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黛袭 贾珍作为中年多金大叔，最受不了的就是寂寞。他家春节唱戏，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少年清雅派宝玉见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了。当然，大叔的身边也不能缺了美女。  贾珍对美女只有一个要求，绝对精品。只要是精品，他舍得拿出所有。可卿几乎算得上红楼第一美人，贾珍给可卿的衣服不计其数，把她的屋子装扮的“大约神仙也住的”。可卿死后，贾珍不顾其他人眼光，悲痛的拄着拐走路，大喊，从此长房绝灭无人了。拜托，儿子还在，好不好？可以另娶，好不好？一个公公摆出如此姿态真的好吗？又拿出钱给贾蓉买官，并不是安慰贾蓉丧妻之痛，而是要让可卿的牌位显得好看。也不顾是否“政治正确”，听不进贾政的劝阻，执意用坏了事的“义忠亲王”的棺材。  尤三姐觉得上了这位多金大叔的当，她“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究竟也要贾珍拿出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三姐才能摔呀剪的。三姐为什么不怨母亲监管不力？为什么不看看身上饭桌上的和以前在家里的变化？在这儿享受了荣华到最后说自己被骗了，这不是明显欺负人家贾珍逻辑没学好吗？ 贾赦对美色是“贪多嚼不烂”，骨子里是“贪”；贾政是“有聊胜于无”，兴趣不在这块儿。贾珍是真喜欢美女，为了她们，也真豁得出去。薛蟠和贾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但关键时刻，他懂得必须防着贾珍。因为他“知道贾珍是专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贾珍最让人诟病的不是他对美女的追求，而是他为了这个追求经常踩过了线。  焦大痛心的责骂，尤氏心里的“病”，全是因了这个。偏偏贾珍表现的浑然不觉毫不在意。 柳湘莲说，“你们这东府里边，除了这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恐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了”。冷子兴说，“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人敢来管他。”这两人的话都说明贾珍失控的名声已经远远传播出去了。就像多米诺骨牌，由此带来很多悲剧。这且不论，如今只说因他的失控改变了整个宁国府的氛围。贾演、贾代化那两代动不动就动家法的严肃、严厉的日子过去了，现在宁国府成了狂欢胜地。比如，某年春节，宝玉的小厮茗烟就抓着机会和宁国府的丫头卍儿好上了，让宝玉跌破眼镜的是，茗烟已经和人家卍儿好到那种程度了，竟然还不知道人家名姓。  贾珍并不是个绣花枕头。薛蟠被柳湘莲打了，薛姨妈急得要找贾府之人代薛蟠出口恶气，被宝钗拦住了。贾珍对此事什么态度？他“知为湘莲所打，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薛蟠经常惹乱子，贾珍认为吃个亏未必对薛蟠没好处，这份识见也算难得。 贾蓉觉得荣国府真穷了，理由是凤姐又当东西了，贾珍就说，“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对荣国府的经济状况，对凤姐的治家套路很清楚。而他家的经济还筹划得来，并不算十分窘迫。 对贾母的脾性也了解的十分清楚。贾敬生日，她请贾母到宁国府来玩，结果贾母没来，他问原因，凤姐说，“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时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不能来，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断不能来了，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贾母对贾珍十分依赖。清虚观打蘸就是贾珍带领家下人照顾着一众姑娘哥儿。贾母病了，也是贾珍领着太医们给贾母看病问药。各种节日，贾珍带领着一众弟兄给长辈们制造热闹气氛。他是家族活动的策划师，项目经理，执行总监。说句公道话，场面上的事，他也算应付得当，没出过什么大褶子。没有他，荣国府运转都成问题。贾赦、贾政都是发话的，贾琏还行，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群狼，宝玉贾环等上不了台盘。 他也有几个铁哥们。比如冯紫英这个兄弟。看见他脸上挂着忧色，就问是怎么回事，知道因家中有病人后，急忙推荐自己的老师上门应诊。薛蟠那么贵的棺木只收他几个工钱。 他也留心几大家族的人情来往。有一年春节，他特意叮嘱贾蓉，叫贾蓉先到荣国府看请客单子，自家再排以免重了。因为去年重了，显得两府都怕花钱似的，面子上过不去。  作为族长，他不忘照顾族中穷苦爷们。