,但有时候也放在中间作过场,如果这一折到下一折转变得太突兀的话就会加一个楔子,这么转起来就比较自然。这跟木匠所用的楔子起加固作用差不多。

而楔子写到的内容,在元杂剧里面往往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不一定具有笼罩全篇的意义,它仅仅是为了情节与情节之间比较流畅、自然而已。但是到了章回小说,楔子的作用就不一样了,一般认为最早开始在章回体小说中用楔子的是金圣叹。金圣叹改写了施耐庵的《水浒传》,还把第一回作为楔子来处理,就是把盒子里的妖魔给放出来,有点像把潘多拉的魔盒打开后,一百零八将就出来作乱,这对整部小说有一个总括的意义。包括《儒林外史》一开始也是借王冕的故事来作为一个总起,后面写到的许多人物都是追求功名富贵的,只有王冕是逃避功名富贵的,所以它带有一个总起性。这个是杂剧的楔子和长篇小说楔子的一个差异性。杂剧的楔子仅仅是加固情节的,而长篇小说的楔子则主要起总括大意、凸现主题的作用。

(二)头回

那么头回呢?话本小说的头回是属于入话的一个部分。我们现在基本把话本小说分为两大部分,一个是入话,一个是正话。入话,有时候是靠诗词来入话的。比如我今天在正话里讲一个春天里发生的恋爱故事,然后前面插入十首吟诵春天的词,这也可以作为入话的。在词之后问道“你喋喋不休地说春天干嘛?”,答曰“在下今天想说一件在春天里发生的事情,所以先来给你们讲一讲春天里有哪些诗词”,这也是入话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开头不是这种诗词或者闲言碎语,而是在讲正式的故事之前,先讲一个小故事的话,那么我们把它称之为“头回”,也属于入话的一部分。有些学者认为入话跟头回应该是分开的,我则是把头回总括在入话里,限定它只要有叙事性的情节即归之为头回,这样一来头回和正话之间就有两个故事:一个是正式的故事,一个是导引性的故事。

当然,有些话本小说很奇怪,头回比后面的正话还要长,有时候写头回不完全是为了要引出后面的故事。大家知道说话加入话,一开始是为了要等听众的,比如说好六点左右开始讲,但是到了六点人没到齐,他又不能让先到的人白等着,所以就开始讲一些小故事留住那些已经到的人,后来人到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始“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这样早来的人也没有觉得吃亏,晚到的人正式的故事也听到了。但是到了后来,特别是创作拟话本小说的时候,已经不是为了等听众而是让读者来看时,这种体制也延续下来,但目的常常跟主题有关。有时是把同类的结合起来,有时则故意造成一种对立,这种对立还是很有意思的,我举一个很简单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例子。前面那个头回故事讲的是妻子吵着要朱买臣将自己休掉。因为看看他年纪大了还没有任何做官的迹象,所以他妻子就受不了了,说跟了你这么久一点荣华富贵都没有享受到,还是把我休弃算了,朱买臣没办法,就把她休掉了。想不到在休妻之后没多久,朱买臣倒是被举荐到会稽郡做官了,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很贫穷,她在夹道欢迎新到的官吏时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周围的人就嘲笑这个妻子,最后妻子受不住舆论的打击自杀了。据民间传说,在这个过程中,妻子曾经求朱买臣收留她,朱买臣还在她的面前倒了一盆水,跟她说你要是能把这盆水收起来的话我就重新把你娶回来,但覆水难收,这如何可能?后来看她可怜将她收来做帮佣,原本是自己的妻子最后竟然成为了自己家里的帮佣,这个打击也太大了,于是妻子就自杀了。这一段故事在小说中说是入话,其实就是我们刚才讲的头回。

那么作者又是怎么转折的呢?作者说我先告诉你一个妻子嫌弃丈夫的故事,下面我再来告诉你一个丈夫嫌弃妻子的故事,你会发现前一个故事和后一个故事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对比性。后面的故事就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莫稽发迹以后嫌金玉奴出身低微,金玉奴的父亲是团头,团头就是丐帮领袖。莫稽尚在贫寒之时金玉奴就嫁给他了,资助他让他考功名,考取了功名之后,莫稽就开始嫌弃金玉奴了,因为迎亲大会的时候女方来的亲戚都是叫花子,连路边的小孩子都在议论他。于是莫稽在带金玉奴前往做官的时候就使了个坏,晚上把金玉奴从船上推下河去,想不到被后面一艘船上的人给救了,而后一艘船上的人就是莫稽的上司。他的上司把金玉奴认作干女儿,问莫稽有没有妻子,莫稽说自己没有妻子,上司就说自己的干女儿还没有出嫁,问莫稽愿不愿意娶亲,莫稽心里想着上司的干女儿肯定比团头出身好多了,就马上答应了下来。结果成亲那天,洞房里灯一点,他看到了金玉奴,以为是鬼,大叫着逃了出来。金玉奴叫来一帮人把莫稽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完以后,上司问莫稽觉得现在的妻子是否配得上,莫稽非常惭愧,最后两个人重归于好。我们想想这个是谋杀未遂啊,谋杀未遂最后竟然打一顿就结束了。

