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12月《文艺风象》 秋天可捡的东西很多,落叶自然是其大端。北京所多的是杨树,树高且直,叶片笨大,微微有些风过,树声便如雨落。到秋深时,满城吹落,扫也扫不尽。杨树叶并不好看,即便捡回去,待到干枯,也多半是随手扔了。洋白蜡的叶子却好看,北京也多有。这种树会结细小的如船浆般的翅果,成串挂在枝头。每天早晨我穿过青年沟路去上班,路边洋白蜡的叶子一边黄一边落,它的叶子是落得很早的。这时候在树下走,会觉得眼睛很亮。空气里有一点点寒气,它的羽状复叶一片一片落下来,很好看,细细弯弯的,像生得很标准的眉毛,边缘有细小的锯齿,可以捡起来,捉在手里看。因为曾弯腰把它捡起来,再丢掉似乎就是很对不起的事,于是常常就这样捉着,带到屋子里,放到书架上,黄色的带水分的叶子渐渐干枯卷曲,成为脆黄的一小片了。 这时候设若在南方,可捡的树叶种类便丰富得多。悬铃木(法国梧桐),鹅掌楸,乌桕与枫香,都是很美丽的树,颜色与形状兼具。在旧一点的街道旁,有时可以看见梧桐(青桐)。它并不像古书里宣传的“梧桐一叶而知天下秋”落得那样早,起先好像仍是茂密的一头青青叶子,一天天黄下去,一夜秋风,第二天早上再看到它时,忽然便清减了大半。再过几天,剩下的叶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青碧的枝干和头上已经干枯的小船样的果瓣。梧桐叶子很大,有小孩子的脸那么大,长长一枝叶柄拖曳,捡起来是很好玩的。 有时捡到别人掐了又扔下的花——这时常常是开到最后的月季——拿回去养在瓶子里,也很好看。但拿着走在街上时,总觉得很不自在,怕别人以为是自己掐的。但也不能因此就把捡起的花重新丢下。被丢掉的花总是奄奄一息的,带着被嫌弃的神色,在风里萎蔫成可怜的一团,有时花瓣也破了一些,很担心活不了,但拿回去之后,放在水里养,总是很快便恢复元气,变得鼓饱起来。就这样插在瓶子里,还可以养好些天,直到干枯了,变成暗灰萎细的一朵,立在瓶子里,也是很好看的。 有时候捡到果子。北京公园多松柏,景色单调,常见的唯有松果。一层一层,塔一般的形状,颜色也很朴素,很适合捡来放在桌上。但也只是才捡来的那几日贪看,渐渐放了很久,落了灰,便想不起来朝那角落多看一眼。只偶尔擦桌子,才把它们拿起来,擦一擦下面的桌子,这时候会有细小的碎屑掉下来。和松果趣味相似的是水杉果子,小小的卵圆形果子,带一个细细的小把子,总是被风吹到地上,和秋天铁锈红的水杉叶子混落一处。捡回去放在小玻璃瓶里,渐渐从青色变成深褐,这时候隔着玻璃仔细观察,才发现它们张开了鳞片一样的小壳,里面褐色的细小的种子,都散裂出来了。 这些事情,大约都近于无意义的爱好了,而小时候在秋天,极贪爱的事情是捡柴。关于捡柴,废名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里有一段很好的描述: “莫须有先生小时喜欢乡间塘里看打鱼,天旱时塘里的水干了,鱼便俯首即是,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落叶,风吹落叶成阵,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河水,大雨后小河里急流初至,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雨线,便是现在教纯读国语课本,见书上有画,有‘一条线,两条线,到河里,都不见’的文句,也还是情不自禁,如身临其境,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果落,这个机会很少,后来在北平常常看见树上枣子落地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明月之夜,树影子都在地下,‘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见着许多影子真个独自多起来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 这一段我极喜欢,秋冬天走在树下,看见被风吹落的干树枝,总忍不住要想起来,拿在心里温习一番。如废名这样是专门上山捡柴,我们小时候离山远,烧柴都是大人秋天特意上山砍来,晒干堆成柴堆,或是秋收的稻草束成束,晒干堆成稻草堆,要烧时就到田里拉几把回来。捡柴是近乎玩的事,小孩子的心里却总盼望自己能捡到一大堆了。我们在村子里到处转转,看看地上有没有风吹下来的干树枝子,捡到一小根就很喜欢。半天捡了一小点,用几根稻草捆成一个小捆,就拿回去放在锅灶底下,感觉得了很好的东西,喜不自胜。这欢喜大概只有春天经过才发竹的毛竹林,捡拾脱下的竹箨,回去交给妈妈,看她摊平夹在一本旧书里,压在被褥底下,等以后干了用来纳鞋底才堪可比拟。那一天烧饭时且就要看着妈妈,要她用那一把柴禾烧火,她“嗯嗯”应着,半是敷衍半是好笑,用火钳把那一小把树枝一下两下就全递到锅洞里去了。如今在城市里,常常见到被风吹落的树枝,已经晒得很干了,也不能去捡,这样好的柴禾,想到却不能把它用来烧饭,是很可惜的。 当前: 豆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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