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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比利·林恩》观看体验是如此“怪异”?

 何长岛 2017-03-25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  奇遇电影 (ID:cinematik)




11月6日上午10点。


北京博纳国际影城-悠唐店。


我一手握着《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电影票根,一手拿着工作人员万分叮嘱“手别碰镜片”的3D眼镜,看着厅内陆续入座的媒体人,似乎感受到了李安所承受的高度期待,以及伴随而来的巨大压力。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120fps*4K*3D版北京首映现场


在早前的采访中,李安导演曾提及自己在影片首映时相当紧张。10月14日晚纽约AMC林肯剧院首映式上,李安现身并向观众发出诚恳而谦卑的呼吁:“给比利·林恩一次机会,用开放的心态来欣赏这部电影。”


影评人和媒体却毫不给面子,烂番茄和IMDB的第一波评分令人大跌眼镜,汹涌而至的负面评价也超出人们预料。身后两位媒体人正在谈论这件事情,作为国内第一批有幸观看4K画质120帧3D版本的观众,大家在开场前都不禁为导演捏了一把汗。


接下来是两小时的观影,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真要我用一个词来形容这次体验,我只能说——


奇怪。


从一开始,画面给人的感觉就不像是电影应有的感觉:仿佛是被按着脑袋摁到人物面前,宽幅银幕高清画质下演员巨大的脸压在你的眼球上,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到无以复加,以至于角色一咧开嘴笑,你便会被他嘴角边的褶皱吸引得出了神。即使在运动中,物体依然保持着高度清晰的状态,运动过程平滑顺畅,速度感觉普遍偏快,一种奇特的临场感让人有些不太适应。人物面部的鲜亮程度同样很高,与传统电影的质感截然不同。总而言之,体验相当奇怪,因为这些感受的由来似乎难以解释。


高清晰度和高帧数的确带来了极度逼真的临场感,但直观感觉却更像是高清电视而非电影。为何清晰的画面反而会带来不适乃至不真实的体验?我们究竟习惯于传统电影的哪个方面,以至于它成为了我们在感受上界定电影与非电影的标准?


我猜测,这可能与传统24帧影像在我们大脑中形成的既定观影思维有关。



我们看见电影画面流畅运动,并非是因为其内容在不间断呈现。


由于视觉暂留(Persistence of vision)现象,快速出现并消失的画面会在人眼中短暂停留0.1-0.4秒。倘若以这个停留时间为最大间隔,连续播放数个有微小位移的物体画面,人眼所接收的便是一个顺畅的运动物体景观。

 

一个著名的“视觉暂留”例子:1878年,摄影先驱迈布里奇用40台摄影机连续拍摄赛道上奔驰的马,后来他把这些照片合成一套原始的动画(方法是把这些照片放到一个在光源前面旋转的玻璃盘上),制作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电影”。


电影的原理来自于此。只要在每秒内快速放映一定数量的图片,观众便不会察觉到自己所观看的其实是一张张静态图,而是将其“脑补”成一个连贯的动作。


每秒所放映的画面数量,便是帧数。


在电影史早期,常有十余帧每秒的低帧数电影,以今日的眼光考量,观众能明显看出画面衔接的卡顿,人物的动作具有跳跃性,缺乏流畅感。卓别林的默片便是典型的例子。


1930年后,有声电影确立每秒24帧的标准,在最大化节约胶片成本的基础上保证了人眼对于流畅运动感观的需求,直至今日这依然是主流电影的规范。


“每秒24格的真理”


随便打开一部24帧标准的电影,选择一段运动镜头点击暂停,你会发现无论是多么高清的画质,这一帧暂停画面中依然会有看不清楚的残影


这是因为在拍摄这帧画面的过程中,摄影机其实是将快门打开了1/50秒,这期间的所有运动过程都被记录在同一处胶片上。换言之,快速运动的物体相当于在胶片上跑了1/50秒,留下一个模糊的拖动的痕迹,这便是动态模糊

 

将《雌雄大盗》的其中一帧定格,可见动态是模糊的(Blur)


同样是运动的画面,游戏和动画在达成同样效果的过程中,采取的方式和电影并不相同。不像电影胶片是忠实记录真实世界的视觉反馈,游戏和动画只能通过构造出一张张清晰图片并将其快速播放,来达到看似运动的效果。但对于人眼而言,这种清晰图片的叠加,即使提高每秒的帧数,依然会有不适和不真实的感觉,同时帧数的提高也意味着成本的增加。


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通常是人工制造出动态模糊,以模拟电影定格画面中的残影效果,因为在自然状态中,人眼观察到的运动就是模糊的。将手在面前快速挥动,你看到的是挥动轨迹中手的残影;坐在疾驰的汽车里看向窗外,飞速向后移动的景物同样模糊不清,甚至越模糊代表着车速越快。我们的大脑把这种动态模糊的缺陷自动纠正成了真实的视觉感受,并以此为依据判断接受到的运动画面。



因此,当观察一个高速运动的物体时,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对其本能的期待是看不清它。倘若一个物体以时刻清晰的姿态运动,因缺乏动态模糊而产生的不适感便油然而生。


这恐怕便是《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以下简称《比利·林恩》)对于习惯了24帧电影的观众的一大视觉挑战


影片的帧数被提高到史无前例的每秒120帧,导致快门速度的大幅提高,运动物体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被记录在胶片上,变成了清晰的静图而非模糊的残影。


我们的眼睛看着画面里车外的景物飞过,满心期待着通过动态模糊来满足对流畅运动的要求,却惊讶地发现一切都是清晰的。对模糊动感的依赖和信任,让我们本能地产生了“这不真实”的感受。


 

