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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通炕(三四)

 千里层云 2017-04-03



  桌子有两个抽屉,一个不上锁,里面放着“万紫千红”和“白猫”等牌号的润肤霜,一把象牙白的塑料梳子,梳子上不沾一根头发,更不用说污垢了。另一个上着锁,锁着她初中毕业合影,她和朋友的合影,朋友给她的信,还有她的两大本日记。

  她的领地不容侵犯。没人敢动她的书,更没人敢动她的抽屉。有一回后街的张小妮带着弟弟来玩,谁也没注意小男孩打开了抽屉,把几种牌号的雪花膏各抠出一点往脸上蹭,往手上抹。待到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时,沉浸到“吃百分”中的巧芳才发觉到。她像被蝎子蛰了似的大喊大叫,光着脚跳到地上,咣咣打了小家伙两巴掌,从小家伙手里夺过油盒,咬着牙盖上,当啷啷扔进抽屉,咣啷一声关上抽屉,双手叉腰,数落孩子没教养。张小妮赶紧也赏给弟弟一巴掌,拽着哇哇大哭的弟弟跑了出来,好几天不敢到高家来。

  事后巧英嫌巧芳太过分,巧芳一瞪眼说:“我的东西谁也不能动!她嫌我厉害她以后别来!”

  每天早晨,巧芳都要坐在小杌凳上,对着小圆镜子梳头。 先把两个小刷子散开,用嘴叼上橡皮筋,梳头发,辫小辫儿,再用橡皮筋缯好。这时候,圆镜子里就会映出一张俊俏的圆脸儿——刘海儿齐眉,眉梢上扬,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鼻子小巧,鼻尖还微微翘起;上唇有些短,嘴角向上一牵就好像在笑,同时便露出洁白整齐的大大的牙齿。

  巧芳写日记,但不是天天写。她写日记的时候,油灯就成了她的专属。她的身子把灯光挡个严严实实,巧英、换改、小妮她们就在炕沿上坐一溜儿,谁也不敢说话。有时她们躺在炕上,声音极低地说话,这也不行!巧芳就会停了笔,扭身看着黑暗中的说话者,厉声问:

  “说什么呀你们?”

  说话者赶紧闭了嘴。

  有一回,正遇上这种情形。换改埋怨小妮先起头说话,就扭了一把小妮的大腿,小妮大惊小怪地“啊呀”了一声。

  “干什么你们?”巧芳把钢笔往桌子上一摔,把身子移开,让光亮照住炕上的两个肇事者,“你们还让不让人家写?”

  换改多聪明,赶紧陪笑:“让让,写吧,写吧!怨我,我再不说了。”

  “真是!”巧芳一屁股坐下来又开始写。

  这一回,换改和小妮就把嘴使劲捂上,抖着身子偷笑。

  巧芳到底都写些啥?她可不是完全在记录着自己的隐私。她抱怨自己的出身:都二十岁了,还不是共青团员;近期大队里要成立武装基干民兵连,她第一个报了名,到头来却没有她。她总是把自己的决心和愿望写进笔记本,每次的苦恼却只字不提,虽然有好几次都写着写着抽泣起来。

  巧英为此劝过她,她却哭得更厉害。换改也劝她,她却把一串“你沾你沾就你沾”(沾:行,能干)泼向人家,闹了换改个大窝脖。

  巧芳没能入团,没能成为基干民兵,却是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这是因为她除了脸盘俊俏之外,她还有小巧灵活的身材,有学啥像啥、圆润好听的嗓子。她的这些天资,很多贫下中农的子女却不具备。于是,每次到公社万人大会上演出,她都担任报幕和骨干演员。她穿一身合体的绿军装,站成丁字步,胸脯一拔,左手持红宝书挡在胸前,一个亮相,台下的观众立刻就来了精神。

