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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乡愁有形状,也许是正方形的

 老鄧子 2017-03-11



在飞速变化的时代,也有人着意寻找着不变的价值。摄影家阮义忠多年保持着定期使用120相机的习惯。将双眼镜头的相机捧在胸前,垂头望着毛玻璃取景,他享受这种静心等待的滋味。似乎使用这种相机,就和童年、故乡有了联系。


《正方形的乡愁》是阮先生再现20世纪70-90年代真实台湾的摄影随笔集。书中所有影像,都是用120相机6cm×6cm胶卷拍摄,未经裁切。相较于长方形的外放,这些四四方方的构图显得格外内敛,仿佛将乡愁框得更紧了。

文章、配图均选自 

《正方形的乡愁》

作者 

阮义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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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

四四方方的照片,就是未经裁切,用120 相机6cm×6cm 胶卷拍出来的影像。它是20 世纪初到五六十年代最风行的机种,直到机动性强的135 相机发明。

我刚学会拍照时,拿的就是135 相机,又大又沉的120 相机多是照相馆或拍广告照片的人使用。在《汉声》杂志,我们三个拍照的每人有一套135 装备,那部全套的哈苏120 则是用皮箱装着,锁在保险柜里,拍封面、广告或跨页彩色图片才会慎重无比地从铁柜里取出。光是转保险箱密码,左几下、右几下,就让人感觉这事非同小可。

那个年代,一套哈苏可在台北最贵的地段买栋房子,摸到都不容易,哪敢奢想拥有。谁知,离开《汉声》不久,幸运之神便降临了。在《家庭月刊》工作时,有天路过一家器材店,看到它摆在橱窗里折价求现。我赶紧冲回公司跟主管说,这太值了,公司不买会后悔。主管却说,你视它如命,不如自己买下,公司可以借你钱,慢慢从薪水里扣。

相机买回来后,我整天东摸摸、西擦擦,晚上抱着它睡觉,心想,按下快门的第一张照片也必须是最神圣的。为此,我特地返乡,拍下了这张老家的大门。这扇门阿公还在的时候就有了,我们小时候经常两手抓着木条,脚丫钩住门摆晃来晃去,像荡秋千那样乐不可支。年纪稍大,门经不起晃,就只能在一旁羡慕弟弟们了。

我像进行仪式那样捧起相机。门还是那扇门,弟弟和我却早已出外闯荡。曾经紧抓着家门的我们,在晃来晃去之间被甩到外面的世界,离家愈来愈远。


家乡的水肥车

水肥车在市区几近绝迹了,难得回趟宜兰老家,却在火车站附近碰个正着。陈旧秽重的老木桶以及农夫小心翼翼、生怕臭气冲天的污液溅出来的模样,瞬间唤起了我的童年回忆。

从小,我就必须将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耗在家里的三分菜园里。锄地、刈菜、掘地瓜都还能忍受,最让我苦楚的,就是挨家挨户地向邻居要馊水养猪、挑粪水施肥。粗贱的小农夫一直是我极力想挣脱的身份,在菜园工作不会被人发现,但挑馊水、粪肥的途中却经常会撞见同学。在那些个年头,我感觉自己就像全身都刺了青,无论如何压低斗笠,从后街小径绕走躲避,却都如同那四处飘散的水肥味儿,老远就会被人发现。

拍这张照片时,我三十七岁;到了现在,看事情的角度又不同。世间万象,真正的贵贱美丑不能光看表面。许多绚丽堂皇的东西,实质上却在侵蚀着善良美好的根本。就拿水肥车来说吧,为了要不漏不坏不烂、经得起风吹雨打日晒,必定得用上等木料制作;而众人嫌弃的秽物,在几百年的传统农业中维护了土地的生气与养分,在今日被称为有机肥。不臭不脏、效能惊人的化学肥料时兴后,却对生态环境、人类健康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最近一次到这条街,是为了参加同乡名作家与市政府合作的百果树红砖屋开幕。这条街几十年来没什么改变,现在却因一位作家回到故乡播种,将文学艺术引进咖啡屋,而开始飘扬着文化气息。作家的养分来自土地,有成之后回来播种、施肥,让文化在乡土萌芽,真是好事!


