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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学堂】 恁说《续诗品》之八

 文冠厚朴 2017-03-12



△曲径

揉直使曲,叠单使复。山爱武夷,为游不足。扰圜,纷纷人行。一览而竟,倦心齐生。幽径蚕丛,是谁开创?千秋过者,犹祀其像。

 

这里所说的“曲径”是方法,其实质指向的是中国古典诗词中非常重要的审美取向,那就是含蓄。

所以,清朝的吴景旭在他的《历代诗话》里面,就特别强调,“凡诗贵含蓄而恶浅露,浅露则陋,含蓄则令人再三吟咀而有余味”,吴乔在《围炉夜话》里面也说,“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意思就是说,写诗不要把什么东西都写完了,无论是写景、状物、叙事、议论,都要留有余地,让读者去品味、去回味。而在西方美学中,也对诗歌的含蓄有着类似的认识,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中,就专门对“隐喻”进行了专门的阐述,甚至认为“隐喻是天才的标志”。而著名的美学大师美学大师黑格尔对于含蓄则是这样认识的:“艺术的显现通过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以外,指引到它所要表现的某种心灵性的东西。”这种表达,与中国古人对含蓄的认识已经非常接近了。司空图在他的《二十四诗品》中专门有一品就叫做:含蓄,历来被人们认为是二十四诗品中描写和表现的最好的一品。他是这样描述含蓄的: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语不涉难,若不堪忧。

是有真宰,与之沉浮。

如渌满酒,花时反秋。

悠悠空尘,忽忽海沤。

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我们就借助司空图的这一品,来了解一下诗中的含蓄。

首先,什么是含蓄呢?“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若不堪忧”。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从字面上讲,就是一个字都不写,就能够表达出其中的风流。那么,事实上呢?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不要直白。作诗也好,行文也罢,要做到“情在言外”,让读者品出“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来。比如,王维有一首《山中送别》,就别有深意: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我们知道,中国是一个古老而广阔的文明古国,自古以来,由于地大物博、交通不便等原因,“离愁”一直以来就是古代生活中永恒的主题。比如:郑谷的“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比如:柳三变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大都在将行之际的离情别绪上浓墨重彩地渲染一番。甚至《西厢记》的“长亭送别”的一折,正旦唱出的也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那一刻。应该说,这些诗或者词,都还或多或少地把“离愁”二字落在了纸上。但是,王维的这首诗,却真正可以说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不在别时着墨,却在人去无踪后起笔。十个字,没有一字在别上着意,但是,却有浓浓的情思在里面。“山中相送罢”,近乎直白的开篇,很平淡,平淡得让人没有任何感觉。但是,仔细想想,为什么会在山中送别,记得以前看武侠小说的时候,学艺多年的小师妹、小师弟经常是耐不住寂寞偷偷地跑下山来,惹出江湖上的一番腥风血雨来。既然是在山中相送,所送之人绝不会是归隐林泉的人,诱惑武林小子的,是“江湖”二字,可是诱惑归隐之人的是什么呢?我想,应该是“朝堂”。而这两桩事物背后,不外乎“名利”二字,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诗人并没有接着写送别之后的思念和惆怅,而是转而写了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日暮掩柴扉”。记得曾经看过一个叫做“lover”的韩国电影,男女主人公在街头分手后,女主人公钻进出租车,悠扬的音乐响起,电影镜头没有停留在女主人公欲泪的面孔上,而是转向了她紧紧拉住车门把手的手上,那一刻,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可以从她微微颤抖的手上感受到她的犹豫和无奈。同样的,王维没有直接写从送别到日暮,作者在干什么?但是,直到日薄西山的时候,作者才想起掩上柴扉。无论他是下意识为送别之人留下一扇待归的门,还是因为从送别之后开始的思念而忘记掩上柴扉,都不重要,而从这冷冷的词句中间透出的离绪和别怀,却胜过千言万语。而这种深意,不做细心地体会,是无法感受到的。到了这里,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尽在不言中,表达透彻了。如果是我,我真不知道后面应该怎么写了?



