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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霸王龙勇士 2017-03-21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好的文学作品不仅要有真情实感——不逃避,不耍花腔,不炫技,更重要的是,这种情感必须达到一定的分量,它是浓烈的,是有炽热的温度在里面的。当生命的河流经过你,那些悲怆、苦痛、欣喜强烈地交融在一起,我们一般人只能报以眼泪,但诗人能把这一切写下来。今天给大家看一首以血写成的乐府诗,明末清初李雯的《东门行》。

 

先说一下这首诗的背景,这首诗是李雯写给他的好朋友陈子龙的,他们两人都是松江人(上海一带),和另外一个朋友一起开创了一个新的词派,叫云间派,哥儿几个都是当时一等一的大才子(柳如是大家一定听说过,就是他们圈子里的朋友)。年轻的时候哥几个吟风弄月,写了好多互相唱和的诗词。

 

有一年李雯要陪父亲去京城任职,离开了江南老家。但是,刚到京城没多久,天下大变,沧海横流。先是闯王破了北京城,然后清军入关,他的父亲也因为明王朝的毁灭而殉难。所以对李雯来说,真是一转眼间国破家亡!在混乱的京城,他连给父亲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怎么办呢?书上说他是絮血行乞三四日才得到一副棺材钱,非常悲怆!

 

但是,那时候有个讲究,人要落叶归根,一个孝子应该把自己的父亲安葬到故乡故土,否则亡灵就是孤魂野鬼,没有归宿的。所以,李雯决心要把老父的灵柩运回到故乡去——这在天崩地裂的时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别说千里迢迢送父亲回乡,他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几乎饿死在京城的街头。

 

这时候有几位投靠清军并且当了官的文人学士就很同情他,推荐他也去清朝的衙门里当个文官。他一边接受这保命混饭的职位,一边羞愤难当,对他来说,接受这一职位就等于把灵魂卖掉换一口饭吃。但人毕竟是人,他骨子里的软弱使他不能做出决绝的事情来。还有一个说法,多尔衮写给史可法的那一封很有名的劝降信就是出自李雯之手,如果属实,那么,他的变节罪加一等。这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这一种对自己强烈的鄙视深深地刻入骨髓,使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我们再对照着来看一下他最好的朋友陈子龙,陈的表现截然相反,他是一个非常坚决、非常刚烈的英雄。他不仅慷慨地加入了南方抗清的队伍,拼死而战,并且在被清军抓获之后,义无反顾投水而死。所以用我们传统的标准来看,他是一个非常有气节的人,是一个烈士。后来清朝安定下来之后,也非常佩服这样忠烈的人,为收拢天下士子之心,追谥他为忠裕公,他的这种行为不仅获得时人的赞叹,也赢得了后世深深的敬重。

 

所以这一对本来差别不大的朋友,到李雯写这一首诗的时候,已经判若天壤,一个出卖灵魂屈从于外辱,一个正气凛然誓死抗敌。在这一种强烈的对照之下,李雯更加羞愧难当。他本来觉得自己这辈子再没有脸面去见这位朋友了,忽然听说,陈子龙竟然写了怀念他的文章,说在那沦陷的北方,难道没有南望而流涕者乎?说的就是李雯。李雯辗转听到这样的声音,真是心绪百端、泪如波涌!他不知道要怎么去跟朋友表达他的羞愧、他的痛苦、他的感激,于是在种种激烈情感的冲突之下,他用泣血的文字写下这一首《东门行》。

 

出东门,草萋萋,行入门,泪交颐。在山玉与石,在水鹤与鹈。与君为兄弟,各各相分携。

 

南风何飂飂(liao2),君在高山头。北风何烈烈,余沉海水底。高山流云自卷舒,海水扬泥不可履。

 

乔松亦有枝,落榛亦有心。结交金石固,不知浮与沉。君奉鲐背老母,余悲父骨三年尘。君顾黄口小儿,余羞三尺童子今成人。

 

闻君誓天,余愧无颜,愿复善保南山南;闻君恸哭,余声不续,愿复善保北山北。

 

悲哉复悲哉,死不附青云。生当同蒿莱,知君未忍相决绝,呼天叩地明所怀。

 

