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心（二）
关大美处理完了店里的杂事，哄如意睡下，做完了当天的账。她白天把顾家宝整理出来的帐目打印了一份出来，其中有这半年来卖得最好的点心销量，还有那些不好卖的，一目了然。现在顾家宝人脉渐广，他们还接了些酒会和商业活动的单，这种要成批做比较精细的糕点，关大美用了家里的烤箱试作了几样，等着明天过去教给宝莉姐。看到顾家宝回信说快回来了，她把冰箱里给他留的鸡汤热起来，又怕光是汤水不饱，下了些米线，外加一把豆苗。 顾家宝到了家已经十二点了，家里射灯光线柔和，热的鸡汤米线等着他。他边吃边问关大美怎么不看电视，关大美笑笑，顾家宝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没买电视呢。关大美说不着急买，省得如意天天看，把眼睛看坏就不好了。顾家宝说再等一等我们一起把家电都买齐……就，领证去？ 关大美愣了一下，低头说：你想好了吗？ 顾家宝说：你觉得我还得怎么样，才算是想好了？ 关大美哑口无言。她看着他呼噜呼噜地吃着，慢慢地他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习惯了买香菇做配菜，习惯了买鲫鱼不买鲢鱼，习惯了多做两个菜，看着他和如意高高兴兴地吃下去，在习惯的笼罩下，让她遇到危险时，敢躲在他的后背上哭一场，敢在他买了房子时，说愿意进来住。 她爱他吗？关大美不确定，她感激他，觉得自己欠他的，她感知过他身体的热情，而她这样被动僵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配爱一个人，是否还配接受一个男人的爱。李浩然带走了她所有的爱和勇气，连带着还有自尊，她跟田猛在一起，都觉得战战兢兢，每天辛苦工作，跟他白手起家，为他生下女儿，最后换来的，竟然还是怀疑。关大美还有一点残存的勇敢，支撑着她带如意远走他乡，那时她就暗暗发誓，一个人好好开店带好女儿，今后再也不想跟什么人在一起纠缠不清。 然而，她不知道会遇到一个顾家宝，也不知道会欠顾家宝这么多，以至于她不忍心也不敢对他说不。他让她住进来，她就住进来，他说要去结婚，她就应该跟他去结婚，如果有一天，他让她走，那么，她也应该一言不发地走开，继续带着女儿过好自己的生活吧。关大美知道自己对生命中的几个异性向来姿态卑微，但也没想到会卑微到这种地步，没有委屈，她不敢委屈。 顾家宝吃完了，洗了碗，自顾自去洗澡。熄灯爬上床，手一摸关大美的脸上冰凉一片，她又是这样，哭也不出声，背着人，然后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肩膀瘦瘦得，却很硬。顾家宝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她，听任她的眼泪流淌过他的胳膊，他的手，他的鼻孔里钻进了几丝她的头发，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头。他们这样相拥着睡去，像一对多年恩爱的夫妻，实际上却各怀心事。 早晨关如意上了厕所，咚地一声跳上妈妈的大床，顾家宝一下坐起来，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关如意惨叫着跑到厨房去，问关大美为什么顾叔叔会在这里，他不是有自己的房间吗？关大美说你赶紧洗脸刷牙吃饭，一会儿上幼儿园要迟到。关如意跑去洗了脸，一边刷牙一边又跑过来问：那你们现在是不是浓情套餐啊？ 关大美说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关如意说浓情套餐就是要说我爱你的，浪漫套餐就不用，但是可以亲亲拉手的。关大美拍她一记屁股，说都是你干妈那花店教坏你了，以后不许你再去跟她卖花。