可是,诗佛的名声不是白来的。“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诗人的笔锋又一转,不在思念上着笔,而是将神思在时间的跨度内飞翔起来。明年春草又绿的时候,在外面追求功名的“王孙”是否能够回来呢?记得我们说起思念通常都会用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往往在分别的日子里,我们会幻想着相逢的那一天,可是对于一个已经被名利所诱惑的人来说,他能够回来嘛?在春草又绿的时节里面。对思念这样的表达,出人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让人不得不叹服于诗人的神来之笔。在这不带情绪的句子里面,却透出诗人淡淡的惋惜和遗憾。这里面用到了《楚辞》里面“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典故。王孙的本意是贵族,这里借指自己的朋友。这个典故很多诗里面都有应用,比如,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里面“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也是对这个典故的化用。我们可以看到,王维的这首诗,通篇根本没有一个愁字,但是,字字却都透出愁意。这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典范。


事实上,最追求这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格调,并不是诗词,而是“禅语机锋”。而且,我们现在使用的很多的成语,比如:“泥牛入海”、“万别千差”、“极目千里”、“八方来朝”、“寸丝不挂”、“滴水成冰”、“二龙戏珠”、“心心相印”、“洪波浩渺”、“返本还源”、“山青水绿”、“拈花一笑”、“抛砖引玉”,都是出自这些禅门公案里面。相信大家都知道“拈花一笑”的典故,《五灯会元》曾经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说的是有一天,教主释迦牟尼上大课,众多弟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伸手从讲台上的花盆中,拿起一朵花,在手中转来转去,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弟子们谁也不懂老师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这就是“释迦拈花”。


释迦有个大弟子,叫迦叶。看见释迦拈花,就“噗嗤”一声“破颜微笑”。要知道,佛祖讲经、鸦雀无声,迦叶尊者竟然敢出声微笑,那是十分令人惊讶和奇怪的。紧接着,释迦牟尼讲话了:“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意思是说:徒儿们听好了,我有绝妙高招,可以直接悟道,刚才已经传授给迦叶同学了啦。据说,这也就是禅宗的起始。因此,佛教禅宗的特色就是:传道授学,讲求心领神会,无需文字言语表达。所以,禅宗才有非常多的机锋故事,这才是真正追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急先锋。


“语不涉难,若不堪忧”,笔下的东西并没有什么苦难的东西,但是,读起来却让人唏嘘不已,文已尽而意有余。我们可以拿王维的这篇《送别》和江淹的《别赋》做一个比较。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朋兮泪滋。可班荆兮憎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珮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着乎?



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开始,以“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作结,铺陈数百字,不过“愁怨”二字。


但是,王维的这首《送别》呢?字字都很平常,我们很平常地送别、很平常地关门,很平常地想念,但是,却每一个字都耐人寻味、令人琢磨。所以,李沂在他的《唐诗援》里面评价这首诗:语似平淡,却有无限感慨,藏而不露。吴煊则在他的《唐贤三昧集笺注》里对结句大为赞赏:此种断以不说尽为妙。结得有多少妙味。所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是我们所说的含蓄的最高境界。


同时。这两篇作品相比较,我们也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诗与赋二者之间在风格上的区别,所谓诗贵婉曲,赋尚铺陈;诗以含而不露,赋求尽抒胸臆。

 