  巧芳排练节目的那段日子,就享受了脱产。她可以避开严寒或酷暑,和二三十个青年男女在大队部的“民兵之家”排练。这段日子是她最神气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天赋、才华都得以施展。更重要的是,她通过扒着窗台偷看他们排练的贫下中农子女的眼神中透露出的羡慕和嫉妒,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凡。这一段时日,她走在街上,迎面都是恭维的笑脸;三更半夜回到家里,张小妮一觉醒来,还让她学一学他们排练时的样子,她就兴致极高地小声唱一段或者做两个简单的动作。

  今年刚入冬,县革委就下达了元旦前要搞“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农业学大寨”文艺汇演的通知,巧芳和换改都成了宣传队员。换改扮演四人表演唱中的一个模范养猪大娘的角色,简单易学。巧芳除了报幕,还有一个男女对唱,男演员便是商子建。更主要的是她还有一段独舞,吴清华逃出南霸天的大牢,渴望找到救星,报仇雪恨那一段。晚上排练一解散,换改就催巧芳回家,每次巧芳都以“再练会儿,巩固巩固”为由,让换改先回去,自己一直练到深夜。

  有一回回到家里,巧英她们早已睡熟了,她就悄悄把张小妮捅醒,让她给“提提意见”。张小妮趴在被窝里,下巴抵在枕头上,眯着眼睛看她的手势和步法。

  “怎么样?哪儿不好?”巧芳翘着手指,歪着头停在一个姿势上,问小妮。

  小妮说:“好看!这一歪头,显得更俊俏。”

  “俊俏是俊俏,就是不像一个革命者,倒有点资产阶级小姐的娇态。”换改脸朝里躺着,冷不丁说了一句。

  巧芳一下子收了势,像是炽热的炭火上浇了一瓢冷水,说:

  “问你哪你插嘴?革命者就不能俊俏?”

  “当然能,但不能像你那样把一个兰花指翘在头上。铁梅有吗?常宝有吗?吴清华有吗?”

  换改的一串问话把巧芳给问住了,但她还是不服:

  “你的好!装一个老婆子,前走走后倒倒,摸一摸头发,捂一捂肚子,谁不会?哪有吴清华的动作难度大?”

  “巧芳姐,你学学吴清华,我最喜欢看娘子军!”张小妮来了精神,噌的坐起来,把被子披在身上。

  巧芳简单地做了两个动作,她说,“大跳”和“倒踢紫金冠”在屋子里施展不开。

  “到院里去呀!小妮,穿上衣裳,到院里去,看一看‘革命芭蕾’。”换改依然侧身躺着,有气无力地说。

  巧芳知道换改在说风凉话,但她不恼;她知道她说不过换改,但她不肯罢休:

  “你是嗔道我跟尚子建合戏吧!有什么办法?民兵连长点的将。不过,你只管放心,我在演出的时候,心里只有战天斗地的青年突击队员,根本没有什么尚子建!”

  “没有就好,省得我费心。”换改的声音小得好像要睡着。

  “小资情调!”巧芳给了背对着她的换改一个白眼。

  巧芳说的民兵连长叫尚柱子,复员军人,兼大队团书。他依然保持军人作风,从头到脚,五冬六夏都是绿军装。工作雷厉风行,着急的时候满嘴跑脏话,甚至含含混混地骂娘。他本来想跟巧芳一同演节目的,可一对台词,别人都捂嘴暗笑。公社文化站的干事就跟他商量,说换成尚子建行不行。他很不情愿地点了头。后来他就担任了“三句半”中说最后半句的那个敲大锣的角色。

  在排练过程中,尚柱子除了维持秩序,还喜欢自荐为导演,最喜欢给女演员说戏,帮人家抬高一点胳膊,有意无意地摸一下人家的手,或者拍拍人家的肩膀表示赞许。每当这个时候,换改就停了练习,退后一步,跟尚柱子保持一定距离。尚柱子立刻就严肃起来,说排练节目是政治任务,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嘛,宣传毛泽东思想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尚柱子给巧芳说戏的时候,巧芳显然也不易察觉地皱一皱眉,但她却不躲不闪地让尚柱子帮她纠正一下姿势。尚柱子每次在排练总结会上都要表扬巧芳,说她宣传毛泽东思想热情高涨,虽然家庭成分不太好,但她靠近党,靠近共青团,进步显著,成绩突出。