关如意说我以后都不去卖花了，关大美正想顺着夸一句乖，她跟着说：奶奶说了要我陪她去卖衣服。顾家宝刷着牙听见，笑得喷了满镜子牙膏沫。 早饭吃了菠菜粥，摊鸡蛋，小包子，生菜沙拉，还有几小块奶酪，关大美催着关如意吃饱，自己也趁乱吃些，等女儿吃完，抓起她的水壶书包外套就往外跑。顾家宝说等我一下啊，关如意已经跑到门口了。她不知道顾家宝小声对关大美说：我爱你。关大美说：……快走，要迟到了。如果她听见了，一定会奇怪大人的世界很难懂，浓情套餐原来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顾美琳的儿子淼淼学会了“我爱你”，他对每个人都说着这句甜甜的话。尤其喜欢的是一手搂住爸爸的脖子，一手拉着妈妈，说“我爱爸爸”“我爱妈妈”。冯志强跟儿子贴着脸，看着顾美琳，那眼光中满是乞求：这样还不行吗？你还不够吗？然而顾美琳避开了他的眼光，她也轻轻地挣开了儿子的手。有些伤害真的不是一句我爱你就能弥补，有些门关闭了就是关闭了，也不是一句我爱你就能轻易打开。 林万山没有对李卫红说过“我爱你”，他那天骑着自行车，带着李卫红走了很长的路。下了车，两人都是一头汗。他们当年学农的郊区农田，已经成了别墅区。林万山指着那一片房子，问李卫红：将来，我们住那里好不好？李卫红点点头，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这拥抱来的太迟，等待得太长久，两具疲惫的中年身体，似乎承载不了少年时的深情。 吴静莲也没有对林万山说过“我爱你”，父母之命，她爸爸原来是小城副市长，早早在新分配来的大学生里挑中了自己的快婿，林万山专业精熟，为人稳重，虽说样貌平平，但吴静莲如果没有好爸爸，也只是个身材矮胖，市委的女打字员而已。以前靠爸爸，爸爸给她安排工作，婚姻，嫁人后靠老公，男人给她官太太养尊处优的生活，以后还可以靠儿子，在以后寿命够长，看见孙子也飞黄腾达，那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可没想过有一天老公和儿子都进了看守所，剩下她没头苍蝇似的，只好又哭着回家求爸爸。老父亲风烛残年，那些旧下属也退得退换得换，谁还买老市长的账。 吴静莲深知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也就是给自己的弟弟妹妹花钱，帮扶他们的时候，自己算是个人物，要说别的，她一无所有。 所以，她更不能轻易放手这段婚姻，尽管她早知道林万山心里没她，但她会的，她所有的，也不过就是抓紧这个男人。 她甚至告诉林万山：你可以来可以走，做什么我都不问，除了离婚我什么都答应你。 而林万山要的，却偏偏就只是离婚而已。他想堂堂正正地跟李卫红在一起，没有理由让李卫红背一个插足的名声，他林万山，也不是偷鸡摸狗的人。 我爱你，简单的三个字，说出口已是千难万难，然后说出之后，要在一起，却更不容易。 李雪雯还是转学了，她成绩不错，李卫红额外交了笔昂贵的建校费，让女儿进了一中的初中部。李雪雯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刘杰娜，两个女孩子同时扬起脸，互相树起中指，算是一段恩怨的句点。 那两本大辞典在李雪雯的书包里背了很久，一来她为了防身，二来她倒因此背下了不少单词，原本英文成绩平平，这下进化为优异。只是李卫红不答应让女儿出国，她实在被儿子的事吓怕了。李雪雯说不出就不出，我陪着妈妈。李卫红说妈又不用你陪一辈子，你将来也要嫁人，自己也要做妈妈。李雪雯说做妈妈如果像你当然好了，如果像我亲妈，生了又不养，那要孩子干什么。李卫红想不到女儿说出这样感慨的话，她说：我做妈妈，也做得不好……李雪雯说我说好就是好，你就是最好的妈妈，在这世界上，我最爱你！ 李卫红又一次泪流满面，她平生听过无数谄媚的话，夸耀的话，真情假意的话，却从来没有被这样打动过。