其次,含蓄是怎么来的呢?“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反秋。”所谓“真宰”出自《庄子·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意思就是说,指万物都有其运行的内在规律,通过各种征兆显示出来。而在这里,则要求我们无论怎样含蓄,都必须符合作品情感和内容的需要,自然流露,随之沉浮。比如,杜牧的《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这首诗,表面上看到是写秋夕的景色。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在一个秋天的晚上,白色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给屏风上的图画添了几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调。为什么是冷的画屏呢?就是因为人少,不热闹,冷冷清清的,才会感觉画屏是冷的。这时,一个孤单的宫女正用小扇扑打着飞来飞去的萤火虫。首先,古人说腐草化萤,虽然是不科学的,但萤总是生在草丛冢间那些荒凉的地方。如今,在宫女居住的庭院里竟然有流萤飞动,宫女生活的凄凉也就可想而知了。其次,从宫女扑萤的动作可以想见她的寂寞与无聊。她无事可做,只好以扑萤来消遣她那孤独的岁月。她用小扇扑打着流萤,一下一下地,似乎想驱赶包围着她的孤冷与索寞,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第三,宫女手中拿的轻罗小扇具有象征意义,扇子本是夏天用来挥风取凉的,秋天就没用了,所以古诗里常以秋扇比喻弃妇。相传汉成帝妃班婕妤为赵飞燕所谮,失宠后住在长信宫,写了一首《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此说未必可信,但后来诗词中出现团扇、秋扇,便常常和失宠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了。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王建的《宫中调笑》:“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都是如此。杜牧这首诗中的“轻罗小扇”,也象征着持扇宫女被遗弃的命运。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夜已深沉,寒意袭人,该进屋去睡了。可是宫女依旧坐在石阶上,仰视着天河两旁的牵牛星和织女星。民间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嫁与牵牛,每年七夕渡河与他相会一次,有鹊为桥。汉代《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就是写他们的故事。宫女久久地眺望着牵牛织女,夜深了还不想睡,这是因为牵牛织女的故事触动了她的心,使她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也使她产生了对于真挚爱情的向往。可以说,满怀心事都在这举首仰望之中了。


这首诗,我们就已经可以感受到“是有真宰,与之沉浮”的魅力了。这首诗写的十分含蓄。但是,这种含蓄并不是突兀的,无厘头的含蓄,而是非常真实而深刻的,是真正捕捉到了深宫之中的幽怨而形成的,与之相映成器、声气相求而来的。因此,也能令人感动。所以,梅圣俞在《六一诗话》里面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所以,司空图说,“如渌满酒,花时反秋”,含蓄,就像酒之溢出于器,虽已积满,而仍不休;抑如花之将绽,遇有秋寒之气,则必放慢其速,含而不露。养过花的朋友一定知道,有时候秋霜提前,花将要开放的时候,突遇寒流,花苞会开得很慢,含而不露。记得我们曾经讲过《理气》一品,我们说,中国古人在诗词中追求的是那种“气韵”,而这种气韵是怎么来的呢?就是要靠“含蓄”二字,含,就是涵养,蓄,就是蓄积。涵养的是世间的正气,蓄积的是生命的气韵,只有这种涵养和蓄积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表达出来,以文内意言诗外情。



最后,怎样才能做到含蓄呢?“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说白了,就是不要把意思写尽了,要学会抓住其本质的特点用笔。就像空中之尘、海中之沤,无穷无尽,而诗人只要取其九牛之一毛,也就理解他们的特质了。进而以一驭万,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关于这一点,我想借用王维的诗《竹里馆》与中国古典南宗绘画进行一下比较: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首《竹里馆》初初看去,第一印象就是平淡,平淡得没有一丝痕迹。如果我们试图用传统的起承转合来解读它的时候,都会一脸的茫然,与其说这是一首诗,不如将其当作一幅画,而王维更多的诗不都是这种意象的巧妙组合而构成的么?王维自己说过“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苏轼同学也说王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所以,我们有必要来借画喻诗,看看到底怎样做到含蓄。


我们知道,明朝的董其昌把王维奉为南宗文人山水的始祖,他说“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画禅室随笔.画源》),“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容台别集画旨》)。中国传统绘画,讲究“神似”、讲究“写意”、讲究“气韵生动”,这一点和西方绘画追求“形似”、追求“写实”、追求“描摹事物”有着本质的区别。在南宗画风中,这一点更是被奉为圭皋,苏轼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元代大画家倪云林则自称“人之所谓画者,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一自娱耳”。苏轼说:“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凤翔八观.王维吴道子画》),我们可以揣测一下,王维的画既然能够开南宗画风先河,从艺术特点上看,应该具有南宗画风—简、雅、拙、淡的特点(伍蠡甫先生《文人画艺术风格初探》)。可惜,王维的画已经佚失很久了,幸好的是“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我们还可以从他的诗里面窥得一斑。