  有一天夜里排练结束后,巧芳从“民兵之家”出来,刚转入通向自家的胡同,后边嗵嗵嗵的传来脚步声。她朝墙上一靠,厉声问道:“谁?”

  “别怕巧芳,是我,我来送你回家。”

  是尚柱子。

  “不用,我不怕。”巧芳这时实际上倒有些害怕起来。她不等尚柱子走近,大步朝家里走。

  尚柱子几步就赶上了巧芳。这时,他俩正好在两座高房子之间,胡同显得更窄更深更黑暗。尚柱子呼呼的热气,一直喷到巧芳的头顶上。

  “巧芳,我今天从公社领来了团表,这次先考虑你……”说着,他把大手悄悄地伸到巧芳的腋下。

  “哎呀,那是什么?”巧芳一声惊叫,正好有两只猫从房上窜过,还蹬下来一块砖头。

  “谁?”习惯了高度警惕的民兵连长马上靠住墙,摆出格斗的姿势。

  巧芳一边跑向自家的门洞,一边说:

  “尚连长,你可要说话算数呀!”

  巧芳现在还谈不上喜欢谁,对尚子建已经没了感觉,上中学时的好感已荡然无存。跟他合戏时,巧芳时时要抢戏。她觉得只有抢戏,“虎头山铁姑娘”的飒爽英姿才能表现出来。她也不喜欢尚柱子。她很聪明,既不让他占了自己的便宜,又不至于得罪了他。

  巧芳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因为高银庄有两大间房子闲着,刷着白里子,对门放着红漆的方桌和圈椅,砖砌的地板,砖砌的大炕,成了驻村干部理想的临时住所。每次闹运动,大队里都把包村干部安排到他家住。干部很满意。他也很乐意让干部住,一则觉得很荣耀,二则因为是干部的房东,很多麻烦都不会找到自己。

  这一次住到高银庄家一个县里下乡的干部,大队支书叫人家“李主任”。

  李主任小四十的岁数,大高个,方脸膛,络腮胡子经常刮得精光。每天早上总是在高银庄的小菜畦旁边呼哧呼哧地刷牙,然后舒臂踢腿打一阵拳,再后来就是拿一个小凳坐在门外看一会书。

  有一天早上,李主任正在看书,巧芳远远地站着看。李主任发觉后站起身来,他的白衬衫的下摆束在腰里,灰色哔叽长裤上两条笔直的折痕。

  “你叫英子?”李主任经常听到高银庄唤“英子”。

  “不,那是我姐,我叫巧芳。”巧芳大方地回答,瞅着李主任的眼睛说话;她的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忽闪个不停。

  “哎,你长得挺像王芳。”李主任笑着说。他一笑,便露出好看的白牙齿。

  巧芳一听,心里很舒服。她这是第一次听到有文化的人这样夸奖她的美貌,因为她不知看过多少次《英雄儿女》电影,王芳的那双大眼睛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李主任的牙膏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他刷牙漱口,巧芳站在东屋门口就能闻到。

  李主任吃派饭,轮到巧芳家的时候,巧芳就张罗着做饭。先照照镜子,抻抻衣襟,然后把葱花炒鸡蛋或者加了香油的咸菜丝和一只馒头、一碗小米粥给李主任端进大房间里。

  每当这时,正坐在圈椅上看书或者躺在炕上休息的李主任就会忙不迭地站起来,伸出双手来接,嘴里一连声地说:“唤我一声,我去端呀,还劳你给送进来!”