故乡头城的海边

童年对农事心怀愤懑,镇上角落、郊外田园都会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但海边却是完完全全地充满了欢乐。那是一个明知禁忌,却想尽办法去犯规的乐园。

父母严禁小孩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之下来到海边,可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忙,哪有时间带我们来!犯完规,临回家前还得在沙滩上打滚,把海水泡干净的身体弄得愈脏愈好,以免父母起疑。

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是安全时段,父母忙得顾不着我们,可沙滩却烫得能焖蛋。在我们小时候,那条沙滩是非常宽的,从马路边到海域,打赤脚走不到三分之一就会被烫得受不了,只有深呼吸、用力跑。“好烫、好烫”的声音此起彼落,大伙儿拼命往前冲,在碰到冰冷海水的那一刻,真是痛快到能把所有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有阵子我还练就了在脸上罩顶斗笠,浮仰海面睡觉的功夫。此外,这儿还是打群架的理想所在,头城海边的沙又细又软,被打趴下了也没那么疼。

然后,我们一天天长大,沙滩一天比一天脏,到处都是塑料瓶、保利龙餐盒。乌石港开辟后,潮汐流向改变,整个沙滩变得愈来愈窄,直到完全消失。孩子们从此少掉了追逐嬉戏的天堂。拍这张照片是我最后一次回到头城海边,回忆往事,酸甜参半。时值秋末,两个小兄弟骑着脚踏车过来,在水泥路面停下,也没想要碰海水,只是望了望海面就走了。那冲过沙滩、冲进海里的欢畅,他们能体会吗?


南竿最美好的回忆

妈祖又称天上圣母、天后娘娘,是台湾最普遍的民间信仰之一。传说宋朝福建湄洲有位孝女,名林默娘,自小有异能,能预知福祸,人称妈祖。三十岁不到,即因飞身入海拯救遭逢船险的父兄而往生。遗体随海漂流至闽江口附近的小岛,被渔民打捞上岸,葬于南竿海边。小岛因而被称为妈祖岛,后来改为马祖。

南竿是马祖列岛的首善之区,面积最大,也是连江县的行政、经济、交通以及军事中心。1949 年后马祖地区被军方列管,提供驻军消费的商业、服务业成为此地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记得我第一次造访时,就明显感觉南竿商业气息较浓。

相较起来,北竿一直像个乡村,南竿却早就具备了市镇规模,街上有许多小店面,专卖特产给休假、退役的回台阿兵哥。最有名的就是马祖老酒,除了直接喝,加点老姜、红糖,温热着喝又是另外一番风味。记得裁缝店与洗衣店也特别多,专门伺候不会缝衣、补扣或懒得洗衣服的阿兵哥。理发店当然也不少。

忘了这张照片是在南竿的哪个村拍的,但从墙面糊水泥、窗户装栏杆,可以知道这儿的居民经济条件较好,有防小偷的必要了。这位着传统服饰的老太太应该有七八十岁了,从屋里步出时拿着一双厚毛袜,一路摸索着挂在窗台上,似乎希望快点晾干了好换上。看动作极可能是眼盲,但她却知道我在、明白我想干吗。听到我的相机快门声,不但没生气,还挺起脊梁站好,微笑地让我拍下这张照片。这也成了我对南竿最美好的回忆。


以前没见过,之后也不曾再遇过像他一样安然适意的邮差,每天在盘踞山头的村庄里爬上走下,穿街拐巷地送信,每一步都踩得踏实又自在。这个山城我来过不少次,第一回就碰见了这位邮差。


淡水列车是从第六月台驶出的,那原本是个靠近后火车站的阴暗角落,这阵子却热闹无比。一拨拨乘客来自四面八方,神情闲散的居多,倒让这位年轻母亲显得格外迫切了。一看就知道她在等人,车子都快开了还不上车,怀中幼儿虽无忧无虑地吸着奶瓶,眼神却也朝着同一方向。迟迟未来的,难道是孩子的爸?少妇拎着的购物袋印有“甜蜜贵族”字样,表情却越来越焦虑。


那天,长廊下有群妇女坐在小板凳上,就着茶簸箩剔茶梗,好让当地闻名的“膨风茶”品相较佳。这位老妇人大概家境比较好,悠闲地靠在藤椅里跟大家聊天。虽只是在自家门口,却收拾得整齐洁净,旧皮鞋擦得光亮,贴着膏药的小腿还套着肉色丝袜。见我取出相机,老太太自动调整姿势,将上衣拨平、衣角拉直,双手一下放在腿上,一下合在小腹上,见我迟迟不按快门,又将双手扶在椅把上。


那天来到南澳正逢下雨,相机最怕淋雨,我跟学生没备雨具,大部分时间只好躲在屋檐下聊天。原以为会无功而返,却见雨中有两个小男孩朝我们走过来。其中一个戴着大鼻子眼镜装老头,鼻下还有一撮翘胡须,好像这样就能提早长大。



转载自文治图书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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