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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刻(38):她分娩了这个世界但又无法自己处理掉多余的渣滓

 空谷传响 2017-03-29

 

 

         她分娩了这个世界但又无法自己处理掉多余的渣滓

                                张执浩

 

 

我留意颜梅玖的写作是从那批“之诗”系列(《婚姻之诗》、《乳房之诗》、《子宫之诗》、《阴道之诗》等)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知道有一个以“玉上烟”之名活跃在网路上的诗人,但没有想到她们是同一位诗人。事实上,“玉上烟”已经写出了包括《哥哥》、《与父书》、《那个年代》和《父亲的遗物》等一批感情真挚,语言灵动的作品,在身边拥有大量的拥趸,但“颜梅玖”的出现还是着实让我眼前一亮。现在仔细想来,或许是因为当编辑时间长了的缘故,总希望能找到作者身上“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语气、节奏、音色,不一样的进入诗歌的方式,不一样的姿态……所以说,编辑工作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发现作者,发掘作者的潜力,又可能误导作者,扼杀他人的天赋。最好的办法是,编者与作者形同陌人,他摘他的果,我栽我的树,形成一种完全对等甚至对峙的关系。譬如,当“玉上烟”长成了“颜梅玖”时,恰好我路过新浪微博上的那组“之诗”,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留言说:我喜欢,给《汉诗》吧。

这令人晕眩的世界里,一定蹲伏着一个悲哀的母兽?/是的,她一定也有过波浪一样的快感,/有过阵痛、死亡的挣扎和时代之外的呼喊。/她分娩了这个世界但又无法自己处理掉多余的渣滓。”这是从《子宫之诗》里生发出来的深深的嗟叹和怅然。和许多当代女性诗人不同,颜梅玖在写作这个系列时,采取的并非她们惯用的宣泄调,而是克制冷峻的叙述语调,在陈述中完成了对枝蔓丛生的诗意的归拢。在她的笔下,“乳房”、“子宫”、“阴道”已经不再归属于个体,而成了一种社会器官,或者说,是我们窥视这个社会某个群落的一盏探头灯,张玲、高慧芳、刘秀丽们在这座幽深的洞穴里来回扭捏晃动,在剥去伪饰之后显现出来各种病灶:疾苦,孤独,疲倦,空虚,嫉妒……以及,自怨自艾:“我们总是,总是/试图打开锁孔:/想象、偷窥、战栗、满溢欢乐/总是试图进入,在爱或不爱之后/总是饥饿/总是想躺在这完美的乐土里,做梦/而她没有”(《阴道之诗》)。在我看来,诗人真正想书写的并不是女性的觉悟,也没有所谓的性别抗争意识,而是企图呈示和澄清这样一种生活状态,它也不是生活的底层,而是身体的底层,是身体被生活消磨和践踏之后被抛掷在混乱世道上的欲望与挣扎。

叙事性可能是颜梅玖诗歌写作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她几乎所有的诗歌都是在讲述某件事情,至多是一件事情出现之后引发出来的另外一件事情,就像树枝分叉,蓬松蓬勃,又因为同样的树叶而被归类为一种。因此,在阅读她的时候,我时常想,这家伙不写小说可惜了。譬如,她这样写《读茨维塔耶娃》:她拿出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绳套。她看了一眼乌云下的叶拉布加镇/‘我可以动用祖国给我的唯一权利。她想//她把脖子伸进了绳套。卡马河依然平静地流淌/而俄罗斯整个儿滑进了她的阴影里”。熟悉这些年来女性诗歌史的人都明白,这种创作手法已经与她的前辈诗人写作这类作品的手法大相径庭。在抒情性被大大减弱之后,叙述的口吻就成了成就一首诗极其关键的环节,颜梅玖的口吻是平静的,尽管偶尔也有激越铿锵的一面,但大多时候她都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叙述语调和态度,耐心而克制地“说话”:“我独自在一条小路上散步/不知它尽头伸向哪里/也不见有人经过/小路两旁是苍老的银杏树/刚下过雨,鹅黄的叶子/结满了颤动的水珠/它们簌簌飘落/这里,再厚的落叶也无人打扫/我久久地凝望着清冷的天空/孤零零的远山”(《小路》)。这是典型的“颜梅玖似”的语气,不急不徐,轻松和缓,在看似平静的语调背后,隐隐的不安慢慢上涌,从而使这首诗后面埋伏的主题得以顺理成章地凸显,不着痕迹,自然而熨贴。