要想模拟这种不真实感,我们可以借助高帧数的另一个前例——慢镜头纪录片。当拍摄青蛙以高速吐出舌头、捕捉飞虫时,摄影师通过大幅提高每秒帧数,来尽可能保证每一帧的画面清晰而不模糊。随后,影片以低帧数标准播放,来达到慢放高速运动过程的效果。假如我们将影片播放速度加快,使变色龙的舌头以原始速度吐出,此时的影片会同时兼具高速运动和清晰流畅的特点,对于习惯了“高速就该看不清”的人眼来说,这便是无法立即适应的视觉体验。


这大概就是部分观众认为本片没有电影感的原因。传统的24帧电影所带给人们的运动感依靠高速模糊的画面来营造,以至于初见极度清晰平滑的画面时,这种熟悉的电影感便消失不见。不仅如此,有人还会觉得物体动作似乎有所变快,这大概是因为缺少动态模糊的高帧数影片,其本身就像是本应慢放、却以正常速度被“加快”播放出来的慢镜头纪录片一般。


李安导演曾在访谈中说到,采用120帧拍摄是为了解决3D电影拍摄过程中亮度不足、画面模糊的问题。但从结果来看,正是这微微的模糊感,成为了我们在体会电影真实感过程中的依赖。


这似乎是“24帧陋习”带给我们的一个矛盾:运动的画面模糊起来看不清物体的原貌,物体的原貌清晰起来却又让运动显得不够真实。


假如从今以后的3D电影一律采用120帧,我们是否会在短期的磨合之后快速适应,转而开始认同高帧数的清晰运动观感?此时此刻的我们眼中的《比利·林恩》,正犹如卓别林时期人们眼中的24帧电影一般。亦或许在帧数的选择上,电影人的继续尝试会带来一个更优的解。



120帧带来的另一个改变是景深


随着每秒帧数提高,快门速度与之俱增,进光量成为需要解决的难题。摄影机的光圈被迫增大,根据“光圈大,景深浅”的摄影原理,景深被极度压缩了。影片中有大量人物镜头景深极浅,前后景异常分明,并排而坐的数人各自的对焦程度都有着巨大差别。往往是前一个人清晰可见,后两个人已经不同程度地虚化模糊。


 

帧数变化带来的景深压缩似乎是无奈之举,可能的解决方法是采用更灵敏的感光元件,让摄影师在正常调节光圈的情况下,依旧可以让极高快门速度的镜头接收到足够的光亮。但就目前而言,浅景深带来的问题在于3D效果的“违和感”和画框内信息表达的再限制。

李安导演曾经说,他认为3D更适合剧情片,而2D更适合动作片。

“其实3D最大的好处是在看到人的脸,也就是所谓intimacy亲切感),你可以看到人的气色、感受到人的感觉,对我来讲,像是人脸的close up特写),是最大的一个前进。”


从直观体验而言,摄影技术的全面革新加上放映器材的标准提升,的确让画面更加明亮清晰,人脸立体感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每一个特写都能将演员毫无妆容修饰的面部细节看个一清二楚。但也正因为焦点部分的清晰立体感太过强烈,虚化的画面部分被反衬出同样强烈的平面感。两者明显的对比,使景别间的分层效果尤为突出,画面整体呈现出了一种“违和”的感觉。


这样的视觉体验其实更贴近人眼,因为我们的眼睛并不会在视野内每个地方聚焦注视,而是聚焦在一处,虚化掉其他所有部分。《比利·林恩》前后景极其分明的画面,实际上替我们完成了“聚焦”这个动作,为我们设定好了应该关注的焦点。只不过,当我们违背导演意愿去转动眼球,重新观察画面时,一种客观审视的角度取代了本应主观浸入的视线,人眼对于这个被提前设置好、却不属于自己的视觉体验产生了怀疑。


这恐怕是这种“违和感”的由来。


这引出了观众要面临的另一个困境——他们所能选择的观察范围,被导演牢牢地通过焦点掌控在手中。由于景深的限制,镜头能够清晰对焦的范围缩小,可供观众自由关注的空间被或多或少地剥夺掉。导演希望观众去看画面的左下角时,观众只能把视线投往左下角,因为其他地方都是虚焦而模糊的画面。当然,这也可能是为了避免过多的信息分散观众注意,因为哪怕是背景全部虚化的人脸特写,观众的焦点也很容易被原本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吸引过去。


因为,它真的太清晰逼真了。


不论初衷,通过焦点的定位,导演的主观表达的确得到了更强有力的呈现。但除非主动配合这种“浸入式”观影,否则对于喜欢自主选择视点的人来说,这是一次对于电影鉴赏自由的打击。景框的存在已经是对电影视觉空间的一次限制,如今景框内视觉表达内容的再度集中,是对电影语言的又一大尝试。



在纽约电影节的导演对话中,李安开玩笑说自己现在做的东西,就像《菠萝快车》里詹姆斯·弗兰科那根十字架形状的大麻烟卷,“这就是你的孙子们将要抽的东西,这是未来。”



如果要选出电影人中最激进的改革派和先锋者,李安应该榜上有名。


“我觉得,我们过去的电影其实已经定型了,就是那么一回事情。70年代以后,电影在科技和基本语法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是说没有好片子,而是说基本我们该知道的、在技术上、感官上的表现,都是小进步,没有什么基本的改变,就看你怎么做艺术表达。我觉得,数位的革命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带来一种创作的可能性,观众的认知不同、参与度不同、对戏剧性的感受介入不同,它是另一个游戏,很值得开发。”


李安在做的,是向电影展现另一条道路,另一种可能。能否行得通,是否会更好,并不是他所需要回答的问题。哪怕这是一次技术上的失败创新,它也是一次伟大而勇敢的失败。


没有了尝试和选择,这个世界该有多无聊?


奇遇字幕组小伙伴裤衩,发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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