  以后做好了饭,巧芳还是不唤李主任,还是给送过去。开始时,放下饭菜就走,后来渐渐地逗留一会儿,跟吃着饭的李主任聊几句。

  李主任把大炕收拾得很干净,被褥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荷叶边大枕头上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大炕的尾巴上常常放着一摞书。有一回,巧芳把饭碗放在桌子上,就坐在炕沿上,拿起一本书翻看。这是一本没有了封面封底的书,里面的插图上都有一个打扮妖艳十分妩媚的外国女人。有一幅图上,女人正踮起脚来让一个男人抱着腰亲嘴。巧芳看到这个插图,脸一下子就烫起来,她知道她的脸一定很红。李主任正瞅着她,她一抬头,眼光跟李主任一碰,立刻转移开,放下书本,绞着手看自己的指甲。

  “你看的那本叫《茶花女》,外国名著。”

  “你正看这个?”

  “是呀!这书很难找的。”

  巧芳认为,李主任这样的大干部应当看毛主席的书,看马列的书,看文学书也应当看《红旗谱》、《红岩》什么的。

  李主任说:“人都有七情六欲,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脱离生活的真实,去写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高大全’跟‘假大空’有什么区别?”

  这是巧芳第一次听到这样新奇大胆的议论。她从李主任的脸上看到的更多的是其他干部所不具备的才气和高雅。阶级斗争那根弦却不紧绷。

  巧芳向李主任借了《茶花女》。

  这一天,巧芳她们给玉米追肥,大雨骤至,便都像落汤鸡似地跑回家里。雷声不停地炸响,大雨如注。巧英换了干衣服,上了炕绣枕头顶儿。巧芳也换了干衣服,穿一件无领无袖的小汗褟儿,一猫腰,后腰就会露出一大截;下身穿一条紧箍着大腿的短裤,浑圆的臀部绷得线条分明。她的小辫儿已经散开,干毛巾擦过,依然湿漉漉的。她站在门前,望着院子里密密的雨帘,院子里的水积得好深,雨点打下,盛开着不败的水花。她往北屋望去,李主任也正站在门前看雨。她隐约看见他好像朝她招了招手。昨夜,她刚看完《茶花女》,熬到零点,写成一篇几页纸的读后感。她转身走到自己的单桌前,打开抽屉,拿出《茶花女》,把读后感叠了几下,夹进书里,又二次开锁,犹豫了一下,拣出自己的一个一寸小照片,看一眼低头绣花的巧英,飞快地加进已加进书里的读后感当中。

  她把书抱在胸前,吸了口气,一头钻进雨幕里;踩起的水花溅开来,像一头健壮的小鹿穿涧越溪。当她站在大房间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太莽撞了,竟是光着脚丫子的!脚丫子在砖地上印出一个个水印。她看看自己的脚,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

  “哎呀,瞧你淋的!”李主任赶紧从墙上摘下白毛巾递给巧芳。

  白毛巾宽大,松软,干干的,暖暖的,香香的。擦在脸上、胳膊上,很舒服。她擦完了要把毛巾递给李主任,李主任示意她水珠滚落的大腿,她又不好意思地草草地将大腿擦了两把。

  巧芳坐在炕沿上,两条赤腿悬着,两只大拇趾修长的小脚丫像两只顽皮的小兔子来回摆动。

  巧芳从来没有像看《茶花女》这样认真地看过一本书,玛格丽特的悲惨遭遇令她同情,玛格丽特的忠贞于爱情又让她心跳,耳热,脸红。她把自己的感受都写进了读后感里。现在,她从书页中拿出来,递给李主任看。忽然,那张小相片像一片小树叶儿从纸间滑落到地上。

