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革命 –– 历史的光环和光环下的阴影

翻看世界历史，英国的光荣革命是不可绕过的篇章，它是人类历史上，尤其是人类民主进程史上，里程碑级别的事件。这场发生在1688到1689年的政变，经常被作为新兴资产阶级与传统王权之间的抗争与妥协，作为渐进式民主，不流血的和平演变的样板，而另一方面，又常被冠之是不彻底的“革命”。

近年来英国人在重新审视那段历史，根据一些新浮现的历史资料在自问是否对那场革命有全面见解。那段历史是光辉荣耀的，从来就带着历史的光环，但是历史的光环下就真的没有阴影吗？

英国人热爱历史，热爱研究历史，但从不怕挑战已有的权威观点。那么我们今天也不妨一起回顾那段历史，撇开已有的观念来看审视，看看哪些史实是我们所熟悉了解的，又有哪些是被忽略或遗忘的。

1.历史背景：

英国经历了1642到1651年的内战，为了反对暴政，把查尔斯一世（Charles I）送上断头台（他是英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被送上断头台的国王）。之后是短暂的共和国时期，奥利弗·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解散议会，自己成为护国公，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专制，残暴镇压一切不同政见。护国体给英国带来的是物价高涨，国库空虚，一段非常不稳定的时期。克伦威尔去世，他的儿子理查·克伦威尔（Richard Cromwell)继承了职位。但是理查根本不能胜任，是个庸碌无能之辈。重新掌权的议会很快迎回查尔斯一世的长子，既查尔斯二世（Charles II），恢复其王位，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成功。他死后，弟弟詹姆斯二世（KingJames II）继位。

2.政变原因：

根据长期以来英国历史书上的记录（也是辉格党的记录），光荣革命的原因在于詹姆士二世的暴君统治，所以英国议会为了推翻暴政，英国人民为了推翻暴政，新兴的资产阶级和新贵族为了推翻暴政，才发起了和平的宫廷政变。

然而詹姆斯二世真的是一位暴君吗？政变的原因主要是政治原因吗？

我们常说詹姆斯二世是位倒行逆施的暴君，但是真正要理解为什么议会要推翻詹姆斯二世的统治，就需要理解在当时英国国教和天主教的权力较量。

自从英国在亨利八世脱离天主教转而新教，建立英国国教（英国圣公会）后，虽然经历了几次的来回波动，但是国教已经被广大英国人民，特别是英格兰人民所接受。尤其到了查尔斯二世复辟时，他同意通过了克拉伦敦法案：法案主要目的是重新巩固英格兰圣公会（Church of England）的地位，规定非信徒徒和天主教徒在形式上不得出任公职。

可见当时的英格兰人民对天主教和天主教会所存在的一种广泛的恐惧或仇恨。英国人害怕天主教暴政，害怕成为罗马教廷的卫星国家，被君权神授的观念控制，被全能的天主教君主掌控，生活在法国天主教的徒路易十四的阴影之下。而这一切的核心本质也恰恰体现了英国传统的自由精神。

而当詹姆士二世登基后，信奉天主教的他开始不顾国内普遍反对，违背以前政府制定的关于禁止天主教徒担任公职的規矩，委任天主教徒到军队任职，此后进而任命更多天主教徒到英国政府部门、教会、大学担任重要职务。他又在1687年4月和1688年4月先后发布两个“信仰宣言”给予包括天主教徒在内的所有非国教徒以信仰自由，并命令英国国教会的主教在各主教区教坛宣读，引起英国国教会主教们普遍反对。1688年5月，当七位主教，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提交请愿书要求国王重新考虑宗教政策时，他们因煽动诽谤被逮捕并被关押在伦敦塔。

1687年夏天，詹姆斯正式解散了他的议会，开始要重组一个能够支持他的愿望的议会。同时詹姆斯二世残酷迫害新教徒，还向英国主要竞争者——法国靠拢。

3.发展过程：

一步一步的较量，公众的聚焦就集中到了王位的继承问题上。詹姆斯的第二位妻子是天主教徒，但常年一直没有给他儿子，而其与第一位妻子的女儿都是新教英国国教教徒。然而到了1688年情况突变，詹姆斯第二位妻子怀孕，6月20日产下一子。而这就意味着詹姆斯的长女，信仰英国国教的玛丽，从此将与宝座无缘。而也就是在那时，支持议会的辉格党人与部分托利党人为避免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传位给刚出生的儿子，开始寻求和平演变的方式把詹姆士二世罢黜。

在这种背景下，七位政治上极有影响的人物（后来被称为不朽的7人），开始与詹姆斯二世的女婿，其长女玛丽的丈夫，当时的荷兰执政奥兰治亲王威廉联系，请他入主英国国王的宝座。他们在1688年6月30日写邀请信给威廉，邀请他带领军队进入英国向詹姆斯挑战，并表明对他登上英国王位的支持和拥护。

事实上，威廉在收到这封信之前就已经开始为进入英国做准备。那么这封邀请信主要是为了宣传目的，为威廉出兵英国给出了一个合法合理的名义。而对于威廉，干涉英国事务的考虑是出于完全务实的原因--他着想着更大的一盘棋，不仅仅是获取英国的王位，而且由于与天主教的法国路易十四对抗，他需要英国的强大海军，需要英国的武力直接对抗法国路易十四的战争。并且他认为一个自由的议会更有可能支持这一点。

