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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醉(上) 文/秦颜

 昔之于我 2017-03-11

桃花醉(上)

文/秦颜



桃花林萧萧落叶,滚滚流不尽的是我対阿浅的思念。不管以前阿浅在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我对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一清二楚。


桃花醉·青浅(一)


桃花纷纷舞轻扬,衣袂翩翩心自伤。

他薄唇轻扬,弯起好看的弧度。清凉凉的嗓音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好?嗬……

今次口中的桃花醉再也尝不到以往的甘甜。不,错了。我酿出的桃花醉从没有甘甜的味道。甘甜。只是不懂我的人舌尖的香美。难道?他真的不懂我?还是假装不懂?

“公子”,粗狂的嗓音响彻整个殿堂,引得人纷纷侧目。

我握着手中的剑,缓步向慵懒地稳坐高台上的人走去。唇角细微地上翘,满眼满心全是他的样子。他人?与我何干?

魅惑细长的眉眼斜斜上挑,视线落在粗狂男人的身上。

真是,爱极了他不经意的小动作。

“公子,这次朝贺,臣下带来珍奇无数,回礼臣下希望公子能容许臣自选。”男人佝偻着身体低垂着眉眼,卑微又虔诚。

他神色无变化,依然是从容地微笑,温和温暖。只是眼神辗转之间,一抹神色若有若无地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心中一阵凛冽,顿住了迈向他的脚步。绽开一朵灿烂如太阳花的笑容。太阳花?那是青舟对我的笑容的评价。他常说,我的笑容像太阳花,就好像一个身处寒冬的人,被一层暖融融的阳光照着,一片片温暖和振奋。这是我听到的对我最美的赞扬。可是,我却喜欢他淡淡地说:青浅,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笑起来很好看。

我现在依然好看地笑着。

丝竹声渐渐隐去,殿堂里噤若寒蝉,我能听见灿烂的笑纹缓缓爬满脸颊的声音。

“哦?”他微调着调子,逼人的压迫感如同天空中厚重的乌云,滚滚而来。

男人佝偻的身体不禁地弯了弯。

他唇角扯出好看的弧度,继续道:“凌云公子,对吾朝的农具制造和纺织技术都不感兴趣了吗?”

男人握了握拳,掷地有声地答道:“请公子准许臣下的愿望。”

殿堂里一阵唏嘘。

男人说出的话带着浓重的蛮夷口音,令听者颤栗,恨不得堵了他的嘴巴。

这一个一个字落在我的心上,握剑的手越发地湿濡,令人渐渐心不安。我想,一定是刚才舞剑的时候没有掌握好力量的缘故。

他优雅地饮尽杯中的桃花醉,“本公子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愿望令你放弃了为民造福的技术。”

男人单膝跪在地上,郑重道:“臣想向公子讨要您的婢女,”他抬眸看着我,“这位刚刚舞剑的姑娘。”
我看着他。他依然从容地笑,温暖如昔。

突然,我很想知道这样的笑容碎裂了以后,那张俊美的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我看着脚边这个舍弃为民谋福道路的异国公子。他满脸胡须,又低着头,我着实看不见他的相貌。唯一知道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很难听,令人恨不得拧断他的脖子。

“凌云公子,虽然本公子……”

“公子,臣愿意贡献三千匹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无人不惊异地看着凌云公子。转而看向我的目光,怪异,不解。

如此殊荣降临在我的身上,值得三千匹汗血宝马相换。我喜不自禁,舌尖却渐渐萦绕着苦味。他胸有沟壑,腹藏锦绣山河。与他相伴多年,岂会不知他的心意?

他向我看来,一双眼睛有着暖暖春意,这春意像是浓重的雾霭萦绕眼底,挥之不去,也令人察觉不到它中藏的深意。正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是我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梦靥。我的心渐渐冰凉,笑望着他。不甘心地垂死挣扎。

“为何?”终究是不忍心成为他的绊脚石,我低声问脚边的男子。

“心悦矣。”

心悦矣。我望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胸腔里泛着苦水。

那个稳坐高台的俊美男子,你真不知我心悦你吗?

我单膝而跪,像无数次领取任务时一样,朗声答道:“臣,愿意。”

是的。我愿意。这条命是你救起的,给你又如何?