    我孤僻,任性,独来独往。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守口如瓶”,在一首题为《活着》的诗歌里,颜梅玖这样自述道。而在这貌似桀骜的自述背后,真实的颜梅玖过着审慎而精致的生活,常以一颗感恩之心吸纳和消化着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这才是让她在人影幢幢的人世间始终保留了一张清晰面容的原因。

 

 诗刻(38): <wbr>她分娩了这个世界但又无法自己处理掉多余的渣滓


 

附:颜梅玖诗选

 

颜梅玖,笔名玉上烟。上世纪70年代生于辽宁大连,现暂居宁波,供职于宁波《未来作家》。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和《大海一再后退》。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等奖项。

 

 

读茨维塔耶娃

 

她拿出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绳套。她看了一眼乌云下的叶拉布加镇

“我可以动用祖国给我的唯一权利”。她想

 

她把脖子伸进了绳套。卡马河依然平静地流淌

而俄罗斯整个儿滑进了她的阴影里

 

 

杨梅

 

“啪”地掉落下来

一个接一个

它们用低沉的声音应答闯祸的风

我站立了一会儿

散落树下的杨梅,越来越多

紫红色的,红色的,青色的

还有几天前的,已经烂掉

四月,这棵高大的杨梅树

开出了细小的紫红色的花

五月,慢慢结出青绿的果子

六月,它们长得很大

红的似乎很快可以入口

然而五年了,从来没有一颗果实

能留在树上。梅雨前

它们还未成熟,就随着风

一颗一颗掉落在地

连麻雀也没有享用过

自生自灭的事物

自然无涉悲喜

只是在宇宙里,地球上

一个偏僻的角落

为什么总是我在留意这棵树

这平静的冥冥之中

究竟蕴含了什么

而且,我感到我片刻的凝神静听

也被什么凝视着

 

 

小路

 

我独自在一条小路上散步

不知它尽头伸向哪里

也不见有人经过

小路两旁是苍老的银杏树

刚下过雨,鹅黄的叶子

结满了颤动的水珠

它们簌簌飘落

这里,再厚的落叶也无人打扫

我久久地凝望着清冷的天空

孤零零的远山

 

前方几十米处是一个幽暗的水塘

不时传来鸟鸣声

当我慢慢走近

池塘左侧,出现了一个墓碑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

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

 

我徘徊着,全身突然起了凉意

“通往墓地的路是最安静的

你要吸取教训

“大喜鹊与乌鸦在墓地争鸣

难不成那些鸟儿真的与死魂灵有牵连”?

 

两位朋友的对话突然让我意识到

小路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觉

所有的,仿佛并不曾存在,包括我

也像离开了人世很久的人

 

 

明月记

 

月亮平稳而安宁

静静地撒播它巨大的情欲

远山赤裸着

等待柔光的抚摸

啄食了草籽的鸟儿不再飞了

在巢里做着各种美梦

平原上,成熟的果树影影绰绰

沟壑里的溪流像冲破了什么

一遍一遍恣意地涌动

 

月光下,一切的进行都悄无声息

像默契的约定

万物都被一种力量牵引

在幽暗的虚空中轻轻漂浮,摇荡

仿佛有什么要将它们带向永恒

时间慢得令人越来越迟钝

但若明月消失,谁都能敏锐到

万物在时间的长河中

那一点点的有序消逝

 

 

活着

 

我孤僻,任性,独来独往。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守口如瓶

有时也会赏自己一记耳光

 

电影院我的左右都在调情

不过是,奥迪车里女人的手搭在男人的腿上

 

晚餐时,只有一双筷子

不过是,路边的小野菊孤单地开放

 

刀割破了我的手

不过是,一个梦替另一个梦说出内心的挫败

 

半夜醒来,黑暗里一切都醒着:邻居的旧空调,发出令人难以忍耐的噪音;亚麻围巾

像条绳子垂在我的头顶;剥落的墙皮啪地掉在地上

不过是,楼下的嬷嬷做着祷告,手指冰凉

 

我拗不过的命,一扯就碎

不过是,果子埋在土里腐烂了

 

和我相依为命的乳房,愈来愈颓废冰凉

不过是,冬天阴冷,远处的山被涂了一层灰

 

唇红齿白的女人,首饰叮当,貌美如花,还牵着狗

不过是,兔子爱吃青菜,就像我演的戏剧,剧情里我发疯地跟着一个辜负我的美男子

 

我的丑,嘲弄了美

我虚伪的笑容,蔑视了真实

 

 

父亲的遗物

 

父亲没有留下遗物

那只老式的旧手表,在生病前就不知去向

小提琴和柳条箱

是他下放在小山村时所带的全部家当

如同一部旧电影里所看到的

我因此觉得父亲与众不同

但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母亲丢弃

在母亲家

我找不到父亲一点遗物

手帕,烟灰缸,帽子......

