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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龙|《大明王朝1566》: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残云伴鹤归 2017-03-08


作 者

石 筝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3级本科生 

 

《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以下简称“《大明王朝》”)重播了。十年前,它塑造出栩栩如生的宦官群像,他们的幸与不幸,都在帝王一念之间,便是“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十年后,《大明王朝》当中的宦官杨金水再度于装疯三年之后,被吕芳从道观中接走。在咆哮的河水旁,这个早已满头银发的中年人仰天长啸,将多年压抑心中的痛苦宣泄而出时,观众内心的唏嘘自是不必赘述——且与十年前别无二致。

 

历史的纵深里,这一切如今看来已很稀缺的气质,将《大明王朝》打磨成一部十年后依然熠熠生辉的“良心之作”。

 

宦官是大明王朝一大标志性的政治群体,其用事之久、气焰之盛,异于前代。然而,诸多作品中,这些“阉党佞人”都近乎一个模板:位高权重者,多灭绝伦常、心狠手辣;位卑言轻者,亦品行卑劣、贪婪无度——只为在惩恶扬善的主题下,以其之“恶”,衬托忠臣义士之“善”。

 

但在《大明王朝》中,他们却一反扁平的纸面形象,成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真正意义上的完整的“人”。从贯穿始终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到不过两集便退场的河道监管李玄,都有着各自完整的人物线索。他们不是剧中的核心人物,却无一不是成功的立体人物。

 

李玄是江南织造局总管太监杨金水的干儿子,负责监修新安江大堤。他在全剧中戏份极轻,只出场了三次,足以被称为配角中的配角。他胆小、怕死、听话,懂得政治,却在大局中无能为力,在即将被牺牲之前,他清楚地知道“我这条命本是干爹的,愿不愿也由不得我”,他渴慕与杨金水“对食”的织造局眷户芸娘的美色,因此在被芸娘服侍后心甘情愿地走上刑场。

 

临刑前,这个喝得大醉的太监竟就忽然唱起了“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作为宦官,他对男女之事的欲望只在死前得以绝望地展现,即使这种悲壮显得滑稽而又荒诞,却令人不免为之一叹。

 

李玄见芸娘

 

由演员王劲松饰演的太监杨金水,被誉为“中国近三十年第一太监”,如此称赞并不过分。杨金水作为皇家体面的象征,一切行为准则建立在维护“皇上的圣名”之上,即使以九县百姓的性命为赌注也在所不惜。

 

他既是皇帝政令坚决的执行者,又是官场八面玲珑的斡旋者。在海瑞出场之前,杨金水几乎掌控了整个浙江政局的运转,莫说下级官员,甚至同级官员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即便浙直总督胡宗宪亲自出马,也只能与之相颉颃。在织造局事情败露,浙江通倭大案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后,他又义无反顾地自我牺牲,装疯卖傻,隐忍三年,以免牵连皇帝与内廷。其思虑之深,眼界之广,雷厉风行之杀伐决断,丝毫不逊色于同朝官员。

 

而在政客身份之外,杨金水也不乏交际中的忠义情谊,他视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如同父亲恩公,处处维护;又与织造局商人沈一石惺惺相惜,甚至给了他的“对食”芸娘一个清白身份,使之重新嫁人。他曾经春风得意,在局变后又遭人落井下石,沦为囚徒,以吕芳的话来说,他“好起来比谁都好,坏起来比谁都坏”。他既非大忠大义,也并非大奸大恶,如此复杂多面的宦官形象,加之王劲松颇有风度的演绎,的确能用“前所未有”称道。

 

 

作为宦官二十四衙门中的首席衙门,司礼监是宦官系统中权势最高者。剧中司礼监先后两任掌印太监——吕芳与陈洪,代表了宦官内部的两种手腕、两种倾向、两种为人处世的方式。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在四十年的伴君生涯中,作为嘉靖的心腹,吕芳的政治智慧不得不让人由衷赞叹,作为一个宦官,他几乎达到了儒家所说“中庸”的最高境界。吕芳为人随和亲切,又老成持重,不失威严;他深怀城府,又宅心仁厚,懂得进退;他知天子,知百官,亦知百姓;他有忠,有信,亦有恕。他的温和并非生而有之,而是由千锤百炼所致。他既是宦官们的“老祖宗”,是宦官群体的家长,又是皇帝的“好奴才”,是君主的知心人。

 

因为懂得思危、思退、思变,吕芳虽然两次遭贬,却成为政治倾轧中唯一全身而退的人物。而他与嘉靖皇帝之间牢不可破的主仆情谊,本应在被发去给太祖守陵前的一句四十年来“知足了”中落下帷幕,却又在嘉靖病重时忽而问“吕芳有书信来吗?”中被猛然提起,二人情真意切,难能可贵,说是主仆,却不妨说是暗流涌动中唯一可相互信任的知己。

 