 

一是简。南宗画风崇尚用简单准确地构图来表达物象,只抓住画面上最主要的物象,用简单有力的笔法以求达到“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目的。我们看王维的这首诗,其中的物象很少,幽篁、弹琴、深林、明月,再简单不过的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幅意境深远的《幽篁独坐图》来。这个“简”,不是简单的简,而是简约的简,抓住物象的主要特征来刻画的简,是基于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之上的一种深刻的抽象。清朝唐岱的《绘事发微》认为“画山水贵于气韵。气韵者,非云烟雾霭也,是天地间之真气也。”,南宗画派所提倡的神韵,正是这种附着了人性的“天地间之真气”,而不是简单的逼真酷似。因此,它虽然简,但是却富有感染力。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一位西洋画家来画这幅画,那画面上的物象肯定是十分复杂,大片的竹林,细致的光影,甚至人物的面目表情都要描摹清晰,恨不得拍下一张照片来对着临摹。可是当我们面对它的时候,往往会留心于它的用色,留心于它的构图,留心于它的笔触,却忽略了画面的主题。也许我们可以将之归于东西方审美观的不同,但是,作为中国人,我们可以骄傲地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无声诗”。因为,只有在中国,才真正将诗和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在“神韵”这个抽象于具体物象之外的美学特征上统一起来,在几千年前。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看丰子恺先生的人物漫画,虽然几乎都没有眉眼,可是在简约的线条下却把人物的形态刻画的栩栩如生。后来有幸看到了先生的彩墨山水,也是一般简洁的线条,大片的留白,却悠然有一番意境,这才真正体味到了“神韵”二字。

 


二是雅。南宗画风的第二个特点是雅致,从题材上、从构思上、从着墨上,无一不体现出一种雅致的风格来。那么,什么是雅呢?雅是与俗相对的,是美好、高尚而不粗俗的。拿这首诗来说,它的题材是很雅致的。月下竹林,弹琴长啸,这些都是在传统文化里面很风雅的意象。而这首诗的雅还不止于此,它里面甚至没有一点世俗的烟火气味。正统的诗词理论讲究“诗言志”,总要讲究一个“结响”,一定融入一些个人的情愫,要吗是儿女相思,要吗是身世感怀,要吗是悲情离意,好像少了这些,就算不得诗了一样。可是,我们在王维的诗里面看不到这些,大雅无声,也许对于王维来说,他笔下的诗画正是他心中的意念的返照,他只是“随机应照,泠泠自用”罢了,他的诗中之雅,雅得出尘,雅得脱俗。它的用字也是雅致的。稍微懂一些古典诗词的人都知道,诗庄词艳曲俗。袁枚老夫子《续诗品》的另外一品里面曾写到“虽真不雅,庸奴叱咤。”,意思是说写诗在用字上一定要雅致,即使很真实,但用字不文雅,那就像焦大骂街一般粗俗。王维的诗虽然平淡,却从不粗俗,每一个字眼儿都是经过细心雕琢而来的,比如:幽篁,这两个字多么精致而典雅。“幽,深也。”(《尔雅》),“篁,竹田也。”(《说文》),别看这两个字如此简单,你却无法找到更准确地表达出“幽远而深邃的竹林”这个含义的另外两个字眼来。这样到位的雕琢,看似简单,但是真正实践起来,却是需要作者自身具备丰富的文艺修养。