威廉为他的入侵做了巨大的准备，2万1千人，400艘运输船，53艘军舰，浩浩荡荡在1688年11月5日在英格兰的托尔湾登陆。而另一方面，詹姆斯也并非毫无防御的准备，据说他拒绝了法王路易十四为他提供军队的建议，因为怕更加引起英国人的反对，而且他自己曾很自信有足够的力量抵抗威廉。他驻扎的军队大约2万5千人，数字上大于威廉带来的人马。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自16世纪40年代以来，英格兰第一次面临内战的危险。

然而没想到的是，威廉到来的消息激发起在英格兰各地反对天主教的浪潮，威廉一上岸就撒下几万份传单，向人们传播他的新教理念和宣言，骑着白马翩翩而至，人民不是把他看作入侵者而是新教的大救星。他军队所行之处没有遇到任何激烈抵抗，反而是一片欢呼赞美之声。而另一面，詹姆斯面临的是则是众叛亲离，军官纷纷叛变，甚至包括自己的次女安妮，又加上他出征前流鼻血被认为是凶兆，一切迹象都预示着他的大势已去，所以只好匆忙逃离伦敦，流亡法国。

议会重掌大权后，1689年1月在伦敦召开的议会全体会议上，宣布詹姆斯二世退位，由威廉和玛丽共同统治英国，称威廉三世（William III）和玛丽二世（Mary II）。自此，光荣革命在英格兰胜利落下帷幕。

4.后期博弈：

光荣革命一直以无血的革命而著称，指其整个过程中没有显著的大规模流血冲突，是以和平的政权转接而被津津乐道。然而这真的是一场无血的革命？

事实是，不流血只是限于在英格兰的土地上。在革命的后续较量中，苏格兰和爱尔兰在面临国王易位的大事变中，许多天主教徒决定继续效忠詹姆斯，从而起义反对威廉和玛丽的夺位，对抗英格兰的新教军队，史称詹姆士党（Jacobitism）。而之后威廉对反抗进行了血腥的镇压，在苏格兰和爱尔兰都发生过激烈的流血事件，特别是天主教占多数的爱尔兰中南部。例如有名的1690年的博因何战役（Battle of the Boyne），詹姆斯靠着法国的支持重返爱尔兰，与威廉在爱尔兰德罗赫达附近对峙开战，几千人的伤亡，血染河谷，最终以詹姆斯战败，再次逃亡法国收场。

直到今天，对威廉的看法也在爱尔兰因为宗教的立场而不同，有人把他看作是奸险的篡权者，而有人把他看作是新教和英国的大救星。甚至可以说，当时衍生出的北爱问题，后来困扰了英国很多年，直到近些年才和平解决。

5.历史意义：

那么当我们看完整个光荣革命的历程，它的背景，起因，发展，和后续博弈，不可否认光荣革命是辉煌而荣耀的，但也并非完美无缺，毫无瑕疵，比如：

1.除了政治原因，在宗教原因上，它是天主教徒和英国国教徒的厮杀；

2.虽然是詹姆斯的女儿和女婿继位，却是荷兰的军队踏上英国的国土；

3.不流血的革命仅仅是在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都过有血腥争战。

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们也许可以同意，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细节争议，但比起它最终的历史作用和意义，似乎又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光荣革命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在威廉和玛丽登基时，在议会向他们呈献王冠之前，向他们提交了一份宣言，《权利宣言》(Declaration of Rights)，谴责詹姆斯二世破坏法律，指出从此国王未经议会同意不能擅自停止任何法律效力。宣言于当年10月经议会正式批准定为法律，即《权利法案》(Bill of Rights)。

《权利法案》指出：

1. 人民拥有不可剥夺的民事与政治权利; 2. 国王不得干涉法律; 3. 未经议会同意，国王不得征税; 4. 人民有向国王情愿的权利; 5. 人民有选举议会议员的权利; 6. 人民有不遭受残酷与非常惩罚的自由; 7. 国王不得干涉议会的言论自由; 8. 国王必须定期召开议会 

《权利法案》确定了议会至上的原则，标志着君主立宪制的确定，议会成为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对王权的限制和公民权利的保障不断加强，奠定了国王统而不治的宪政基础，国家权力由君主逐渐转移到议会。它现在也是英国不成文宪法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方面，光荣革命真正结束了皇权专制，建立了君主立宪，带领英国第一个进入现代民主制度，这种制度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光荣革命整个改变了英国的状态，自由宽容的环境刺激了现代金融体系的发展，最明显的是1694年英国银行的成立。而且形成了议会对皇室的监督机制，议会真正成为英国宪法的核心。

而另一方面，中国历史书上总称光荣革命为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因为保留了王权，因为没有实现彻底的共和。但对于英国人来说，正是这种议会与皇室的妥协，新兴资产阶级和新贵族与传统皇权的妥协，相对温和的变革，才保证了较小代价下的政权体制的平稳过渡，而这正是英国人所骄傲的地方。

这一切在19世纪时显得更为明显。当19世纪法国大革命的腥风血雨，残暴恐怖的景象，惊恐震撼了整个欧洲大陆的时候，英国已经平稳的完成了自己的政权转接，制度重建，在君主立宪的乐章下，矫健稳步而又充满自信的步入19世纪，迎来工业革命的科技发展，航海时代的国土扩张，迎来自己最灿烂辉煌的时代。又在第二次英法百年战争获胜后，在国际上树立了经济，政治，军事的地位，成为当时的世界霸主，日不落帝国。而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光荣革命的胜利，光荣革命有着不容置疑的重要奠基作用。

而在世界的历史上，光荣革命也是一座丰碑，不仅影响和引导了其他国家的民主运动，而且树立起了一个代价较小的妥协成功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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