但看见贾芹也来领东西，他训斥，“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诸位，读这段话，不看其他，真以为贾珍是个十足的好人。对，我们都知道他不是百分百的好人，可是，是不是我们从中也窥见一点善良的底色？ 他称乌进孝为老砍头的，但并不摆架子，一见面就笑问，你还硬朗？他称张道士为老神仙，张道士虽是替身出身，可今非昔比，贾珍说他，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撏了呢？乌进孝也好，张道士也好，不管什么身份，都是老人了，贾珍谈笑间表示了亲近。  当然他在官场还嫩。向戴权这个大明宫相买官，贾珍不知道把钱送到哪里去？他小心翼翼的问，戴权就笑了，“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里就完了”。刚还说一千五百两，贾珍这么一问，戴权自动减掉三百。老奸巨猾如戴权以为贾珍讨价还价呢，其实贾珍没这胆量。尤二姐之事，凤姐做局，把贾蓉告到了都察院。贾珍听说有官司，“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都察院”，嘴硬一下都没有。 他的人生信条里还有一个字“躲”。比如，凤姐打上门了，他就一句话，我还有事办，躲了，留下了个烂摊子叫贾蓉和尤氏收拾。比如，水溶着人送字联来了，他还是一句话，就说我不在家，叫贾蓉打发。前者是个厉害人物，惹不起躲得起；后者是个风雅人物，送的东西也风雅，贾珍风雅无感，所以，即使是北静王派来的人，他也玩失踪。  这是他的任性。他不需要读书，因为已经有了爵位；他无人管束，因为父亲在都城外做道士，家里死了人都不肯回家；他看不到家族的危险，因为家里有个皇妃罩着呢，比起那些穷官儿，他家过节日时还能得皇上的赏赐，荣光岂是别家能比？生活之与他，貌似是个巨大的糖罐，他的使命就是躺在里面享受糖的甜美。他平日只需做点家族事务，平衡好和家族来往的王公贵侯就够了；如果不喜欢，推脱一句，就说我不在家，谁又能拿他怎样？剩下的就是“追欢卖笑”了。他爱的是热闹、繁华，生活作风有点问题自以为是小意思，贾蓉的“脏唐汉臭”或许可以代表他的心声。冷子兴说“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划者少”，贾珍不觉得需要运筹谋划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呀。 宝玉曾有一句话非常著名，“短了谁的也短不了咱们的”，是呀，美好的日子长着呢，用不着费心尽力的筹划。贾府的这些公子哥，都在物质极大丰富之外延伸出了各自人生路：宝玉极尊重女性，打算把维护女性的纯真作为一生的事业；贾珍也爱女性，但最终却以蹂躏女性的面貌出现。天知道，他其实也是用自己的方式爱惜着他所喜欢的女子，只是他所喜欢的女孩们没他放得开（放到现在就不一样了，大家争相赶上来，和贾珍各取所需），最终因他或间接因他而死。其实宝玉又何尝不是如此？真让人唏嘘。  他俩就像琴弦上两端的键，一个低音，低到最世俗里；一个高音，高到无人能唱和。对这两个子弟，荣宁二公忍不住出面干预。对宝玉，寄予厚望；对贾珍，则是中秋节出来警示太过了。不过，两个子弟谁都没改。宝玉继续自己的事业，贾珍更是一路狂奔。 国孝家孝期间，贾珍竟耐不住寂寞，也“招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是不是对这句话很熟悉？对，就是贾珍义正辞严呵斥过贾芹的话，他自己也做起来了。这回真不是玩玩女人那么简单了，这回踩的是“政治正确”的线呀。这种大棒打下来，谁能逃脱的了？可怜尤氏还有心思和银蝶偷听墙根，可怜贾赦、贾政两个老糊涂还真以为贾珍励志上进了，所有的人都处于地震来临之前的平静。其实脂砚斋早在贾芹那段文字上批了，【这一回文字断不可少】，【“招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 即是败家的根本。】  相传孔子观于周庙，发现一个叫敧器的东西，就问守庙的人这个敧器是不是“满则覆，虚则敧，中则正”，然后孔让使子路取水试之，果真如此，此时，孔子喟然而叹曰：“呜呼！恶有满而不覆者哉！”虽然贾珍也有识见，也为家族做一些事，甚至少了他不行，但他整个人的状态一直是“满”的状态，满了就要溢出来，满了就会倾覆、摔倒。 贾珍最后惹火烧身。固然是因为身边没有长辈时刻提醒，更重要的我觉得还是缺少旁观自己的内省能力。假如他能跳出“满”的自我藩篱，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时时省察自己，响在耳边的“诟谇谣诼之辞”，中秋节晚上阴冷的风，以死守护清白的女人们，悲愤的妹妹，志得意满背后的巨大虚空，珍馐玉肴之后的寂寞悲凉，等等。所有所有，都是一个个鲜明的路标，标示着此路通向哪里，只可惜贾珍不会也不愿去思考。 点击下图即可关注“红楼梦研究” 微信公众号：hlmyj001; 投稿邮箱：hlmyj001@163.com ;小编微信号：dongzhu19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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