  李主任俯身捡起。

  “你的?”李主任先看照片,后看巧芳。

  “嗯哪。”巧芳心里通通的跳。

  “真像。”李主任说。

  巧芳知道是在说她像“王芳”。

  “给。”李主任把相片递给巧芳。巧芳心里一沉。她下意识地接住。

  她就目不转睛地看李主任展开纸,一页页地看。她仔细审视着李主任的表情,就像一个中学生吉凶未卜地等着老师点评他的作文。

  李主任时时点头,时时翘起嘴角微笑;有时也微微凝一下眉,或者轻轻摇一下头。巧芳的心就随着这一颦一笑时浮时沉。

  李主任看完了巧芳的读后感,连声夸赞她的文笔好。虽然也有指正,但巧芳有了很大的满足感。李主任甚至夸奖她的文笔比公社文化站的干事小娟的都好。

  巧芳立刻闪电般产生出一个要到公社文化站工作的念头。她很想问一句:我到公社文化站工作,行吗?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她知道那样会很唐突。巧芳把自己的小相片悄悄加进《茶花女》里。

  雨下得更猛了,瓦口倾泻下的水流窜得老远。哗哗的水声很大很响。巧英见巧芳钻到雨中好长时间不回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后来突然醒悟:一定是到李主任的房里去了!这丫头,这么大的雨!她就站在门口朝北屋看,透过雨帘只能看到北屋开着的门。巧英立刻产生出一个异样的念头,急中生智,大声呼喊:

  “巧芳!巧芳!”

  雨声太大,哗哗的雨声淹没了巧英的喊声。

  此时,巧芳跟李主任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巧芳问李主任有几个小孩,李主任说有两个,都是姑娘,大的十三岁,正在上初中。

  “巧芳!巧芳!”

  这次呼喊,巧芳和李主任都听见了。巧芳从屋里出来,看见姐姐正站在院子中央,戴着一顶大草帽。

  巧英上下打量巧芳,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只是发现巧芳有些失落,躺到炕上,看了两页书,又把书放下,翻来覆去,总也没睡着。

  第二天早饭时,李主任在院子里当着高银庄和巧英,从屋里拿出巧芳的小照片给了他,说是还书时夹在里面忘了拿了。巧芳接过,淡然一笑。

  巧芳给李主任洗过一次衣服,李主任笑着但语气很严肃地劝止她,以后不要再帮着洗衣服。巧芳说很喜欢李主任佩戴的那枚瓷质的毛主席像章,能否给她留作纪念,李主任婉言拒绝,说这是爱人赠给他的,他不好再转赠别人。

  李主任要走了,打点行装的时候,巧芳很想去帮忙,想趁此机会把早就写好了的一封信交给李主任;信里有好多不便于当面说的话,包括到文化站工作的事。可李主任把正在收拾院子的巧英唤去了。巧芳趴在东屋的大炕上,委屈得嗓子里憋着个大疙瘩;咬着枕巾,让泪水流淌,把那封在衣袋里揉皱了的信撕成条条,再撕成碎片,狠劲一抛,散落了一地。

  巧英送走李主任,回到东屋,见巧芳蒙着被子。巧英明白了点什么,但不说话,默默地扫净了地上的碎纸。

 

 

  东屋的大炕上卷着四铺被褥。

  最西边挨窗的是高换改的。躺下来,头顶山墙。她说,她常常要看书,灯是放在山墙上的。第二个是巧英的,巧英挨着山墙,也便于就着油灯熬夜。巧芳挨着巧英,张小妮睡炕尾巴。

  窗子是普通的木棂子窗。冬天糊窗纸,夏天罩一层蚊帐纱。窗子的下方,嵌了块毛巾大的玻璃。换改手勤,常常把玻璃擦得干净明亮。

  门是两扇木板门,外边有铁的钌铞,里边有木的门闩。

  南墙上钉着两根铁棍,架起一根竹竿,供姑娘们放衣服搭手巾。东墙冲门贴着毛主席像,像的两边各贴着一张奖状,都是巧芳文艺汇演时获得的。像下是一张条桌,两只木凳,巧芳她们放学回到家里,常常在这儿写作业。挨炕放着一只笨重的大立柜,据说是巧英奶奶的嫁妆。炕上的北墙东墙,依次贴着几出样板戏的剧照。张小妮最喜欢站在炕上挨个看这剧照,一边看一边咕哝着剧情,说到好人就夸奖,说到坏人就咒骂。

