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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 林超然:“人间送小温”,汪曾祺的人生境界

 汉青的马甲 2017-03-23


林超然,字奎翁,号石楼居士。当代诗人,著名作家,散文大师,文化学者,知名文化记者,被文坛誉为“关东鬼才”。现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评论家协会会员,在读文学硕士,著有《林超然散文集》《林超然小说集》《林超然文论集》。



“人间送小温”,汪曾祺的人生境界



汪曾祺善于把朴素的人物和朴素的美对应起来。人物可以是不声不响的,但在不声不响之中总深隐着一种况味——人的弱点、时代的弱点,总被他心平气和地隐蔽到安静中。


给人的感觉,汪曾祺似是中国当代文学一根特别放松的神经。


除了他的《闹市闲民》、《老学闲抄》、《富贵闲人,风雅盟主》之类直接立意为“闲”的篇什,像《家常酒菜》、《人间草木》、《淡淡秋光》、《随遇而安》、《岁朝清供》、《昆虫备忘录》、《自得其乐》、《草木春秋》、《书画自娱》、《胡同文化》等也都有一条鲜明的“闲”的精神纵轴。


但是,“清闲安适,悠游自足”的汪曾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变成”的。


青年时代的他也灰心、苦闷、刻薄过,对人生、世界保持着戒备,一些文字非常紧张、冰冷。


座上客,花花绿绿,发亮的,闪光的,醉人的香,刺鼻的味,他(堂倌)都无动于衷。他的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乱之中来去,他不是走,是移动。他对他的客人,不是恨,也不轻蔑,他讨厌。连讨厌也没有了,好像叫许多蚊子围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让我想起死!(《风景》)


这不像我们熟悉的汪曾祺,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悲哀、彷徨,看不到前路上的光亮,形成这种矛盾的思想现实,有社会的原因,也有他个人的原因。那时,他的一些作品弥漫的甚至是悲观主义。


很多时候,汪曾祺的切入点是“草花”,而不是蜚声四方的“名品”:


“草花”需要做一点解释。“草花”就是“草花”,不是“花草”的误写。北京人把不值钱的,容易种的花叫“草花”……我的散文多轻贱平常……这真像北京人所说的“草花”,因名之为《草花集》。散文是“家常的”文体,可以写得随便一些。(《草花集·自序》)


不只是散文,汪曾祺的小说、诗歌、文论、剧本,当然也包括他的书画作品,都不会少下“悠闲”的身影。在众人看来,“悠闲”正是汪曾祺的独特身份、独特价值。他的一切作品都仿佛是背着手在尘世的各种景致里自在漫步,没有什么能惊扰他的节奏。事实上,汪曾祺把小说也列为家常文体了,从中我们读不到太多的技巧,其结构设计遁于无形;人物不是在故事里进出,而是随性、任意地生活着,并没有受到作家或别的外力支配;作品的语言多无雕饰,大都直接采自生活现场。


汪曾祺真正的转变应该是发生在新时期。尽管他的《受戒》、《异秉》、《大淖记事》等名篇问世的过程都经历了不少曲折,但总算有机会进入公众的阅读视野。植根于游戏心态的《受戒》写成后,有一段时间只在他两三好友中间传看,这种“地下模式”也正合“玩”的规矩。因为恰好出现在大家刚从“十年动乱”的伤痛中抬头之际,“悠闲”的《受戒》恰好能被高雅阅读、大众趣味同时接受。如此热烈的鼓呼和簇拥,几乎也“规定”了汪曾祺之后的主要创作路向。


差不多与《受戒》接踵的《徙》,展现的其实是更为沧桑、深邃的汪曾祺。《徙》写的是“未徙”,作品中充塞着个人行动的挫败,有太多的“重要性”、“意义”彻底消失,作品主调滑向凄清,跌入失望,比之情感氛围较为滞重的《八千岁》、《陈小手》、《天鹅之死》、《珠子灯》、《八月骄阳》等,其批判力道可谓绝无仅有。作品凄美大于淡泊,愤懑大于平和,压抑大于解脱,讽世大于超然。


汪曾祺曾为《中国作家》画过一幅画,并题了一首诗。诗云:“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或时有佳兴,伸纸画暮春。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君若亦欢喜,携归尽一樽。”此诗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和《论语》中的《侍坐章》有极近之旨。为什么写作?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对于这个人来说,艺术是一种逃避;对于那个人来说,是一种征服。汪曾祺后来的写作目的就是为了给人间“送小温”,他告诉人们生活是有诗意的、人类是有光明前途的。


“送小温”的想法也使汪曾祺主动走下作家的神坛,径直走到匹夫匹妇中间。


中国文学曾有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反对写“身边琐事”、“个人感情”,殊不知琐事中往往包藏着一个大世界。《王四海的黄昏》中的王四海是个走江湖的,一边表演力胜牯牛,一边卖膏药。他力胜牯牛是假的,卖的膏药也是假的,这在江湖人中是惯见的骗术,而骗术终会有败露之时。这一天,王四海和老牛摔了几个回合后,他从牛的身后窜出,扳住牛角,大喝一声,牛竟然没有倒。可就在他绕场、运气还没有接近老牛时,那牛“吭腾”一声自己倒了。王四海没有尴尬地逃去,而是选择一个人留了下来,继续卖膏药,这次卖的是真膏药。他开了膏药店,还有了一个白胖的儿子。人得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使之纳入礼的规范,才能做一个真正的人。汪曾祺正是在一种散漫的叙事里偷偷加进这番叮咛的。


汪曾祺善于把朴素的人物和朴素的美对应起来。人物可以是不声不响的,但在不声不响之中总深隐着一种况味——人的弱点、时代的弱点,总被他心平气和地隐蔽到安静中。小说《捕快张三》直接改自《聊斋志异》。结婚半年的捕快张三经常出外办差,年轻的媳妇空房难守,竟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张三丢一根麻绳,要媳妇自己去死,媳妇说行,但得打扮打扮。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在外屋慢慢喝着酒。


一会儿,媳妇出来了: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押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到了外屋,眼泪汪汪,向张三拜了三拜。“你真的要我死呀?”“别废话,去死!”“那我就去死啦!”媳妇进了里屋,听得见她搬了一张杌凳,站上去,拴了绳扣,就要挂上了。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叭叉一声,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这天晚上,张三和他媳妇琴瑟和谐。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作家在小说之后有“按”:“蒲松龄述此故事时语气不免调侃,但字里行间流露同情,于此可窥见聊斋对贞节的看法。聊斋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这一点,是与曹雪芹相似的。”封建礼教杀人的例证,汪曾祺见得多了。杀人的是时代,而不是某一个人,所以作家在结构故事的时候也不对某一个人剑拔弩张。


汪曾祺的悠闲正是他的精细。他说:“要把一件事说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说,不能着急,这样才能体察人情物理,审词定气,从而提神醒脑,引人入胜。”他多次坦言:“我的小说不能扛鼎”,“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汪曾祺当然也画得好“丈二匹”,但他站进了“悠闲”的队伍。要知道,在这个时刻飞奔着、来不及充分喘息的当代,他这种“悠闲”的强调未尝不是一份提醒。



文字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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