你是堂上君,我是殿下臣;你是杀伐决断运筹帷幄智谋天下的棋者,我不过是一粒你指尖的棋子。

“好。”

舒缓的调子,依然是我最喜爱的嗓音。可是,我却不愿意再看你说出这个字时的神情。

挽出几个剑花,桃花纷纷落。转身抖腕,斩乱桃花香。

一滴滴猩红的液体滴落在四零八落的桃花瓣上,仰首,一饮而尽桃花醉。我只愿今生独醉不再醒。

 

桃花醉·青浅(二)


我望着那个微笑着的男子。天朝的公子陌。

晋陌。这个名字已经深深刻画在心脉上,他的模样融化于骨血。丝丝缕缕,扯不断的情愫。即使缠绕的我透不过气,却乐于如此。

是孽缘也好。是善缘也罢。

都是我从未想过斩断的缘分。

为他,我双手染血;为他,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我却知道。触手可得的他指尖的温度,是我遥不可及的梦。因为他是君,我是臣;他是主子,我是棋子,可以随时化成齑粉的棋子。

“青浅,你我从此不再是主仆。”他温和地对我说。像每一次我出使任务时,他用舒缓的调子吩咐我所要完成的任务。

“是。”我恭敬地行礼答道。

我轻脚走到书案边,轻轻地研墨。研墨切记不要急躁,不要重力压墨锭。要将墨锭研磨面平置砚面,用力均匀,速度均匀,一个方向研磨。

他把毛笔饱蘸墨汁,玩笑道:“青浅,还是你研的墨,细腻好用。”

我学着他平时得意的样子,俏皮地答道:“那就让臣永远给公子研墨吧。”

他眉梢微抬,不看我,依然批阅公文。

“青浅,你很聪明,你知道我的用意。”

是的。我知道。

你我从此不是主仆,只是君臣。像大宛国公子凌云与你的关系一样,只是君臣。恪守君臣之礼,谨遵君主旨意。我现在不过是一枚你顺水放在大宛国的棋子。

书房里淡淡的墨香悄悄晕染,我听着自己的呼吸渐渐混乱,运功极力使它舒缓平稳。风过,竹叶清香冲淡了墨香。因着这一阵风,我的心似乎起了涟漪,乱了。

是真的乱了?还是从未平静过?

此时,我真的不知。耳边一遍一遍绕着他方才说的话:青浅,你可怨我?

怨吗?

哪能怨?

敢怨?

哪会怨!

我低垂着头,恭敬道:“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会?”

我望着溅出砚的星点墨汁,答道:“不敢亦不会。”

青色衣摆旋转出好看的弧度,他站在我的身侧,一双温暖的双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耳边清晰地听见他绵长的呼吸。

“青浅,”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我侧手边已经凝结的伤口,“你跟我多久了?”

多久?我抬眼看着他。浓长的睫毛下那双漂亮的眼睛亮的逼人。我退开几步,垂首沉默。不能靠的太近,否则,我怕忍不住,忍不住说出那些隐藏在心底的话。忍不住把那些错综疯长的成了魔的枝蔓拎在他的面前。不能说,说破了,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了。那是我生命的维系,失去不得。

“臣不知。”

怎会不知?初见他时,他是鲜衣怒马的翩翩佳少年,我是垂死的流浪儿。相伴十余年,情根深种,彻夜煎熬独相思。岂会不知?

书房里,清淡竹香摇曳。

“青浅,”他背对着我叫着我的名字,“你可知凌云为什么要用三千匹汗血宝马换你?”

悄悄抬眼望了望他宽厚的脊背,答道:“臣不知。”

“不知?”他转身看着我,轻扬的调子像是一曲天际传来的美妙音符,却藏着若有若无的嘲讽,“天朝公子陌,手中有三刃,一刃青浅,二刃铁骑,三刃……”

“公子,此乃谣传。”

“青浅,”他清凉的嗓音婉转,“你伴我十余年,是我教出来的,你从山崖间的小树逐渐长成茂密的大树,其中所经过的风雨历过的艰辛,我比你清楚。青浅,你一个小女子小小年纪成为我的护卫统领,且屡立奇功。这已经使你成为了人们口口相传的传奇。在世人的眼中,你与我来说是不同的。”

在世人的眼中我与你来说是不同的,那么,在你的眼中呢?