她对李雪雯，最初只是因为丧子后伤痛寂寞，找个孩子有寄托，后来看了李雪雯那副营养不良怯生生的小样，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她无非是把当年自己缺的一切，都给了收养来的女儿，却从未想到过人心换人心，李雪雯对她，是全心全意地崇拜和热爱，爱得甚至盲目。 李卫红给林万山发了短信，告诉他最近不要再来找她了。她自己的名誉无所谓，但是，作为一个妈妈，应该给女儿好的榜样，至少不该跟一个已婚男人暧昧。爱是责任，爱是尊严，爱也是约束和禁止。她可不希望女儿将来走上她这么苦涩的情感之路。 关如意倒不觉得我爱你有什么难讲的，她对很多人都说过这句神奇的话。像以前妈妈开店没人管她，把她托付给店附近一位独居的李奶奶，李奶奶人善心好，给她洗给她做吃，关如意就搂着她说我爱你。在安城上幼儿园时有位韩老师对如意特别照顾，妈妈没空接她老师就把她带回家好吃好喝好招待，如意也对她说过我爱你。至于自己老妈，那更是爱来爱去说了无数次了。所以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对着漂亮奶奶许淑琴说了一句我爱你，搞得她又哭又笑，亲得她胖脸蛋上眼泪口水一大把，闹得两个人都要去洗脸。 这么多人里，大约只有顾叔叔，她说不出我爱你，她知道顾叔叔对她好，对她妈妈也好，可是看妈妈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关如意总觉得顾叔叔好象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也许今天还在，也许明天就消失了，那么，说不说我爱你，还有什么意义？也许妈妈明天就坐上公共汽车，带她去了另一个城市，跟从前一样，去面对全新的生活了呢？ 分店的地址是许淑琴帮选的，这边的蛋糕店开在师院对面，小城还有家专科外语学院，历来大学附近都有几条繁华的街，分店就选在外院旁边。大学生们比谁都更喜欢看新鲜玩浪漫，花父母的钱大手大脚没个准数，一小块蛋糕卖十二块十五块，只要够漂亮，他们就还觉得挺便宜。再搞点网上支付打九折或者买大送小之类的花样，还愁什么客流量。看着儿子投入心血的店越来越红火，许淑琴心里高兴，看着关如意天真无邪跟她越来越亲，许淑琴心里却有点痛。爱孩子是她天性使然，帮自己儿子那没二话，就算关如意是路上拾来的流浪儿，她待孩子也有一片真心。但是，对顾家宝和关大美之间的事，她还是不看好。 帮工宝莉姐正招呼客人，却发现眼前这位女客有些不对劲。她衣着鲜丽画着淡妆，眼神有点游弋，进来了把货架都看了看，却没说要买什么东西。宝莉姐问她要点什么，她说想找你家老板，关女士。 关大美在里面刚把一个三层蛋糕做完。一边摘手套一边出来了，跟许淑琴一照面，愣了下，赶紧出去到桌子旁边拉椅子请她坐，又回身去里面倒了杯茶。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本来希望自己至少也修饰一下，别像现在这样穿着干活的衣服就走到顾家宝父母的跟前去，显得太随便了。可现在人也来了，看也看了，也好，晚来还不如早来。 许淑琴看到的关大美，瘦削单薄，也就是一双凤眼有些秀气，身材样貌实在平常，而且那份拘谨，紧张，真不像是出来开店的。许淑琴想起了自己最开始在夜市上摆摊的时候，也是这么尴尬，难以启齿，然而为了背上的儿子，为了家里的柴米油盐，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红着脸张开嘴吆喝起来了。 她说：一直想来看看你。关大美忙说应该我去看你，知道你住院了，店里有些忙，刚雇上人，走不开。许淑琴说：那也还得谢谢你，做了那么多营养品。关大美说都是应该的，做得又不好，不嫌弃就行了。 两个人客气了几句，话题转到如意身上，就说得多了。