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总觉得,《边城》是一部极清澈写意的好小说,而且是很古中国的小说。 《边城》的情节与行文是浑融一体的,清澈温厚的情节,清澈温厚的字句。 世上许多小说,也故作清纯。比之于那些,沈从文先生的清澈在于: 他的清澈,是创造了一个质朴接受一切、如实道来的语境。所以《边城》里的妓女和粗野水手,都比当下许多闺阁小说里满口伪文言的大小姐们,显得干净许多。 所谓很古中国在于,这部小说,从情节行文到文笔,很有传统中国味道。 这里我得解释下。 比如说,苏童先生的句子,“父王驾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浮于铜尺山的峰峦后面”,其实是带翻译腔的。 我并不是这些不好。当代中国小说,是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的混合。莫言先生小说中的拉美腔、残血先生小说中的卡夫卡味道,诸如此类,并不特异。 而有些小说家,是受过西方影响,带显然带有纯粹中国语言味道的,比如张爱玲,比如老舍先生。 老舍先生的文字是北京口语的,而沈从文先生,带有一种,怎么说呢?中国古散文的字句质感。 “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 这句里,最好的两个字,一是逼,“翠色逼人而来”,一是“长养着”,非常质朴。 再举一个。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一些了。 这一句毫无花样,但带出清透玄妙的境界。 我以前开过个玩笑:我觉着鲁迅先生的字,不涉及吵架时,有点战国秦汉气,洪荒感,棱角苍翠。汪曾祺先生的字就是明文了,热闹许多。 ———————————— 昨天出门,路上,很迅速地,又把《边城》过了一遍。 发现了点别的,是我错读了。 我以前只在意了文本的整体氛围,里面的劲头,没在意。 翠翠初见二老时,因为误会他,于是低声骂了句“你个悖时砍脑壳的”。我以前没注意,这时注意了。 湖南人自然懂得这句话。我在川渝和长沙都算待过,也知道这句方言似乎湘川渝都有。 用方言念这句,味道忽然不同了。 我找了找几个湖南朋友平时说话的语感,然后重新看对白,试着想象湖南话念这些台词: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 于是觉出妙来。 ——当然,湖南话种类纷杂;沈从文那时的湘西话,估计和现在的湖南话也不一样。但大概,找到了一点感觉。 《边城》不单是一部柔和的书。借《水浒传》武松谈论酒的说法,也是本“有气力”的小说。 天保和傩送都爱翠翠。都不肯占对方便宜。彼此赌气。二老坚持替兄长唱歌,看天意。兄长负气下河去,死了。二老也不肯回来了。顺顺负气,误会了爷爷。翠翠赌气,不肯问爷爷。 河上居民的负气。劲头都在对白里。 用普通话念,不太念不出来。带方言念,气性出来了。那种快乐时也能带恼的气。彼此拧久了噼里啪啦一气儿的气。 质朴的地方未必都性子迟。边城,水上,好性子客气,但并不因此软。彼此的倔、傲和拧,劲道就在这里头了,在湖南话里头了。 故事的曲折,也都在这里头了。 单是强调这本小说仿佛世外桃源,是只看到了前半段的溪流、竹子与小城,没感受到水底下的倔强了。 用湖南人那点口吻念对白,感受到了温和之下的气性与倔强,才大概明白《边城》真正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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