做那些令人惧怕的事情,成为令人惧怕的人。只因为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些。

我屈膝行礼,道:“臣惶恐。公子是高高在上的堂上君,得万民心,受天下人敬仰。臣只是在尽为臣之道。”

“呵……”他托起我,眉眼间荡漾着温煦的笑意,“是真的长大了,以前你最讨厌那些凿词撰文的大臣,如今越发地规矩了。”

我展开眉眼,笑道:“那是因为臣虽然不上公堂,但是,也是公子的臣子了。”

他微抬手制止道:“青浅,我父兄尽在,我只不过暂代父王处理政务,一些话你该思量思量再说。”

“是。”

“青浅,大宛国公子凌云绝非等闲之辈,相传,大宛国凌云公子风华绝代,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满脸胡须嗓音粗嘎,用三千匹汗血宝马换异国婢女的俗人。既然别人拿着丰厚的礼物用尽心力请我们去他家闹个鸡犬不宁,我们何乐而不为?你向来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做。”他转眼看向窗外的竹林,“此去大宛,路途遥远,你好自珍重。”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此番别离不知何年再见,一腔衷肠如何诉?

 

桃花醉·青浅(三)


春正好,花正艳,水正美。

今日闲暇无事,我抱着琴,徐步迈向芙蕖上的亭阁。煮酒。抚琴。弹唱。鸟语花香。人不醉心自醉,独乐乐。

“几日不见你,你倒是过得自在。”一个身着华服举止风流的男子,脚步轻盈,缓缓而来。

我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喂,喂,”男子脚下生风,瞬间移到我跟前,意欲抢夺我手中的酒杯。

这个人讨厌的很,我哪能如他的愿?

几个回合下来,男子的衣衫有些凌乱,发丝伏在了脸颊上,有些狼狈。他赌气似的坐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凳上,气闷道:“认识你三年,你依然这么小气。”

我自斟一杯酒答道:“认识你三年,你依然这样没风度。”

他理了理衣襟,抚了抚发丝,风度翩翩地打开折扇,斜睨了我一眼,“君子不和小女子斗。”

我为他斟上一杯酒,向琴旁走去,“小女子亦无意和小人斗。”

“嗬,我说,青浅,你这嘴皮子上的功夫练得越发精进了。”

我调试了下琴音,不疾不徐地说:“你这手上和嘴上的功夫倒是没有让我发现有何精进。真是朽木不可雕。”

他气鼓鼓地瞪起一双桃花眼,忽又转而一笑,“青浅,天朝现在可都快乱成一锅粥了,难道你一点也不急吗?”

他审视地盯着我。

手指轻扬,柔软的调子,一泻而出。

不是不急,不是心不乱。只是我相信他能安然无恙。

离开盛京,别离天朝,不在他身边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我在大宛领了一个管理制作农具的闲职,在举步维艰的大宛渐渐立足,争得一席之地。

在我执行危险任务的时候,公子曾经教我:青浅,当一个人处在一个艰难的境地时候,唯一的任务就是保命,想法设法活下去。

为了保命,我不能与他联系。这三年,关于他的事情,也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乾元一十二年,天朝公子晋陌,立为太子。

乾元一十三年春,新罗国王欲将自己的掌上明珠昭慧公主嫁与天朝太子晋陌为妃。太子陌拒。

乾元一十三年秋,高句丽进犯新罗,新罗不敌,国王被困。新罗国主向晋高祖求援助。高祖令太子陌领兵征讨高句丽。

乾元十四年春,天朝太子陌领百余精锐袭高句丽国主所部,在虎狼山遭埋伏。两军激烈交战,伤亡掺重。太子陌失踪。

勾起嘹亮的琴弦。我恍惚地想着,公子曾经说过:青浅,你现在是在刀口上讨生活,与我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稳了稳心神挑出一个又一个音符笃定地告诉自己。

“温子清,我现在是大宛国的臣子,只应为大宛国君主而烦忧,这才是为人臣子的职责。”