许淑琴说如意是个好孩子，养得很好，就是她的腿……关大美沉默了一下，说：生的时候难产，剖得晚了一点，宫内窘迫影响了神经。医生说坚持治疗会慢慢好的，她现在比以前强多了。 许淑琴听了蹊跷，问：那你生的时候是谁拿的主意啊？关大美说是如意的爷爷奶奶……不过我也不懂这些，那时以为他们是过来人，想的比我们周到。 许淑琴心里揪痛，这份女人的罪可受得大了，再有如意还是女孩子，本来就不被老人看重，加上有了残疾，这母女俩从家里流落出来，看来也是被逼无奈了。关如意乖巧，粘人，会看脸色，会说话，现在的孩子个个刁蛮任性，这种性格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养出来的。 关大美看出了许淑琴眼中的同情，反而安慰她：现在没什么了，如意越长大只有越发育得好，而且她也不知道这些大人的事。要说爷爷奶奶，她只记得那些对她好的爷爷奶奶，一个都不忘，逢年过节还写明信片给寄过去呢。许淑琴听了心里却不舒服了一下，难道说我也只是一个对她好的奶奶喽？她想了想，问关大美：那你和家宝的事，你们俩是怎么打算的？ 关大美早已想好如何回答：他说怎么，就是怎么。我没别的，听他的就行了。 许淑琴这时才感觉出这女人的厉害，看似绵软没主意，其实她这才是把儿子给拿捏住了。嗯她看好了儿子被她迷昏了头，跑不了了，所以以退为进。许淑琴淡淡地问：那他要是说分手呢？ 关大美笑了：那我就解脱了，真的，我没什么，我愿意一个人带着如意过。这份生意算是我跟家宝合伙的，如果他跟我分开，我这边账目清，马上就分一半给他，至于房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只出了4万，全当是我付的房租。 她直直地看着许淑琴，目光清朗：遇到他之前，我没想过要找人，我知道自己不配，现在是他想要跟我在一起，那我就跟他在一起，如果他不想了，我马上就走，也绝对不占他的便宜。他各方面都那么好，本来也该找个更好的，不是我这样的。 许淑琴眼里盈起了泪，原来儿子说得没错，鬼迷心窍也只是他一个人迷，这女人可比她想象的聪明，说不出她有什么不是。话又说回来，她一个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哪来的底气这么硬朗，儿子这么好，她还不情不愿的，难道说她还另有什么出路？ 关大美也猜得到许淑琴想什么，她说我命不好，会连累别人，还不如一个人带着女儿慢慢熬着。不拖累谁，不欠着谁，其实，现在他对我这样，我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不抱什么指望，他没有压力，我也没有。人不怕眼前有事，怕心里有事。 许淑琴沉默良久，说：当父母的心里这点事，就是孩子啊，还能有别的吗？ 关大美跟顾家宝约在分店见面，关大美把店里杂物归置到一处，打算叫个收废品来拿走。店门被人踢开，进来几个发型奇异的少男少女。关大美知道徐南敏那件事还没完，一时也找不到别的东西，只好把拖把横着握在胸口，问他们来干什么。 领头的小痞子叫王旭，头发染了好几种颜色，当头一绺是粉红。眉眼也端正清楚，偏偏硬拗出一脸蛮横不讲理的神情：你上回得罪我们大姐，怎么说？不去端茶认错吗？ 关大美说我怎么得罪她了，她来我店里闹事，我没打没骂，也没报警，怎么成我的错了？ 王旭说你敢对我们大姐动刀子，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出来混得讲面子，你扫人面子，还不认错？ 话说得正咄咄逼人，顾家宝到了，见了这几个半大孩子，也不跟他们废话，伸手拨开他们，走到关大美前面，接了拖把，嗖地抡了一圈。 那几个没想到他话都不说就动手，赶紧闪开几步。顾家宝说：你们走不走？这里有摄像头，你试试。 王旭一看眼看这面子又兜不住，气得也顾不得那么多，从口袋里掏出把弹簧刀，朝顾家宝晃了两下。后面有个粉红头发的墨镜少女，一看刀赶紧上去拽他衣服。