如果你把头回和正话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就会发现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因为按照作者的构想,他想表达的是嫌弃自己的妻子或者丈夫都是不应该的。但是你把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你会发现,人物最终的结局完全不一样:女性嫌弃丈夫的话,最终的命运是在社会上无法立足;而男性嫌弃妻子的话,最终也只不过是被打一顿而已,而且这打一顿是有补偿的,补偿就是发妻的身份可以改变,由本来一个丐帮团头的女儿改头换面变成他上司的(干)女儿,给她换了一重身份,这样想来打一顿还是值得的。所以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的话你会发现主题产生了一种偏差,它有了一个不为作者所意识的隐含主题,作者意识到的只是说“不该”,但将两个故事的结果并置的话你会发现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不公。这就是头回和正话之间产生的一种碰撞而产生了一个新的主题。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现象,这里我们不展开讨论了,现在还是回过头来讲《红楼梦》的问题。

 

《红楼梦》中的楔子——女娲补天,给石头以故事的动力(三)


《红楼梦》第一回分出的三个部分中,第一部分是小序,不算小说的开头,所以讨论开头,我们只谈第二部分的楔子和第三部分的头回。

《红楼梦》的楔子,与其它小说一样,也对整部小说起总括的作用,在某种意义上确定了它的价值,给这部小说的产生寻找了一个理由,它是从女娲补天的神话开始的。任何一部小说的诞生,它的开头都是对现实生活的一个碰撞:我怎么让现实生活来接纳这本小说?所以,它的开头就是拿现实生活的例子与小说进行一个对接,这就是楔子的意义:楔子就是要加固,这里加固的是小说和生活的关系。不能莫名其妙地就说现实生活当中多了一部小说,不是的,他一定要给一个理由,给你说明为什么这部小说进到现实生活里来了。这加固的作用是用女娲补天的故事来实现的:女娲补天多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没有派上补天的用场,丢弃在大荒山,“静极以生动”,因为通了灵性,又不用它,于是它就动了凡心要到人间去。这里交代石头的来历,也是小说在现实生活中产生的缘由,给了小说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合法性,或者我们也可以说给了这本小说的第一推动力。

楔子跟序言的功能有相同处,也有不同处。序言往往也会说明这本小说为什么会产生,但序言是站在现实世界、站在小说以外的世界来阐述这本小说是如何产生的。你看前面四百多字的序言,它是站在现实生活当中来说明这本小说产生的缘由,而楔子则是站在小说内部说明“石头记”是怎么产生的。在小说内部还是小说外部来说明小说产生的缘由,区别了楔子和序言的不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同,所以楔子开辟了一个似乎比现实大得多的世界,它为我们勾连起的是一个从古到今的想象世界。但《红楼梦》楔子的奇特还在于,它超越了现实世界,但又超越了想象世界,因为它不但给了石头的第一推动力,甚至它把石头记录下的整个小说世界又包裹进去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会发现这篇楔子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因为楔子预设了小说是已经完成的,不是告诉读者:这里是开头你跟着我继续往下读,慢慢等着结局产生就可以了。而是你看完楔子,小说还没有真正开始时,你就知道了结局,就知道这本小说已经写完了,因为它让记录着现实经验的石头又回到了大荒山。在这里小说文本的第一个循环已经结束了,如果我们接着往下看,实际上看的是小说文本的第一循环内部的东西。这当然可能跟作者的人生观有关系,他认为人生就是不断地在循环轮回。当然,也有人会从女娲神话的本身,来确立其对故事展开的一种隐喻性,就是男人把天打破了,需要女人来补天,而补天炼成的多余之石,其来到人世,又形成一种男人到现实胡闹,仍然需要女人来收拾残局的状况。这样,楔子的内容、小说的内容和小序中所谓“使闺阁昭传”的目的,呼应起来了。

因为《红楼梦》本身的复杂性,所以,这种重视女性的呼应,还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从宗教哲学方面对小说主旨的一种总括。在小序中,比较概括提出的“梦”和“幻”,在楔子中,具体化为第一个读者的感悟,也就是空空道人读了“石头记”后的体会。你们看空空道人跟石头的对话,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这十六个字代表了在楔子内部对《石头记》主题的一个概括,也就是“情僧录”,或者说是“情”、“色”、“空”的三个观念的一个对立和转化。这种对立性其实我们在看《红楼梦》看到最后的时候也有这个感觉,《红楼梦》有一个非常执著深沉的情感,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很虚无的东西在,看到最后都会有一种惆怅感,“空”与“情”之间在不断地互相转化。我不知道你们看《红楼梦》最后会不会有这种感觉,你们看《红楼梦》看到最后有可能成为一个“情痴”,或许也有的人看到最后成为一个觉悟者,万境归空,回到大荒山的一种感觉,有一定的虚无色彩。

但是,这篇楔子还有一个很奇特的地方,就是它把作者也写进去了。也许你们会说,作者不是在他的小序中,也是用“我”的口吻,把自己写进去了么?其实是不一样的。因为刚才说了,小序是现实世界的,而楔子是进入小说世界的。这样,当楔子也写到曹雪芹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是“我”在写“我”,这不是叙事学意义上的作者和叙述者的区分,而是处在生活中的作者和进入创作状态中的作者的区分。但他进入《红楼梦》的创作状态时,他的世界就分裂了,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生活中的“我”,他被一个新的世界“悼红轩”所包围,,他深深浸染在里面,有点像演员进入了角色,这样,不是小序,而是楔子,指出了作者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可能。

这是作为文体实践意义上的一个《红楼梦》楔子的意义。(待续)

(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生李欣然根据听课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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