温子清自斟自饮,悠然道:“天朝太子陌,手中有三刃,一刃青浅,二刃铁骑,三刃桃花醉。”他勾起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我,语调舒缓的像是山涧缓缓而流的潺潺淙泉,“你与他,非君非臣。”

我起身拿起一颗青梅放入口中,饮下一杯酒,依靠在廊柱上,望着一池芙蕖,笑道:“他是君,是他国君。我是臣,是他国臣。”

温子清站在我的身侧,“太子陌,是我看得上眼的几个人之一,就这样英年早逝,着实天妒英才。可惜可惜。”

我欲反唇相讥,他接着说道:“太子陌手中的三刃桃花醉,听闻是一把剑。只是很少有人见过他使用剑术,你应该见过吧?”

我忽视那双摇曳生姿的桃花眼,唇角微微上扬。

桃花醉,桃花醉,剑醉人醉。

君萧萧,拨剑鞘,此一了百了。

手一挥,膝一跪,拿玉杯赐天下无罪。

少时,在公子处习得文墨自认为小有所成,故而,自得地卖弄文墨,写出几行歪诗,欲献给公子当生辰贺礼。因为公子说过,礼轻情意重。那时着实天真伶俐聪明,独自暗暗揣测几日:那么越轻的礼,情谊越重?所以,把自己关在书房几日终于拿出一篇满意杰作。可是,被青舟得知后,着实惹来一顿又一顿讥讽嘲笑。我依然天真伶俐聪明地鄙夷回击,一群无知武夫。当公子把他的佩剑“龙吟”改名“桃花醉”的时候,以青舟为首的那群武夫,一双双眼珠掉了地。

我仗剑行走江湖,初有名气时,是因为击败了在江湖上排名第十的剑者。公子的剑术到底到了何种地步,无人得知。

我喝尽杯中的酒,望着空空如也的杯底,特别怀念我的“桃花醉”。公子用“桃花醉”创了以“桃花醉”为名的剑谱。我酿了甘美清冽的“桃花醉”。桃花醉,只属于我和他。此处,他不在,桃花醉亦不复存在。

手指减了几分力气,酒杯掉入芙蕖池,飞身点过一朵朵盛开的,或娇媚或清绝的芙蕖,答道:“百晓生温子清不知晓的事情,天底下还有何人知?”

我落在一朵莲上,长袖善舞挽清香。哪还顾温子清变了的脸色。

真的以为防得住我?可笑。


桃花醉·青浅(四)


淡淡忧伤的琴音,正是方才我所奏的曲子。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饮酒太多,此时双眼有些冒湿气,体内有着难明的情感充斥着四肢百骸,折磨人。是痒,抓不到;是疼,抽不出。

唯有用命舞蹈方能得到短暂喘息,舒适。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他。

想。想。真的想他。

不自觉随着琴音浅浅吟唱。

琴音止,舞止,对他的思念却疯魔了似地不停地涨了又涨。

我立在芙蕖池中央,遥望着如血残阳,多想现在就飞到他的身边,挥剑斩群魔。

三年前拜别时,公子说,青浅,你好自珍重。

我持着以三千匹汗血宝马换来的大宛国有才闲臣的尴尬身份在大宛渐渐立住脚。因为我制作的农具,教授的耕种方法令大宛农业一年比一年兴盛,在百姓心中渐渐有了威望。百姓就是这样现实。他们在乎的不是统治者是谁,在意的是现在的统治者能不能给予他们幸福安定的生活。不征战,不增加赋税。

公子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的天下。

我是以三千匹汗血宝马从天朝换来的,我应用天朝的文化回击那些欲加绑在身的羞辱耻笑。我唯有稳抓民心,才能稳住脚。

“啪啪啪……”有节奏的掌声。

“好曲,好舞,好词。”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站在亭廊里,展颜而笑。那笑容足以令天下人为之神魂颠倒。很美。

我飘然回到亭阁,与温子清同跪拜,道:“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凌云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因为他的语调里跳跃着欢愉,“两位爱卿,快快请起。今天只有三兄妹,没有君臣。”

“是。”