  夏天夜短,农活忙,闺女们累了一天,早早就躺下了。睡不着,就黑了灯说话。

  窗上照着纱布,门上挂着竹帘,屋子里没有蚊子。伏天里,晒了一下午的东屋里热得像蒸笼。闺女们躺在炕上,一人一把扇子,呼扇呼扇地扇,叽叽嘎嘎地说笑,一直到半夜才能入睡。

  换改和巧英都穿着汗褟儿和裤衩儿,还把一条被单盖在身上。巧芳戴着央求巧英给她做的乳罩(她是从文化站干事那儿看到的),穿一个极小的三角裤衩儿,不盖被单。张小妮十四五岁,睡下来,连内裤也脱了,赤条条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她就像一条晾在沙滩上的大白鱼。

  换改和巧英脸对着脸小声说话,说着说着就吃吃地笑起来。有时换改就轻轻打巧英姐一下,二人笑得更欢。

  小妮侧身躺着,问巧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巧芳有兴趣的时候,也就侧转了身,给她细细地讲解;没兴趣的时候,就看着房顶,冷冷地回绝她。即使冷冷地回绝,小妮也不生气。小妮觉得,能跟这三个漂亮能干的大闺女一块睡,就是好大的福气。

  有时,巧芳也问小妮一些问题,可每次的问题都带有捉弄性,巧英和换改听不下去时,就嗔怪她。

  这一天夜里,月亮圆圆地低低地挂在南天上,院子里一片白光,从窗玻璃上映到屋里,北墙上的大一点的剧照人物都能隐约分辨。

  巧芳把手在小妮的身上摸着,先是左边的大腿,再是小肚子;摸到肚脐时,用食指使劲摁了两下。

  “使多大劲,摁得人家疼!”小妮说,可一动不动,四脚八叉地躺着。

  巧芳又摸她的肋条,摸到一块疤痕:

  “哎哎小妮,这是怎么搞的?”

  小妮自己也摸了摸:

  “俺娘打的。前年俺和弟弟争一个糖包儿,俺娘把一个豁口的钵碗投向俺,落了这个疤。”

  “好家伙,你娘这么厉害!你恨她不?”

  “恨有啥用?恨她她也是俺娘。”

  “哎哎小妮,那个老梅山还去你家不?”

  没等小妮说话,巧英喝斥巧芳:

  “巧芳你瞎问啥?别顺嘴吐噜!”

  “又没跟你说话,管得宽!”巧芳小声反驳,可没再问下去。她继续着自己的手势,已经转移到小妮的胸脯上,左边揉揉,右边捏捏,弄得小妮痒酥酥麻乎乎的。挺舒服,她更加安静不动。

  “小妮,你都十五了,咋还像两个小花桃儿?”巧芳扑哧笑起来。

  “巧芳,你又搞啥鬼把戏?”换改小声问。

  “换改姐,她揉俺的馒馒,揉了还捏,说俺的像花桃儿。”

  换改和巧英一边嗔道巧芳,一边忍不住笑起来,巧芳更是尖着嗓子大笑起来。

  小妮骨碌一翻身坐起来:“俺尿一泡,巧英姐,点着灯吧!”换改说:“月亮这么明还点啥灯?摸瞎儿吧!”

  小妮用脚找着鞋踢啦上。她知道大尿盆的大致位置,撅着腚撒尿——

  哗!

  “不是!”她没尿到盆里,她挪了挪。

  哗!

  “又不是!”她又挪了挪,可不敢尿了。

  巧芳一翻身趴起来:

  “笨不笨你!你先摸一摸,摸到才尿!”