吕芳拜别嘉靖

 

相对于吕芳的“真”,陈洪则以“假”致胜。他野心勃勃、锋芒毕露、贪恋权贵,刚一上任,便发动了一场司礼监内部的大清洗,大力排除异己。因为不愿低吕芳一头,甚而动怒责罚称他为“二祖宗”的小太监。他在嘉靖面前的善,与吕芳相比,更像是为讨君主欢心的伪善,这让他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得到嘉靖的完全信任。

 

而他之所以被重用,就在于他“狠”,敢下手,也下得去手。所以嘉靖将他当做一把杀人的刀,快刀斩乱麻,才收拾得了前任太监吕芳收拾不了的烂摊子。但陈洪又显得太过幼稚,如果说吕芳是不显山不露水、“润物细无声”,那么陈洪则是雷声大雨点小、狂风扫落叶。他没有多大的手段,单有震慑人的声势。

 

多变之秋,一把刀固然好用,却也廉价、短暂,虽然没有给出结局,他的下场早在嘉靖对太监冯保的预言中被注定:“今后能杀陈洪的,大约就是此人。”在众多宦官之中,陈洪最接近原初的宦官形象,又有所突破。他恶得有规矩、有法度,绝不超过皇帝的底线,他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的做作,回想起来,更像是寻求认同的无用的挣扎,甚而让人有所悲悯。

 

 

宦官们因皇帝而活,为皇帝而死,离开皇帝,他们便不是“人”,依傍皇帝,他们便不是“我”。就如擂鼓,外表热闹,内中寂寥。这些形象未必“真”,却足够“实”,未必全部脱胎自历史,却又不难在历史乃至现实中寻出投射。

 

是以,他们有“恶”,却并非仅为衬托忠臣义士之“善”而存在。他们令人瞩目之处,也并不只在于他们的恶多么堪称奇观,而在于以其恶、缺憾乃至扭曲衬出这一片诞育“恶”的土壤。他们是扭曲的,但这样的扭曲,细细究来,又不止是宦官的专属——他们不止是帝王的拥趸,政治斗争中运筹帷幄的执纛者。他们同样尊崇长幼尊卑的秩序、忠心诚意的交谊,同样有着缺憾的爱情、无奈的友谊、勾心斗角的猜忌,这一切,同正常人,几乎是别无二致的。

 

当今日的“热门剧”将“出身微贱”作为反派的原罪,将反派的人生线索打上僭越与心机的烙印,又将“反杀反派”作为全剧的高潮,从反派的悲惨和被碾压中榨出观众的快感,重看十年前的《大明王朝》,更能品出它的动容之处。编剧刘和平认为,文艺创作“首先要肯定这个人的自我存在价值”,在他的其他作品(如广为人知的《雍正王朝》、《李卫当官》与《北平无战事》)中,看重“人”的创作自觉使上至主角下至边缘人物,都无一不具有着深入人心的闪光点。

 

而执导过《走向共和》与《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导演张黎,其对历史另辟蹊径的解读、对人物多角度的诠释,正与刘和平一拍即合,使得在厚重的时代感中,每个人物的命运都不约而同地同时具有个人与历史的质感。

 

此外,老戏骨们的倾情演出,更为本剧锦上添花。饰演杨金水的演员王劲松曾经回忆当年拍摄的场景:“现场有一次看见倪大红,朝服披挂,头顶相冠,一脸老迈(当年他40多,扮演80多的严嵩),换机位调光位了,他仍然长跪不起,没有人去打扰,大家都安静地绕着他走。一个灯杆不小心碰着了他的帽翅,帽子被碰的略歪斜,他竟然一言不发,以一个80多岁老年人的状态,缓缓举手扶正帽子,复又长跪而下。”

 

《大明王朝》的“匠心”,使之在而今以大IP与演员颜值为卖点的时代弥足珍贵:所有演员签全程、剧组中没有不通读剧本的人、工作人员甚至连灯光师傅对每一场的拍摄内容都一清二楚。王劲松回忆道,剧组中并不热闹,也没有约酒约饭,取而代之的是肃穆的宁静。相较之下,宋方金在横店“卧底”的经历几可成为笑谈:一整套“替身拍法”,包括抠像、头套、背身,或者把焦距搞虚,根本不用演员就能拍。在这样的生产线上,产出的只是“商品”,而不再是“艺术”,更遑论“有匠心的艺术”。

 

在这里,我们看到宦官们的缺憾并不在于某个器官,而是在于其心理:作为皇帝利益的捍卫者,他们永远人身依附于皇帝,“永远只是奴才”,由此也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甚至并非宦官如此,在那个时代的剖面里,人人如此。这才是《大明王朝》最震撼人心之处。

 

犹记得,在吕杨二人退场前,吕芳说:“现在好了,咱们爷儿去给太祖爷守陵了,太祖爷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生气,没有人再算计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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