王旭回头一看她，也就把刀收了。 倒是顾家宝吃了一惊。他也来不及护关大美了，一步冲过去把那少女拖住，也不管她尖叫说放开放开，伸手扯掉她的墨镜，再抓她那头假发。小表妹周梓涵就再也藏不住了，低声叫：家宝哥，你放开我。 这匪夷所思的荒唐事发生在眼前，顾家宝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气极反笑：你？涵涵？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还出来闹事？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是真的吗？小姨要知道了还不得气死？你都高中生了，一中还没有考不上大学的呢，难道你就要破纪录？ 周梓涵挣脱他的手腕，一边揉手一边理头发。王旭还上前一步，说别碰我马子。 顾家宝说你滚，还马子，她是我妹！你敢动我妹我今天就把你送公安局去。涵涵你过来，别跟这帮人在一起。 周梓涵一脸倔强：跟他们在一起怎么了？考不上大学就考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是我男朋友。说着话跟王旭拉着手站在一起，让顾家宝看得无比别扭，忍不住替大人教训她：你才多大就男朋友，还是这样的……他想说小流氓，想了想忍住了：涵涵别闹了，赶紧，我送你回家，不对，你应该上学啊，好啊你还旷课？！ 周梓涵把墨镜和假发都戴回去，说：你操心你自己吧，还说我哪，你上了大学了怎么样，现在开个破店还跟个老女人混在一起，我不说你就不错了，哥你歇着吧，少管我。 说罢头一歪，领着那帮非主流少年出去了。跟王旭勾肩搭背，让顾家宝看得想追上去踢他们两脚。 他们认亲的时候，关大美就默默地接过了拖把，没事人似地接着拖地。 顾家宝一肚子气没地发，满地转圈：她还没到十六岁！男朋友！还是个小痞子！还旷课！ 不行，这事不行。 关大美拖完了地，去倒水，换水，继续拖。把地拖得光洁干净，顾家宝还在那里嘟囔。关大美说：别人跟你说不行的事，你听吗？ 顾家宝无言以对。想了想，低声跟关大美解释：我妹太小，满嘴胡说，你可不用听她的话。 关大美说她说的又没错，不用说你们家人这么想，连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不听啊。你自己不听别人的话，凭什么还要求别人听你的？ 顾家宝说我妈跟你说什么啦？她们说什么你别管，是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我又不是痞子混混，你也不是女中学生。 关大美擦地，说我告诉她了，你是自由身，现在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不想了，我就会走的。 顾家宝说你走哪里去？关大美说哪里都能去，我有手艺，饿不死。顾家宝说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一点也不值得你留恋喽？关大美说你值得啊，是我不值得啊。顾家宝说可我说你值得，不就够了吗？ 分店对面是家果汁店，老板娘看到对面新店里人来人往，隔上一阵子还有两个人影抱在一起，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羞没臊啊大白天就这么不避人。 关大美知道自己是留恋的，只是她不敢留恋，她心里有小小的希望，但又不敢希望。世间能依靠的不过自己一身一双手，身外的这个怀抱，虽然温暖结实，她不敢据为己有。就算真的成了自己的，那失去的时候，该有多痛，不是没体会过，所以还不如没有吧。 顾家宝知道她又在哭了，想起当初看到她的笑才动了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反而让她哭了这么多次。