三是拙。南宗画风和中国古典诗词一样,讲求古拙,这个古拙,是不逞强,不张扬,是一种内敛。黄庭坚说:“几书要拙多于巧”(《山谷题跋》卷三,《题李公佑画》),说得就是要藏巧于拙。我们看王维的这首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每一句都是近于口语化而通俗易懂的,这个通俗易懂不是粗俗,而是通过精心安排、巧妙布局而来的大巧若拙。中国画的“经营位置”讲究“分合”,也就是要分清主次关系,在主要物象上多着墨,在次要物象上少着墨。这首诗里面的主要物象当然是弹琴长啸的诗人,因此,先突出主要物象,“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先简拙地把整幅画面的主要物象呈现出来,没有过多地描写幽篁有多幽,长啸有多长,而是通过“独坐”与“弹琴”一动一静的对比,“幽篁”与“长啸”一形一声的衬托,把一个在竹林中弹琴长啸的诗人形象重点刻画出来。紧接着,“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作为背景的深林、明月,没有更多的描写,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再简单不过的两个物象,因为有了“人不知”和“来相照”的补充,给这两个物象赋予了灵性,生动起来,而所谓的“气韵生动”就通过这样简拙的口吻冷冷道来,仿若国画里面的远山,只是一笔却引人神思。我们看王维的很多诗,都有一个感觉,如果把他其中的每一句单抽出来,都非常的普通,例如:“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两句甚至有些口语化的句子,组合到一起,却是神韵流动的一幅画面,真可谓匠心独运。



四是淡。南宗画风讲求平淡天真,不追求华丽的描摹,也没有过度的渲染。中国画有个“留白”的概念,通过虚实相生,巧妙布局,使无画处皆可成妙境。比如我们看齐白石的鱼和虾,没有背景,大片的留白,而只是通过对鱼虾形神动态的捕捉,使人感受到画面里面充盈着积水空明。南朝谢赫总结的中国画六法里面还有一个概念叫做:骨法用笔,大意是指线描用笔要有骨气力量,和书法一样,要有筋骨,有力量。比如我们看苏轼最擅长画的枯木怪石,造型都是古怪扭曲的,好像心中郁结的闷气。枯木状如鹿角,怪石形若蜗牛,用笔简单,笔墨灵动,却颇具神采。回过头来我们看这首诗,虽然对于幽篁、弹琴、深林、明月这些物象的描摹十分吝悭笔墨,却非常精准,也非常有力度。正是通过对物象的精确描写,摒弃了所有干扰主题的其他物象,才能够把无限的想象空间留给读者。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好的诗是可以激发读者思考和想象的,最美的画和最美的诗都一样,美就美在我们看不到却想得到的地方。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画在布局上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那就是“散点透视”,把四面八方,上下左右的景观统一到一个画面上,并按照人们视线转换的规律来分出层次。我们看这首诗,先把作者最想展示给读者的主要物象,弹琴长啸的人物给凸现出来,然后,随着视角一转,不再描写如何弹琴,如何长啸,把更加广阔的背景给勾勒出来。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在十八世纪的欧洲,试图将这种明月、深林的广阔空间临摹下来的话,恐怕要一幅非常大的画板,坐在很高远的地方,才能实现。因为,西方古典绘画的焦点透视只是一个固定的视角,只能表现一个空间和时间的关系。只有中国画通过虚实相生、通过留白天地、通过移步换形,才能把不同的空间融入到一个画面中来。


所以,袁枚老夫子说:“揉直使曲,叠单使复。山爱武夷,为游不足。扰扰圜圜,纷纷人行。一览而竟,倦心齐生。幽径蚕丛,是谁开创?千秋过者,犹祀其像。”


要做到含蓄,首先要做的一点,就是要把直白的东西变成婉曲的,单调的东西变成繁复的,而这种变,关键在于精准的雕琢。他紧接着举了一个例子:“山爱武夷,为游不足”,这句出自于他的《游武夷山记》,“嘻!余学古文者也,以文论山,武夷无直笔,故曲;无平笔,故峭;无复笔,故新;无散笔,故遒紧”。



那么,在我们诗词中间应该怎样做到含蓄呢?我想有这样几种方法:

一是寓情于景———把诗人所要表达的主旨、情趣,不直接说出来,而是寄寓在一个个鲜明的形象、画面、场景之中,使胸中情融化为眼前景,“景语”亦“情语”,两者妙合无痕,难解难分。诗人或是着眼于一幅独特的山水景观,如刘禹锡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通篇刻画金陵石头城触目可见的实况,可以说句句是景,而一景一物无不融合着诗人强烈的主观感受—一种故国萧条、世道沧桑的深沉感喟,因此白居易叹为“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