它们随父亲一起消失了

我知道母亲看到那些,会难过

我知道它们被母亲藏到一个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但就在去年夏天

在母亲的床底下,一堆旧物间

我看到了父亲曾藏在柳条箱里的那本书:

《演员自修》……

算起来,这本书在我们家已经潜伏近50年了

小提琴从没发出过声音

书,也不曾在月亮下翻看过

一个想当演员的帅哥

一个因家庭成分而不走运的男人

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生活——

瞧,他悄悄地将他的梦想藏在黑暗里

不为人所知

我带走了它

当我研究装订线、繁体字,泛黄的纸张

突然有什么浮现了出来:

不是别的

是父亲的脸,害羞的……

 

 

秩序

 

楼前的空地上,一群鸟儿反复转圈

它们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仿佛在举行一个仪式

 

黑色翅膀,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这些圆圈像钟表

 

时针可能指向下午任意一个时间

我想起内瓦尔那句:“十三点到了,这还是一点钟”

 

我相信翅膀一定划破了空气

时间在走动,但空气又迅速恢复了常态

 

当鸟群散开,一定还有什么留在原地:

像这首诗。那几乎是可以触摸得到的

 

 

落日之歌

 

它旋转着它的浑圆、金黄

稳稳地跃入大海平静的胸口

 

它有无限次的轮回

消失,只是一种行为艺术

 

它完全掌握了这门伟大的技艺

 

如果我为它写下墓志铭:

完美的典范或一个圆满的谎言

 

真相是:如果抽去它的金黄

它就是灰白的光晕

 

事实上,我们心中曾经有过的那轮金黄

剩余的光晕也渐渐消失

 

多少时日白白熬过,多少光线偏离了内心

多少果子腐烂、宴席散尽,多少姓名地址一笔抹去

 

只有死亡依然在窥视着我们

 

 

子宫之诗

 

终于结束了。

我的左脚还没穿上鞋子。右脚旁

是一只大号的垃圾桶。现在

我的小腹疼痛难忍,准确地说,

是子宫。它像水果一样,潜伏着危险,容易坏掉。

我站起来,

我感觉晕眩。

我听见医生正在喊下一个病人:

67号......

一个少女走进来了:

稻草一样的头发。苍白的脸。

“躺床上,脱掉一条裤腿......”

我慢慢走出去。

大街上的人可真多啊。

一群民工潮水般涌向火车站;

卖楼处,一个男人对着另一个男人挥动着拳头;

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洋餐店前,边用纸巾擦眼睛边打电话;

菜市场旁,小贩在哄抢刚下船的海鲜;

一个疯子冲着人群舞动着一面旗子;

几个从饭店出来的人摇摇晃晃沿着河边又喊又唱......

这是乱糟糟的星期一。

油脂厂的烟囱带着浓烈的黑烟捅进雾蒙蒙的空气中。

哦,你过去怎么说?

这令人晕眩的世界里,一定蹲伏着一个悲哀的母兽?

是的,她一定也有过波浪一样的快感,

有过阵痛、死亡的挣扎和时代之外的呼喊。

她分娩了这个世界但又无法自己处理掉多余的渣滓。

我在路边坐下来。对面

建了一半的地铁,像一条黑暗的产道,停在那里快两年了。

“没有列车通过,它的内心一定松弛了。”我想。

甚至,一些风也绕过它的虚空。就像

也绕过我们。

 

 

大海一再后退

 

天愈发寒冷。太阳似乎

也收敛了光芒。深蓝色的外套已经褪色

我仍然喜欢。这符合我陈旧的审美观。

就像那片大海,这么多年,尽管

屈从惯性的撤退,我还是获得了一座岛屿的重量

和缓慢到来的光滑。那片年轻的海

潮涌过,咆哮过,欢腾过,虚张声势过。

曾经的坚持如同宗教。

生活终归被一些小念头弄坏了。泡沫后

万物归于沉寂。并被定义为

荒谬的,倾斜的,不确定的,有限的

人至中年,我爱上了这种结局。

有谁知道呢,言辞中多出的虚无的大海

让我拥有永久的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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