我和温子清对看了一眼,然后围坐在石桌旁。

或许是因为“高处不胜寒”,上位者常拉着身边的臣子扮演兄弟兄妹的角色。“没有君臣”,真是自欺欺人的话,已定的事实,不管你说上个千遍万遍“没有”,它却依然存在。

太子云将酒杯举起,置酒杯于鼻下二寸处,头略低,轻嗅其气味,然后摇杯闻强的香气,接着优雅含酒入口,少顷,对我说:“小妹,怪不得二弟经常往你这里跑,你酿酒的技术越来越高超了。”

我给太子云续上杯,谦和地答道:“大哥,谬赞了。”

太子云把玩着酒杯,低垂着眉眼,道:“小妹,大哥知道你剑术了得,却不知你歌喉也不逊色。”

我心中一凛,巧笑嫣然,“小妹今日不过是被二哥的琴声引得情之所至,误打误撞得到大哥的赞赏。”

温子清不满我拖他下水瞪我一眼,却替我解围,说道:“我一直都觉得我的琴声,欢愉时,令听者除去烦闷欣喜若狂,快活胜似神仙;悲切时,能勾起听者的悲情,随我游苦海,走炼狱。”

“哈……”太子云抚掌大笑,“二弟和小妹的情谊深厚,真是令我这个大哥嫉妒呀。”

一国臣子和异国棋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真是件令人冒冷汗的事情。

太子云今日屡次试探,究竟为何?

温子清神色微变。

我在大宛身份微妙,看似是太子云的宠臣,可是与我能谈得上有交情的人却只有温子清一个。这些年他也常常在我窘迫举步维艰的时候常常施以援手。所以,我不能误了他的前程,不能拖累了他。

“大哥,我们兄妹三人这几年游历大宛,体察民情。这些在摸爬滚打中建立的情感自然较之旁人要深厚的多。”我推了推盛着青梅的果盘,又道:“大哥,尝尝这青梅。”

太子云捻起一颗青梅,脸上有了温和的笑意:“自然,我们的情谊是旁人无法比拟的。”

温子清被酒呛了一下,我转头看他。他尴尬地嬉笑着掩饰。

“对了,”太子云又道,“小妹刚才唱的曲,很是好听,就是伤感些。以后不要唱了。这,曲名叫什么?”

我起身走到池边,答道:“家乡。”

静默片刻,太子云走到我身边,“喜欢莲花?”

我呵呵一笑,“大哥赏我的府邸有个这么大的池塘,不养些鱼种些花,可惜了。”

“呵……”太子云扬眉而笑,清绝的容颜仿佛天赐,令人移不开眼,“不养鱼花,是可惜了。”

少时,陪公子游历时,正逢八月十五。

公子问:青浅,你可知为什么人们喜欢放莲花灯祈福?

我答:因为莲花灯能把人们的心愿带到佛祖面前。

公子却摇头,说道:灯。等。花灯有等待,守候之意。

所以,我种满一池莲花灯,是等待归期。我愿意等待未知的归期,纵然是用尽一生的时间,纵然风陌无言花易落,纵然孤灯独自摇曳清波上,纵使情至荼蘼,生死苍茫。可是,我还是愿意等待归期,等待能见到你的日子。

“小妹,”太子云望着一池芙蕖,声音有些飘渺,“天朝和高句丽开战,太子陌突袭高句丽国主,反遭伏击,失踪虎狼山。我国与高句丽相邻,高句丽国主狼子野心,不顾道义突袭新罗,人人得而诛之。故此,我大宛国亦不会袖手旁观,不容许人破太平盛世。所以,明日丑时,我们出发去虎狼山寻天朝太子陌。”

明日丑时。虎狼山。寻太子陌。

为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我心心念地只有这句话:明日丑时。虎狼山。寻太子陌。

是谁离去了?是谁在我耳边说了什么?又是什么流下了脸颊?