有些书上说泪水可以排毒，那么就让她哭哭吧，她忍着不哭也很久了。 周梓涵在父母貌合神离的婚姻里长大，虽然备受宠爱，却常感孤独无趣，父母有时争吵起来，相骂无好口，爸爸说妈妈在外面被人保养卖身换钱，妈妈说爸爸糟蹋良家少女骗婚毁婚禽兽不如，反正两个人都一肚子怨气，只是被这个婚姻圈住了，像两个被扣在一口大钟下的人，拳打脚踢，有时打到对方，有时打到铁壁，想不到的是大钟里还有一个人，就是他们的孩子，所谓爱情结晶，其实结晶不过是精子卵子偶然相遇，跟爱不爱情的没什么关系。 周梓涵也不是第一次恋爱，12岁她就跟小学同学尝试过牵手接吻之类的事，还闹了一段三角恋，像模像样地失恋了一回。这些父母当然不会知道的，他们的眼睛除了成绩单以外也看不到太多东西。周梓涵失恋后发奋学习给她的小前男友和情敌看，没想到等她成为优等生时，那两个早都一换再换，不知道换过几次恋爱对象了。 一中的录取线向来高不可攀，但是周梓涵中考超常发挥，正好踩线入学。一进高中功课紧张任务重，同学个个都是考试霸王，周梓涵一下就体验到吊车尾的滋味。这种失落感加上少女看多热血漫画港台电影后遗症，让她跟顾家宝家对门邻居小混混王凯旋成了网友，两人明摆着是两个世界的人，偏偏各有一份不可抗拒的好奇。 王凯旋的表哥是王旭，混在道上也算是个小头目，在王凯旋眼里就是让人仰慕的江湖人物了，带着一位漂亮可爱的一中女生去见识见识也就是大件事了，周梓涵一看王旭率领小弟们喊打喊杀那副邪魅狂狷的黑道风采，少女心也就顿时燃烧了。 反而是王旭觉得这么个娇滴滴的重高女生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下不了手，奈何周梓涵如蜂逐蜜，每天带着不良女生的行头，上了上午课，下午就跳墙逃学追着他们跑。王旭也没少看老港片，大小姐爱小混混的情节那是半点不陌生。于是两人成了一对，招摇过市，简直有点亡命鸳鸯的感觉。 老师们火眼金睛，什么怪事都见多了。一通知家长许淑娟和周国彬如雷轰顶，少不了爸爸哄妈妈劝大家拍桌子打凳子吼叫哭喊之类的，然而叛逆少女心渴望的就是这种暴烈对抗，越猛烈让她越觉得跟全世界战斗捍卫爱情的胜利感越强，周梓涵干脆玩了次失踪，跟王旭去开房过了夜。想不到的是王旭比她紧张，吓得半宿没敢睡。天明时两人抱在一起海誓山盟说了所有情人间该说的傻话，说到激动处王旭还给手腕上划了一刀，写了个狗爬似的爱字给周梓涵收藏。周梓涵更是铁了心,情路狂奔不回头了。 王旭没做成大哥，但周梓涵认定了自己是大哥的女人。小城一中教学质量过硬，在全省也是排前三名的重点高中，高考将近百分百的升学率，可容不下害群之马。尤其这种高一就露出苗头的，一般都劝说去国际班，反正能上一中的多半家境不差，送进国际班，里面自然有背景更深广做人更嚣张的官二代富二代收拾，再铺天盖地外语等级考试一砸，是龙得盘上是虎得卧下，等把成绩搞得个差不多，随便哪个想招生捞钱的大学大学预科班一送，学校就算完成任务，家长感激涕零庆幸熊孩子终于成才，其实万里长征刚走完第一步，到了国外那才见真章，什么不良少年不良少女，外面世界大着呢，嚣张没人看颓废没人管，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小留学生们真正的成长，到那时才刚刚开始。 许淑娟听从老师指点，花了一大笔钱，把女儿转去了国际班。周梓涵当然宁死不从，许淑娟一咬牙，给女儿下了跪： 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犯过错，到现在都不能好好做人，妈妈不怪你闹，你俩愿意在一起也行，总得有个将来吧。难道说就靠现在这么混着，将来就能养家糊口吗？你好好去念书，让王旭找个工作，要不让他也念书，你俩一起出国，行不行？ 字字血声声泪，奈何听在女儿耳朵里不胜其烦： 妈你少来跟我说这些，谁要养家糊口了，谈个恋爱你们至于这样吗？还说送我去外国，人家外国家长像你们这样啦？