  小妮摸索了一会,说:

  “摸到了。”

  小妮痛快淋漓地尿了好一阵,声音时大时小,最后还急促地断断续续。

  “呸呸,好臊气!你头睡咋不腾净了尿泡,非得憋到这时熏人!”巧芳夸张地用被单蒙住口鼻。

  小妮一边往炕上爬,一边说:“俺娘不让吃干粮,光让喝饭,俺就咸菜喝了三碗。”

  她上了炕,坐在枕头上,忽然来了兴致,说:“我给你们说个迷儿,看你们谁先猜着。‘粗短粗短,先擦屁股后擦脸’。”

  没有一个人理她。

  “猜不着吧!枕头!嘻嘻嘻!”小妮觉得很得意,笑起来。

  “嘘——别说话!”换改厉声喝止。她分明听见窗外一声响,那是她靠在窗下的锄头碰倒的声音。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着窗外。

  四个人都支棱起耳朵听,却没有一点声响。

  “你耳朵赶邪了,有啥动静?”巧芳埋怨换改大惊小怪。

  “是有动静。”巧英帮着证实。

  过了好一会,换改看见一个人影一高一低地从南边绕过去,往西边走。

  她躺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小妮怯怯地问:“看见什么啦?”

  换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没啥,一只老猫。”

  巧英明白她的话的意思。

  巧芳也明白:

  “不是老猫,是一只瘸狗吧!”

  小妮不明白:

  “狗又不会上房,咋进到家里来?”

  巧芳不耐烦了:

  “去去,小臭屁丫头!以后少说打三不着两的话!”

  黑暗里小妮一撅嘴,心里话:俺就给你们说了一个迷儿,咋就“打三不着两”了?

  到了冬天,就有了闺女们的熬头了。冬夜长,冬闲了农活又不累,闺女们早早吃了晚饭,就汇集到高家的东屋里来,有针线的做针线,没针线的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高银庄不小气,给闺女们又添了一盏煤油灯,山墙上一盏,条桌上一盏;炕上一伙,地下一伙,灯光就把她们或大或小的身影映上四边墙壁。

  巧芳写完日记,灯就从单桌移上山墙。换改盘腿坐在炕头上,或者铺好被褥趴着看书。巧英一成不变地做针线。她从不打问看的什么书,书上都写着啥,但她从换改几天就换一本的速度上知道换改的学问在积攒在增长。换改把有趣的好听的片断念给巧英听,巧英就边做针线边听。换改让她说说这一段为什么好,她说,好就是好,俺说不上来。

  巧芳不会做针线。高银庄不止一次地说:芳呀,你也不学学纺花织布,不学学做鞋做衣裳,等你姐嫁出去了谁缝穿你?巧芳就大大咧咧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巧芳写好日记,会把另一盏罩子灯点着,放到条桌中央,等着张小妮来。小妮要等到服侍老爹睡下,把锅碗刷好,猪喂过,才能来。小妮没念过一天书,自己的名字都是换改教会写的。可她另有创造,写“弓”,就曲里拐弯一笔画成,写“女”,就把两个“牛扣角”一交叉。小妮会写自己的名字之后就不再学认字了。她常说:俺娘说了,闺女家,会认自己的名字,队里分东西时拿不错别人家的不就得了?巧芳就逼她:男女两个字也不学?等你以后到城里进错了厕所可咋办?小妮一歪头翻着眼睛想一会,说:看别人呗,女的进哪个俺也进哪个。