桃花醉·青浅(五)


我想陪你,陪你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一起走、一起看。

陪公子行走江湖时,这是我一直希望就这样走下去的愿望。可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我此时却寻不到他的踪迹。

虎狼山山脉呈东北至西南走向,东北始于高句丽,西南至大宛国。山势南高北低,南部由万仞高山组成山主轴,地势向北逐渐降低。且虎狼山面临海洋,山林潮湿,多悬崖峭壁,多虫蛇。

太子云分与我们几片区域,我们几支小队悄然前进虎狼山。我站在湿滑的悬崖边,耳边是猎猎风响,闻见大海咸湿的味道,望着黑茫茫的一片。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从前只知虎狼山地势险要,是兵家争夺的险要之地,却不知道虎狼山的环境如此恶劣。

如果……

没有如果。

“大人,方才温大人传信来说,太子殿下,身体有恙,希望您速速归回。”一个士兵伏在我身侧,细声道。

我皱了皱眉,又深深地看了几眼黑洞洞的山脉,恨不得将这一切清晰囊口眼底,这样就能找到公子。可是,纵使我能三五日彻夜不眠,而这些随我方才在这片山林兜转了一个时辰的士兵,也该休息了。

希望你能一切安好。

“我们回去。”我命令道。

回到归地,其他小队已经回来了。有人警戒,有人休息。

单单估量跟随太子云的这几支小队,就能看出太子云像是公子对他的评价:绝非是一个等闲之辈。

我快速行至太子云跟前,行礼道:“求太子殿下恕罪,臣归来的迟了。”

太子云脸色苍白,虚弱地说道:“青大人,请起。”

“殿下,青大人想来是顾念旧主,延误了时辰。如此忠心护君护主,情深义重,实乃是良臣贤臣。”梁晨立在一侧说道。

虽然是在为我说情,可是却是个腹藏蛇蝎的东西。

他与我斗了这些年,次次落于下风。依然凭着打不死的蟑螂精神,斗志昂扬,真是碍眼。

“殿下,我们身处虎狼山险境,多呆一刻就失了一分胜算,此时,您身中蛇毒,为今之计,我们应该先找息身之所。寻找天朝太子陌的事情臣以为该从长计议。”温子清突插言,用眼神警告我不要逞口舌之争。

“依爱卿所言。”太子云深深看了我两眼,虚弱道。

又是这样的眼神。每次被他这样盯着看总觉得浑身不舒服,那眼光就好像出来觅食的饿狼发现了食物。

我们找到一处山洞,军医给太子云治疗蛇毒。我与其他官僚垂首守在一侧。梁晨在我身侧重重一哼,我恍若未闻。

这个青年才俊,家世显赫,颇有才能。在凌云夺太子之位时,立有功劳。可就是处处与我作对。

“梁晨留下,其他人洞外守候。”太子云垂眸看着细致地帮他缠着绷带的老军医,低声吩咐道。

“是。”

我与众人退出山洞。离开山洞之际,悄然抬眼朝太子云看去,无意撞见梁晨对我得意扬下巴。我微摇头叹息。

现在已经过了卯时,但是天空依然不见晴朗。雾蒙蒙的。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手指被轻轻握住,我身体一凛,意欲反击,却被巧妙地制止住。

耳边响起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青浅,你说,这是不是叫‘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温子清扬着一张很欠扁的娇媚的脸,扣着我的命门很神气地对我说道。

是啊,我的警觉性降低了。

温子清暧昧地伏在我耳侧,温热的气息吹得我的脖颈痒痒的。他人见他如此纷纷避让,他恶意地舔了一下我的耳垂,又道:“青浅,你是不是关心则乱?”

电闪雷鸣之间,我扣住他的喉咙,踮起脚尖贴近他那张毫不见惊慌的脸,媚声道:“骚狐狸,老虎打盹也是老虎。”

温子清揉着脖子埋怨地压低声音叫嚷道:“喂,喂,喂,玩玩而已,用得着下黑手吗?我的脖子都快被你拧断了。”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望着茫茫晨雾。

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却说道:“太子陌,对你真的很重要?”

他很少与我谈天朝,谈及公子的事情更是少子又少。他天天来找我,不是无耻地抢我的酒,就是和我拌嘴。可是,我现在却有了想和他交谈的欲望。是因为再不说话,我就会被埋藏在心底成了魔的情愫和忧愁吞噬吧。

或许,他也没有想到我会答他的话,当我回答“是”的时候,这厮竟然做出一副惊悚的表情望着我。

我无视他,继而望着越来越浓重的雾。这样的天气倒是应景应心。

“他把你放在风口浪尖上,把你丢到异国他乡,你不恨不怨?”温子清的声音听上去有着少有的正经。

我轻笑着摇头,“不怨不恨。这条命因他而生,我的荣耀是他给的,我破茧灿烂地生活也是因为有他护着。”

“你是个女子,本该做柔软的藤,缠树绕树。让树为你遮风挡雨。而不是少时就成为威震江湖的狠辣杀手?人人惧怕,成妖成魔。”

“呵……”我转眸看着正色与我谈人生的温子清,“江湖人传百晓生行事乖张,性格怪异,今日一见却是不假。”

温子清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紧紧握着扇柄,“青浅,你本可以嫁给一个能为你遮风挡雨的男人,何苦生活在刀尖上?”