二、相反相成———诗人不是直奔主题,倾泻情绪,而是精心刻画一系列哀乐、欢愁、冷热、动静、刚柔、有无等对立意象,在对立中求统一,不协调中求协调,巧妙造成一种对比和反衬意味强烈的境界,从而也产生一种出奇制胜的艺术效果和魅力。试读王昌龄的《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这是所谓的“宫怨诗”,通篇却不写“怨”而写“欢”。然而,在新欢承宠、御赐锦袍的背后,不是隐约立着一个天寒衣薄、孤苦伶仃的失宠宫女形象?这较之裴交泰的“自闭长门经几秋,罗衣湿尽泪还流”(《长门怨》),直说愁怨的写法,一深沉,一浅露,孰高孰低是一目了然的。李白也擅长这种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他的名篇《月下独酌》,本是要传达一种孤独、苦闷的心情,但出现在笔下的却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不过,这种字面上的“热闹”,却更加烘托、强化了诗人内心的“孤寂”—歌也罢,舞也罢,说到底还是孤零零的一个“我”。再如,春色、花香、鸟语本是赏心悦目之物,可杜甫却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温庭筠却说:“荡漾春光里,谁知历乱心。”(《离愁诗》)杨衡却说:“可怜枝上花,一一为愁开。”(《题花树》)这些诗人都刻意使景和情超乎审美常规,彼此格格不入。而正是这种“格格不入”,起到了动人心魄、相相成的艺术效果,把他们的国仇家恨、离愁别绪,表现得更加意味深长、耐人深思。



三、迁嫁他物———把诗的意旨、人的情绪迁移、转嫁到某些间接的、无必然关系的事物身上,让自然之物人格化、情绪化,从而使诗境曲折生波,诗情摇曳多姿。诗人忽而迁怒物之“无情”,如韦庄《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忽而感叹物之“多情”,如张泌《寄人》:


别梦依稀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其实,台城的柳树自长自绿,春庭的月亮自升自明,何来的“无情”或“多情”?这一切不过是诗人内在情绪的迁嫁、转移,是他们心灵的感伤或希望的辐射罢了。就创作技巧而言,惟其这么一个“转弯抹角”,诗篇才有了“滋味”,方能“闻之者动心,味之者无极”(《诗品》)。上述“迁嫁”手法较为直接、明显,古诗中还有间接的、不露痕迹的“迁嫁”—把物作为人的一种化身,一种象征,一种写照。



四、引而不发———诗意不倾露,有话不说尽,欲说还休,半露半藏,给读者留下一个驰骋想象和补充的艺术空间。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就是这种余味深长、神韵独绝的代表作: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离别多年、饱经忧患的好友一旦重逢,心头该有千言万语要倾吐!然而,诗人只用“又逢君”三字,黯然煞笔。至于重逢的情景,饮酒?谈笑?回忆?叹息?尽在不言中。正是这引而不发、欲言又止的“又”字,既微露了诗人复杂的心曲,又包孕了丰富的“潜台词”,留待读者去思索、去体味。无怪乎衡塘退士叹道:“世道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但在其中。少陵七绝,此为压卷。”(《唐诗三百首》评语)



五、故作揣测———诗人不直陈其事,直抒其情,而是运用反问、疑问、设问等句式,或明知故问,或问而不答,或寓答于问,让读者在疑虑和思求中领悟诗的底蕴。王维的名作《杂诗》之二: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在一个游子的心中,值得怀念的“故乡事”,诸如亲朋乡邻、田园景物、风土人情等等,该有多少!而诗人撇开一切琐细之物,以儿童式的天真口吻,独问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正是这脱口而出的轻声一问,问出了诗味,问出了神韵!它使一枝普通的寒梅诗化了,升华了,浸染上浓郁的乡思,成为故乡的鲜明象征!这一问,使诗人对故乡的深情挚爱获得了集中寄托和慰藉;而人们在吟哦之间,又能触发几多温馨的回忆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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