儿女谈恋爱人家家长都支持，还专门出去给孩子腾地方呢。一点点破事就弄得跟天要塌下来似的，你愿意跪跪着吧，地下凉别怪我没提醒你。 周梓涵说完钻回自己的房间，反锁房门，背个小包，换上短裙子，从窗口吊根绳子，飞檐走壁下了三楼，小区门口拐角里，王旭正抽着烟等她，她拿过他嘴里的烟自己抽一口，摩托车后座上一坐，两人潇洒离去，满脑子都是老港片里刘德华带着吴倩莲飞驰的美好镜头，哪管什么家里心碎的爹娘。 周国彬打听到了王旭家里，本来想兴师问罪，一听王旭的妈妈是丁庆丽，尴尬得差点没找条地缝钻进去。丁庆丽是他早年订婚对象之一，小城风俗，订婚男女同居是可以的，等有了孩子再领证也不少见，结果他在人家丁庆丽家里当了半个月毛脚女婿，就一溜烟跑到省城见笔友去了，笔友是个女大学生，浪漫得要死要活，好容易从那边脱了身，回到小城，爹妈早又挑了相亲对象撮合他们了。 丁庆丽来他们家找过他，闹过，反受一场羞辱，回去大病一场，光洁黑亮的头发掉了一半，俗称鬼剃头。后来嫁了个酗酒男，爱好就是喝酒打牌打老婆，丁庆丽是护士，多年苦干终于熬到护士长，也跟男人终于斗得旗鼓相当，硬起腰杆离了婚，可是想管教儿子已经晚了。 王旭是爷爷奶奶宠大，也是爸爸踢打着长大，不爱学习崇尚暴力，初中没毕业就在那一片打出名声来了。丁庆丽软硬都来过，儿子软硬不吃，对妈妈只剩一点同情，绝无尊重，对酒鬼老爹他恨之入骨，想过无数次一刀捅死他，省得他打妈妈，打自己，有时醉得狠了连爷爷奶奶都打。这愤怒无处发泄，也只有成就他做个黑道上的古惑仔，警察眼里的小流氓，小流氓眼里的扛把子大哥了。 丁庆丽早听说消息，儿子搞上个一中女生，成天带出带进，有一回她回家取东西，还差点把两人堵在屋里。她教训儿子别毁人家前程，儿子说是她天天缠着我，那前程要说毁也是她自己毁的。丁庆丽接到电话，那边吞吞吐吐半天说不清楚话，等她弄明白了原来是周国彬这杀千刀的，原来跟儿子成双入对的就是他女儿，丁庆丽不由得大声对着电话说起来： 报应！姓周的，你这是现世报，我就说老天不会那么没眼睛，你这样的人活该有这样的女儿！告诉你，不是我儿子找你女儿，是你女儿贴着我儿子不放，是她自己不念书非要倒追我儿子的，我没骂她臭不要脸是留点面子，万一成了我儿媳妇我还要喝她倒的茶。不过这儿媳妇是自己送上门的，花红彩礼我是不出，谁让我儿子有本事呢！ 当年丁庆丽去周家要说法，周国彬妈妈神气活现的德性犹在眼前：倒追我儿子，不知羞，我儿子就是有好多女人喜欢，谁让他有本事呢！ 时光倒转，命运重现，丁庆丽终于碰上这样的机会，把当年泼在自己脸上的话一句句都还给事主，嘴巴上说得痛快，这边眼里早流下泪来。这一生如此无望，那时年轻的丁庆丽爱上年轻的周国彬，两人何尝没有过柔情蜜意缱绻时光，谁知道后来的人生，竟然是这样的冷酷分离和狭路重逢呢。 周国彬脑子里嗡嗡响，一句句听完，不敢挂电话，等丁庆丽骂够了，他才说：这样下去，对他们俩都不好，毕竟还小。 丁庆丽听得出他忍气吞声，心里也软了，叹气说：我管得了？我要能管王旭，他早就学好了。周国彬说我想给他找个工作，有点正经事做，他就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了。丁庆丽停顿了一下：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们当父母的还没搞清楚，你还指望他们。语气无限辛酸。 李卫红收了几处生意，转手换了现金，那边郊区别墅风景上佳但配套设施跟不上，少人问津，她去了买下该区的楼王，面对湖水，隔岸是小山树林，山清水秀一片幽静，有几分像她读书时农村那绿意葱茏的景色。别墅里空荡荡，她也没着意装修，只在落地窗前放了几把椅子，一条长沙发，有时开车过来，煮杯咖啡，一个人对着窗前湖水静静地喝。 她不知道，林万山买的房子在她斜对面，他还在漫长的离婚战斗中挣扎，这一辈子也没买过什么奢侈品，这套房子他指给她看过后，就全款买下了。