  小妮也不做针线,她想学,可她娘不教她,因为她娘的针线活是二五眼。到了高家,小妮就坐在巧芳写日记时坐的小杌凳上,挨得巧英近近的,看巧英做针线,巧英就耐心地给她讲;有时把正纳着的鞋底子递给她,给她的右手中指戴上顶针,让她学纳。小妮开始时不肯,生怕给弄脏了纳坏了。巧英实心实意地让她学,她就把两只手在衣襟上使劲擦擦,像接一件珍贵的宝贝似的接过鞋底子,也学着巧英的样子,将大针在头发上膏膏,咬着嘴唇穿针、抽线。几针下来,鼻尖上就渗出了细碎的汗珠儿。纳了两行,她就举给巧英看,巧英说:“挺好呀小妮!你的手挺巧!拽线时再使点劲,针脚就更好看了。”换改这时就把一张纸片夹在书里合上书,逗小妮:“小妮,我教你认字,巧英姐教你针线,你又能文又能武,长大了准能找一个好女婿。”小妮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过来吧小妮,她们尽逗你。”巧芳就在条桌那儿唤小妮。

  巧芳把一副缺了好几张牌用纸片代替的破扑克洗好,码好,等着小妮来玩。两个人玩扑克只能玩简单的,不是“骑小驴”就是“争上游”,玩一会儿就没意思了。小妮带着弟弟铁锁一来,三个人就可以玩“憋王八”。巧芳打到深夜也不累。她总是赢。有时小妮张着大嘴打起了哈欠,铁锁拉着姐姐的胳膊装着哭腔要走,巧芳就赶紧说:

  “铁锁,今儿黑夜你别走了,睡你姐的被窝。”这一下铁锁立刻来了精神,跪到凳子上,抢着洗牌。他的小手捉不住那么多牌,呼啦一下掉下好几张,他就从凳子上出溜下来,端着灯捡牌。他发现巧芳的脚底下一张“王八”,就大声喊:

  “姐,姐,上一盘咱谁也找不到‘王八’,‘王八’在这儿哪!”

  小妮一听,立刻把嘴一撅,把牌往桌子上一扔:

  “不打了不打了!光耍小心眼!”

  巧芳也装着生气的样子:

  “不打就不打,谁耍小心眼了?拉不出屎来嫌茅房凶!”

  “谁耍谁知道!哼!”小妮的嘴撅得更高。

  铁锁看看姐姐,看看巧芳,心里想:不打就不打,反正俺没耍小心眼。

  铁锁真的不走了。小妮本想送他回家,可三星都“错午”了,要穿过两条又窄又黑的胡同,她可真不敢。她就把睁不开眼睛,脑袋低里当啷的铁锁抱到炕沿上,替他脱鞋脱衣服。谁知铁锁脱光了衣服,出溜到被窝里,一下子精神起来,脑瓜儿转到这边,转到那边,睁着大黑眼睛,好奇地看巧英她们脱衣服。

  “铁锁,看什么你!往下缩!蒙住头!”巧芳大声呵斥。

  小妮就朝铁锁的“茶壶盖”拍一巴掌:“看女人脱衣裳,瞎眼睛!”

  铁锁可不信这一套:在咱家里,俺每天晚上都看咱娘脱衣服,眼睛咋也没瞎?他慢慢往上拱,用手扒开被窝口,正看见巧芳脱了棉袄,搭在被子上,举着胳膊费劲地脱下红秋衣。娘脱下秋衣,就露出了馒馒,大大的,软软的,像两个肉布袋。巧芳干嘛还扣着个“捂眼”(为了防止拉磨的驴偷粮食,捂住驴眼的器具)?巧芳把“捂眼”也摘下来了,下巴抵住脖子根儿,左右摆着头,看自己的两个物件儿。圆圆的,硬楞楞地朝前撅着。巧芳用手一托,微微发颤。铁锁将满嘴口水咕咚一声咽下去,一下子露出头来,冷不丁说了一句:

  “巧芳,能吃吗?”

  正沉浸在胡思乱想中的巧芳吓得大叫一声,滋溜钻进被窝,把头蒙上,瓮声瓮气地喊:

  “小妮,你再带着铁锁来,我连你赶走!”

  小妮在铁锁的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铁锁杀猪般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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