他说,你是山中高洁的美玉、我是山中粗粝的石头,你是水中亭亭的白鹤,我是水中的丑陋的鹈鹕。你在高高的山头,我在沉沉的海底。你像流云一样舒卷,我像污泥一样浑浊。可是我也有心啊!可是我也有苦衷啊!当年的友谊像金石一样坚固,哪里会知道今日命运是如此的沉浮!听说你誓死抗敌,我羞愧难当,听说你痛哭流涕,我悲咽吞声!这是何等的悲伤啊!你宁死也不愿依附青云,我活着却像蒿草一样卑贱。但我听说你还不忍心把我弃绝,我好感激啊!我呼天叩地也要你知道我的心啊!……通篇下来都是这样泣血的哀嚎,真让人悲恸不已。

 

我们怎样来看待李雯这个人?我觉得他的一生可以概括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我们都知道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说人生忽然没有意义了该怎么办,该怎么活下去。有一个细节,男主在国家遭遇巨变之后丢掉了原来当医生的工作,于是整天给人家擦窗户过日子。刚开始他觉得体力劳动太好了,简直像度假,手不停地动着,脑子却信马由缰,太轻松了!但是,时间一长,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乏味,因为他陷入到了无意义之中。如果我们要用最直观的方法理解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之轻”,我觉得就是这个擦玻璃的感觉,你被抛到一个荒诞的场景中,周而复始地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情。或者说,命运没有安排你去承担起应该承担的事业、情感、意义诸如此类,它安排你在一种失去情感、失去价值、失去意义的场景中过失重的日子,这时候,你会觉得生活无法忍受。

 

如果说米兰昆德拉所说的是一种失重的状态,那么李雯为我们展示的是一种超重的状态。如果前者是失去意义下的生活,那么,在李雯的身上背负太多太多的“意义”。家庭的毁灭、国家的毁灭从他身上碾压而过,他太想承担起对家庭责任、对父亲的责任(孝),太想表现出面对国家民族应有的气节(忠),但可怜他只是一个软弱的卑微的人,这些东西对他来讲太沉重了,沉重到无法担当。那怎么办呢?他只能一边逃避,一边不断不断地鄙视自己、唾弃自己,在这种鄙视与唾弃之中每时每刻痛苦地提醒自己,你是一个变节的人、肮脏的人、苟且偷生的人!这种感觉当他面对英雄一般的陈子龙的时候十倍百倍地强烈起来。越是强烈他越是需要忏悔,越是需要扒开自己的伤口,扒开自己软弱的灵魂,展示给他高洁完美的朋友,不求原谅,他只是需要这忏悔本身。所以他才会说,你是舒卷的流云,我是混浊的污泥,当我知道你还没有弃绝我,我泪如泉涌,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何等何等的痛苦啊!

 

陈子龙后来安慰他,你不要这样难过,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在明朝当了官的,食君之禄,死君之事。你没有当过明朝的官,做这样的选择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李雯并没有因此而放过自己,一直到死,他都在“变节”的痛苦中煎熬着。长久以来,我们一直要求人变得更坚强更勇敢,我们一直在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样的话激励着我们,让我们成为更挺拔的人。但是,面对整个国家崩塌的压力,我们这样软弱的个体无法挺立起来怎么办?一只蚂蚁承担不起大山崩塌的重量,难道应该责怪那只蚂蚁吗?我们是否应该反过来考虑一下,问题不在于李雯的人格是否清白,不在于他是否有骨气,而在于加在他身上东西是否太过沉重?这样的重量是合理的吗?是一个血肉之躯应该承担的吗?人生下来难道不应该好好活着吗?天崩地裂之下,他选择一条让自己可以活下去的道路有错吗?谁来怜悯这样软弱的心灵?谁来怜悯这些无法弘毅起来的人?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我们至少应该承认人是软弱的,我们天生下来并没有携带刚硬的铠甲,既然如此就要允许人软弱,就像允许人吃饭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个人的良知不应该捆绑在国家的战车上,这样的捆绑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是绑架着弱小的生命为强悍的机器买单。不以人为目的的道德本身就是反道德的。真正的道德绝对不会捍卫残破的机器,只会捍卫人本身——保护卑微的个体,怜悯软弱的心灵。

 

如果是几年以前,我可能会说李雯这人真是想不开,明王朝算个屁啊,当然清王朝也是个屁。但是现在,我深深地为他感到悲伤,在他的羞愧和软弱中我感觉到有一种将心比心、情同手足的温情,他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身上都有人的温度,如果这样的灵魂不值得高贵者的怜悯,那就让我们这些卑微的人互相怜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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