林万山现在是退休身份，兼了两家公司的顾问，又给一家企业单独做项目，这一辈子从不缺钱也不缺尊重，要说家庭幸福，也说得上妻贤子孝。 只是这一切并非他真心想要，真心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他年轻时骑车看到的那个在寒风里颤抖的背影，穿着破衣服赶路的清丽女孩，她看了他一眼，他让她上车，此后多少次在梦里，她都坐在他的车后座上，两个人一辆车，茫茫山路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就像这人生，要说短，生儿育女起起落落熬尽了精血，要说长，一转眼就两鬓苍苍，除了空落落的一颗心，一无所有。
林万山也没有装修，他也会有时过来看房子，在里面转转，看看，按掉手机不接电话。他不知道，日夜思念的那个人，离他只有五百米远。 关如意收到了一纸箱的礼物，都是丹尼陆收拾餐吧找出来的小玩意，什么陶瓷的小兔子，竹子做的小帆船，绒布小熊，还有圣诞树那些闪闪发光的装饰品。关如意说都给我了你怎么办呢？丹尼陆说我不要了呀，叔叔是大人了，用不着这些了。关如意说那你要到别的地方开店，不就用到了吗？丹尼陆说叔叔不开店啦，叔叔要照顾病人，以后都不知道还会不会开店了。 关如意说那多可惜，你开店开得那么好，顾叔叔说这条街上就数你最会开店啦。丹尼陆忍不住笑：算他有眼光。不过，还是你妈开店开得好，那么能干的伙计，就她能找得到，我可找不到。关如意骄傲地说当然啦，我妈妈的店最好了，我妈还最会做蛋糕，今天我还做了呢，你等着我去拿给你吃。 等她捧着蛋糕回来时，丹尼陆已经走了。他怕多看几眼关如意的胖脸蛋，自己会哭出来。阿保的父亲已经走了，阿保也卧床不起，病情的发展远比想象的更迅猛。丹尼陆每天陪床，看着阿保从一个人变成人形骷髅，以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喜欢骂那个救他命的警察，不过现在不骂了，毕竟有一条命留着，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是不错的，虽然他就要死了。 关如意拿了几样小装饰去许淑琴的服装店，指点给许淑琴看，说：这个是兔子妹妹，这个是兔子妹妹的奶奶，这个是兔子妹妹的爷爷。自从家里有了她进进出出，顾国明向来都是能躲就躲表明态度，这下听她那娃娃话，爷爷叫得亲热自然，他身不由己地走过去，脸虽板着，目光却是柔和的：哪个是爷爷啊？ 关如意指给他看：这个戴眼镜的兔子爷爷，不过你不戴眼镜的，你比他好看。顾国明不受这记马屁，但是既然凑过来了，关如意顺便望他身上一靠，说你看这个是兔子妹妹的奶奶，这个她的披肩，是兔子爷爷送给她的礼物。爷爷，你也要送披肩给奶奶做礼物哟，要浓情套餐。浓情套餐，就是要说我爱你的。 顾国明整个人化成一团，笑得眼睛也眯起来，只剩嘴硬：什么我爱你，肉麻！ 一边说着，一边把关如意搂住抱在腿上坐着，心想这爷爷当起来也不难么，倒比喂奶换尿布的小婴儿轻松多了。 他愿意给关如意做爷爷，可不代表他愿意要关大美做儿媳妇。许淑琴几次说一家人坐起来吃个饭，顾国明都脸色一沉哼一声表示不屑。 这孩子是招人疼，不过他对哪个孩子不好，也不会单单跟这么一个小宝贝过不去。一起玩归一起玩，一起吃就一起吃，各种小东西小零食买也买，可是要让他去面对她的妈，比他儿子大八岁的准儿媳妇，他还是一百个不乐意。岂止不乐意，简直心如油烹，说不出有多难受。
待续未完…… 作者简介：丛虫，曾出版小说集《食色》《清洁》，作品散见于各大时尚类杂志。已完成长篇小说《世间儿女》《天伦之乐》，文章正待字闺中，出书与影视合作请恰邮箱 dabaowu@hotmail.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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