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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百忍 | 兰亭的惆怅

 御云斋艺术馆 2017-03-31



/ 施百忍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孔子只学到基本曲调,但节奏的运用,还不熟悉。过了些时候,节奏有了,但没有领会乐曲的思想感情。又过了些时候,领会了乐曲的思想感情,但音乐背后的那个人还体会不出来呢!又过了些时候,孔子一副“穆然深思,怡然高望而远志”的意思,说他体认出乐曲背后的人是文王。只见师襄子辟席再拜,说这首曲子正是《文王操》呢。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中国文化注重体验一个活泼泼的生命世界。

《史记》中的这个故事,是孔子通过琴艺突破个人的有限性,在无限的时间空间里体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生命情调。可见,“远方”不应局限于现在,而是从有限的时间空间进到无限的时间空间。此时,孔子在乐曲中见到文王的样子黑黑的,个子高高的,眼光是那样的明亮而远大,是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但我们知道,孔子所说的文王的样子,并非现实的,具体的,而是超越现实、具体而获得的一种感受和领悟。这是在无限的时间空间中体验到的生命存在,从而获得一种“穆然深思,怡然高望而远志”的意蕴。

这种意蕴,实为一种意境,这在孔子的世界中被内化为人生境界中有关“悦乐君子”的修养。大家知道,孔子立人道以承天道,在“诚则明矣,明则诚矣”的回环往复中,(《礼记·中庸》)孔子以仁心照亮了无限的时间空间,也照亮了眼前的世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则充满了人生感、历史感、宇宙感。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惆怅。假如撇开这种惆怅,我们将陷入一个具体的、有限的、技术的、生硬的现实,就是所谓的“礼坏乐崩”。这是反传统的、反文化的。简言之,文化传统既离不开过去,也与当下的生命、人生紧密相连。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与古人同处在一个时空里,但若就眼前而言,我们又称之为“远方”。

 这种情况,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是这样说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既是一种悲慨,也是一种惆怅,其中含有的“远方”与王羲之的生命、人生经历是紧密相连的。因此,他叙在会之人,录所赋之诗,于是这颗文心就这样流淌在无限的时空之中了。在经历了1660年之后,我们则因体验了王羲之的“远方”而感到快乐,因为人对“生死”的感兴是不可回避的。这不由使人想起,早在《诗经·国风·郑风·溱洧》的时代,也记载了当日郑国的青年男女在溱洧二河的边上集会游玩的情景。其中的物象、场景虽有不同,但在三月三日的上巳节体验生命的需求却是相似的。在这一点上,它是超越的,是对眼前有限的“象”的突破。

那么,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所写的眼前之“象”是什么呢?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等等。这样的“象”,让人感到无比干净、清新、澄明、远大,仿佛融入了山水之美。但正如沧浪之水一般,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会稽的山水之美,是藏于兰亭的“仰观俯察”之中的。可是藏于兰亭之中的,不仅有眼前的良辰美景,还有胸中块垒。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也就是说,不管你悟言一室之内,或放浪形骸之外;亦不管你取舍不同,或静躁不同。时间如此短促,生命终将老去!生命,与眼前之景一般清晰。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王羲之认为,对生命的过去与未来,我们怀有同样的情怀。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这种因文字而延续的生命,使读者融入作者的生命感悟而有莫名的惆怅。这样,王羲之在仰观俯察之间,突破了眼前之境,在山水的远静与文心的惆怅中消弭了死生有限。这种突破,随即引发了对庄子“一死生”、“齐彭殇”的否定。其实,对人生短暂的悲哀,王羲之和庄子是很接近的,用王羲之的话来说,可谓“若合一契”。我们看庄子是清醒地认识到生死的自然规律的——

 

        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庄子·齐物论》)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

 

这与王羲之的“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并没有什么两样。但王羲之之所以认为庄子“一死生”、“齐彭殇”为虚妄、为妄作,只不过是各人消弭这种有限、短暂的理路有所不同。然而,庄子的可爱就在于他所消弭的这种有限与短暂太过独特了。一般而言,我们常常以“不类”区别彼此,也就是以“有”来认识世界,于是久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庄子深知,对于一个不自然的人而言,所有的言说不仅不能明白所指,还将因局限性而纷扰不断。于是,他采用排它法,对所有的存在及言说一一否定。这种不断地解构与消解,很容易滑向“虚无”。不过,当庄子连同自己的假设言说也遣走之后,他想让我们看到的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样,当庄子消解了所有对待执着的“有”之后,类似于秋毫与泰山的小、大之分,殇子与彭祖寿命的短、长之别,都与我没有关系了。与我有关系的,是另一个东西——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可见,王羲之认为的“齐彭殇为妄作”,只是庄子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的一个“论”的手段而已。接着,庄子在《大宗师》中描述了“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不知说生,不知恶死”,说的是“死生为一”。它表现为在生死面前的不喜亦不惧,视生死如往来,并以顺命、自然的态度接受命运。简言之,不以私心助道,不以人为助天,这就是“真人”了。庄子为什么要以“自然无心”的态度对待生死呢?这其实是庄子摆脱事物,去除利害,解开束缚,突破局限,从而获得精神上的自由、生命上的自然的写照。可见,王羲之认为的一死生为虚诞”,恰是庄子进入逍遥的精神起点。概言之,庄子的“一死生”、“齐彭殇”,与庄子这个人的生命、人生是紧密相连的,正如“川上”与孔子的生命、人生紧密相连一样。如此,我们看到的虽是不一样的人生,却感受到一样的惆怅。这种惆怅,王羲之将它写在序文之后。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这样,我们在兴感之余,却似乎来到了山林岩壑,清真风流的兰亭世界了。

 

 

 



 

兰亭集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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