我的心蓦然一暖。这些年我们把虚情假意的那套把戏玩的太真,反而困住了自己,如今竟然不识真情和假意?

我跳开话题,问道:“怎么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是百晓生?”

温子清颇得意打开折扇,风度翩翩地摇着折扇说道:“你少时和太子陌闯荡江湖,在各国掀起不少风云。你身边有太子陌,知晓我区区百晓生有何惊奇?”

我抿唇不语,眉梢染了些许笑意。

不知是谁被我点破的时候,脸色变得那样难看?

温子清看出我的笑意,气不过,又来挑拨道:“你和晋陌闯荡江湖时,你的名声响过晋陌,难道你没猜想过个中缘由?”

我鄙夷地看他一眼。真当我是无知小辈?

不过……

我却是很怀念与公子闯江湖的日子。

灼灼桃花树下。我研磨,他润笔,调色。素手执笔。桃花香,墨香,他身上淡淡草药香。在温热的春风里打着旋,落入鼻尖。我望着桃花下素手描画丹青的公子傻笑。任那朵染着墨香的桃花开在眉眼间。


桃花醉·青浅(六)


“你对他有情?”

我不理温子清故意直呼公子的名讳,转头对他灿烂地笑,他神色一怔,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有着惊艳之色。我得意,越发笑的放肆。

温子清假借轻咳转移视线,终于不再对我说男人女人论。

我望着茫茫浓雾,像是在诉说一件人间最美妙的事情:“我对他有情,是从来都不遮掩的事情。”转眸看着这个兀自出神的男子,真心对他笑道,“喜欢一个人是一件非常令人开心,值得骄傲,高兴的事情。在这个茫茫尘世,我们与千万人接踵而至又擦肩而过,唯独对他情有独钟,纵然一腔春水付诸东流,也无怨无悔。但凭着感恩的心,感谢苍天能让我们遇到他,品尝这无法用言语诉说的情感。它的美味,它的甘苦,它的美妙之处,即使令你疼痛入骨,却也能让你尝到甘美香甜。所以,”我望着这个男子有些迷茫的眼睛说道,“情爱不能成为折磨我的枷锁,即使我喜欢的人刚巧与我同一性别,我也会爱着。因为爱无罪,我爱的人只是刚巧和我同一性别而已。”

我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杀气,他的眼睛却闪过难言的疼痛。我坦然面对他,毫无戒备。渐渐地他收敛了杀气,移开视线。

我望着他精致的下颚线,眼睛里闪过狡黠。

公子说过,想要收复一个人,攻心为上。

“真的不会有枷锁码?”他的声音里透着迷茫。

“不会。”我答得斩钉截铁。

温子清望着我笑的有些苍白,“青浅,我好像才刚认识你。”

我轻笑,不语。

虽然在大宛温子清帮我许多,但是待我也不算亲厚。这是个聪明男子,善工心计,聪明,权术玩弄的出神入化。想要走近他,只能徐徐图之。刚好,我的耐性一直不错。

“不要穿青色,看着碍眼。”温子清瞥了我一眼,微微皱眉,说道。

我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衣,想着其中的深意。抬头正巧撞见他赞许的目光,这个男人露出这样的神色,说明我猜对了。他绝对不是无缘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我正欲细细思量的时候,梁晨从洞里走了出来。

他趾高气昂地对我说,“殿下让你进去。”他的鼻孔都快朝天了。他对温子清行礼道,“温大人,殿下也请您进去。”

我愤愤地想,这人是不是很欠扁?

