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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之境界——谈船子和尚

 危崖寒柏 2017-03-25



隐之境界
                     ——谈船子和尚

                                           文/陈均

        在中国文化里,“隐”是一个复杂且多层面的概念。大多数的“隐”其实是“显”,低者以“隐”为“名”,如明代的陈眉公,时人讽为“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此即鲁迅所说之“帮闲”;中者以“隐”为“退”或“伏”,如谢安之“东山”、诸葛孔明之南阳,“隐”只是一种准备或潜伏的阶段,最终还是要达到“显”;高者可算是“渔樵闲话”之“渔樵”了。但是渔樵闲话起来,仍然是历史、政治和人生问题。虽然境界很高,但还是如庄子所说的列子御风一般,“犹有所待也”,很高明,但还是有寄托、有牵挂,不算是最高的程度。
        在中国古代的隐士里,我最记挂的是一位和尚,以摆渡为生,故名为船子和尚(真名是船子德诚)。禅宗的和尚当摆渡人,颇为常见,一方面禅宗不就是生死之间的“摆渡”么?具有度人度己的象征意义。另一方面,由于历史上的几次灭佛行动(所以《西游记》里也写有“灭法国”),和尚们被迫还俗后,多有从事摆渡者。而且,禅宗也提倡身体力行,以船子为职业度日结缘者也是一种常见的选择。因之,当我看胡金铨的电影《空山灵雨》时,寺庙的主持圆寂,并非解脱“成佛”,而是化为山下河边的摆渡人。当摆渡人回头一笑,对着昔日的施主、当日仓皇逃跑的盗经者时,我又一次的想起了这位船子和尚。
        历史上关于船子和尚的记载很少,或者说,只是因为一首诗、一个故事,船子和尚的踪迹才偶然留存在这个世界上。
        这首诗就是《船子和尚拨棹歌》。它属于“证道歌”之类,也就是船子和尚在摆渡生涯里,为了印证自己的修为,而作的一些偈语韵语。这些诗,虽然不见于诗史(诗史也不会重视),但是有着极高的境界。譬如这一句“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此句并非说的是乡野之乐,或隐居之乐,而是证境界之圆融与开豁。前句道尽静寂,既可能是实境(船子生活在船上,此境应是常见),也应是修为到了此境,如镜台之喻。但仅仅是静寂还不够,必要由此境“自生其心”,后句即是大喜悦之光明之境。此诗欣赏容易,理解亦不难,但到达却是很难,或许是顿悟之际方能睹之。
        后世感叹赞颂此句的有之,但多是追慕,要达此境却未曾梦见。如参寥潜禅师写有“太湖三万六千顷,影在波心月在天。”真歇了禅师赞说“篷底月明载归去,劫前风韵落谁家。”其诗多是套语,境界比之船子原作,相距不可以道里计。或许,这些禅师只是想感叹一下而已,反倒将要紧之处轻轻放过。
        如参公案,参此句即有可能顿悟。又如和尚亦可参《西厢记》、参《红楼梦》。
        一个故事便是船子度夹山之事。因夹山和尚后来开山立派,成了一代宗师。因夹山顿悟的机缘,连带船子和尚也为人所注意。《五灯会元》有《船子德诚》一节,篇幅很短,说的主要就是船子度夹山的事迹,有好几处精彩的叙述。
        首先是船子和尚的生存状态。他是药山的得意弟子(“自印心于药山”),但嗣后却并不如其他友人一般,开宗立派,而是“上无片瓦,下无卓锥”“泛一小舟,随缘度日,以接四方往来之者。时人莫知其高蹈”。此即是隐者。
        其次是船子和尚之“传法”。虽然船子摆渡,所见四方之客甚多,但世人多鲁钝,没有遇到可传法者。文中举了一例,船子举船桨,问客人“会么?”客人答“不会。”因此,船子感叹“桌拨清波,金鳞罕遇。”“金鳞”即是能识生死、透尘网之会心人。
        在船子之隐里,世事已了,大约只有一件憾事,就是“传法”。《船子和尚拨棹歌》里常常写到“问我生涯只是船,子孙各自睹机缘,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三十余年坐钓台,钩头往往得黄能,锦鳞不遇虚劳力,收取丝纶归去来。”
        只有到了夹山得到指点,来见船子时。船子方有了用武之地。正是在与夹山的对答中,我们才在诗之外,真正看到了船子和尚的智慧,也听到了精彩的思想。一开始,夹山已是影响一方的高僧,但在对答中为道吾所笑,也证明了自己的修为不够。于是去寻找船子。于是,与船子有此对答:

        船子才见,便问:“大德住甚么寺?”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师曰:“不似,似个甚么?”山曰:“不是目前法。”师曰:“甚处学得来?”山曰:“非耳目之所到。”师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师又问:“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山拟开口,被师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曰:“道!道!”山拟开口,师又打。山豁然大悟,乃点头三下。

        这一段非常精彩。夹山回答船子之语,看似高明,其实是套语,也即学来的未经实践和审视的口头禅。故船子问“甚处学得来”。此后,夹山要回答时,又被船子打到水里。此正是禅宗之棒喝。终而使得夹山顿悟。
        虽然故事如此,但这也只是禅宗常见的顿悟手段,所谓“德山喝,临济棒”也。只是顿悟的一瞬间,还得巩固起来,须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因此船子和尚对夹山云:“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没藏身”。
        这句话可说是船子一生体悟之精华,其实说的也就是“隐之境界”。“藏身处没踪迹”是真正的“隐”,万千人海一身藏,隐士有隐于山、隐于水、隐于野、隐于官、隐于市,……各种各样的隐法,不管是怎么隐,但世人往往是托词、遁辞而已。“没踪迹处没藏身”,与上句相对,比上句更重要,因世人多以隐为隐,隐成为其依托、其支撑,而真正隐的境界却并不如此。或许因为上句,或许因为世俗里,“没踪迹处”已出名,反而是有大踪迹处了。如今日新闻里,常见报道终南山之隐士,称作五千人去终南山隐居,空谷幽兰之所反而成了闹市,龙蛇混杂,各怀鬼胎,此即是后句所说“没踪迹处”。
        在故事的最后,当夹山告别船子时,又有了精彩惊心、无声又灿烂之一幕:

        山乃辞行,频频回顾。师遂唤「阇黎」!山乃回首,师竖起桡子曰:「汝将谓别有。」乃覆船入水而逝。

        夹山虽然得以顿悟,但还不够彻底。所以告别时还有眷恋之意,而船子纵身投江,正是“了生死”之举。一则,从打夹山入水,到自己“覆船入水”,手段更为酷烈,如禅宗所云“杀人刀,活人剑”。以自己的行动来完成传法。另一方面,或许是也实践了自己所说的“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没藏身”。因船子向夹山传法,以船为隐已成“没踪迹处”,亦不能再隐了。

        在历史的水面里,船子和尚仅仅是暂时显露,便永远的逝去了。他的事迹(或故事,或寓言)里,虽然没有较多成长的细节(另一处记载里,有两句写他在药山处的证悟,如他度夹山仿佛),但《船子和尚拨棹歌》里,可看到他的船子生涯、他的天才、他的内心的圆满、他所达到的境地,这便是“隐之境界”的写照。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念兹在兹的“传法”,他恐怕更能实现他的理想吧。如他所说“有鹤翱翔四海风,往来踪迹在虚空”。
        最后再来一句题外话。在胡金铨的《空山灵雨》里,主持圆寂前考察弟子,三个弟子描述了三种境界,有勤勉、有合作、有体悟,但主持最后却传法给一位刚来的“罪犯”,自己去做了一位摆渡的船子。这一故事,也足以说明胡金铨对禅学的理解非同小可了。


                                                                 载《醒狮国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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