然后他点了几个人跟他离去,隐在了山雾中。

“梁晨,这个人虽然痴长你几岁,但是终归历练的少,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你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温子清劝慰道。

听到这样的话语,不感动是假,故而我说道:“二哥,我知道。”

温子清一怔,和我相视而笑。这些年虚来假去,这会儿倒有些真了。

我们走进山洞,太子云疲惫地依靠在石壁上,幽暗灯火衬得他越发丰神俊朗。

三年前我跟长满大胡子的他离开盛京,乘上回大宛国的船后,我换上华丽的女装,端着放着一把精美小刀的托盘走到他的船舱。那时他的护卫戒备地看着我,我从容盈盈拜下身,风姿无限,“贱妾听闻公子本是风华绝代之人,奈何公子初续留胡须竟然让世人误以为公子乃粗鄙之人,贱妾是公子以三千匹汗血宝马换来的,得公子如此珍视,受承深厚天恩。恐此生难报,所以,”我感怀而行大礼,把盘举于头顶,真诚地接着说道,“所以,贱妾希望公子为了大宛国皇室的颜面,为了大宛国的颜面,告知天下人公子不是粗鄙武夫,而是风华绝代的惊才绝世之人,故此,请公子剃须。”我说的庄严而真诚,任是谁也挑不出刺来,我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拜了一拜,道:“求公子成全。”忽而,语气转的含着三分娇媚四分羞涩三分低低切切,接着道,“其实贱妾也是存了私心的,贱妾希望世人看见贱妾的夫君是何等风华绝代之人。”

我耳力向来甚好,已经听见了有人破功浅笑的声音。那时忙于装娇羞不敢抬头看是谁,后来才知是温子清。

“青大人,快快请起。”我被凌云公子扶起,“当日在殿堂上被大人惊世之舞锁了心魂,是在下孟浪了。故,才有那场荒唐闹剧。后来得知,青大人是公子陌的护卫统领,而非仅仅是一个婢女。可是,那时错已经酿成,木也成舟。不得已才委屈了大人。”

我心中嗤笑,却恭敬答道:“公子切莫如此,能跟公子是青浅的福气。”

所以,那时的公子凌云剃了胡须,而我变成了大宛的有才闲臣。

“青大人,你曾经是天朝太子陌的护卫统领,想必对于他们之间的联络方式非常的熟悉。你在搜寻的时候可有什么发现?”太子云闭目虚弱地说道。他的声音此时听来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悬于空中。柔弱地让人悬着一颗心。

正因为我没有找到青衣卫所用的暗记,才忧心如焚。是因为什么不用青衣卫的暗记呢?可能青衣卫出了叛徒。

我行礼诚恳地答道:“殿下,臣没有发现任何与天朝太子陌相关的讯息。”

太子云微微掀起一角眼帘,“没有?”

我复又行礼道:“没有。”

“青浅,我很少见你穿白色之外的衣衫。抬起头来,走近些让我看看这颜色适不适合你?”太子云的声音依然像是飘然于天际,温和无害。

可是,我的掌心却越来越潮湿,心渐渐不安。原来有人确实不喜欢我穿青色。而这个人,却是我如今的天。

至从离开盛京那一刻起,我所有的服饰都是一种样式,一种颜色。白色的衣袍,衣襟衣摆绣着鲜红的桃花。不穿青色,是因为睹物思人吧?

我匍匐在地上,答道:“殿下,臣素爱清淡的服饰。但是,臣为殿下的安危考虑,如若臣依然着往日衣衫,怕引来敌军,置殿下于险境。”

“呵……”太子云轻笑出声,坐起身,风华绝代的脸庞上透着顽劣,“子清,你说我是不是吓到小妹了?”

听闻此言,我真的很想很想骂人。

“殿下一定也是第一次见小妹穿别的颜色的服饰,一时惊呆了吧。”温子清雅痞地说道。

我依然匍匐在地。个中真真假假,彼此心知肚明。

“小妹……”

当太子云继续说的时候,一个侍卫跑进洞来报:“启禀殿下,梁大人已经寻到天朝太子陌,且与敌军激烈缠斗。”

我依然匍匐在地,不知晓自己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那颗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厉害,我怎么压制也压制不住。

此时,洞中,谁还能看清谁的表情?

找到了。他还安好。


(待续)


品读之后,

愿享同感。


 

by.古风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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