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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巨匠教你写文章(三)

 kyl01 2017-04-06

名家巨匠教你写文章(三)  

2011-06-16 17:04:48|  分类: 【实用知识】 |举报 |字号 订阅


●卷20

认真学习语文

●叶圣陶

学习语文的确很重要。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自己的语文程度不够高。语文程度不够高,大约指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阅读。比方看《人民日报》的社论,有些人看是看下去了,可是觉得甚了然,抓不住要点,掌握不住精神。另一方面是写作。写了东西,总觉得词不达意,仿佛自己有很好的意思,只因为写作能力差,不能把它充畅地表达出来。这就可见阅读和写作两方面的能力都要提高。

阅读是怎么一回事?是吸收。好象每天吃饭吸收营养料一样,阅读就是吸收精神上的营养料。写作是怎么一回事?是表达。把脑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人家知道,或者用嘴说,或者用笔写。阅读和写作,吸收和表达,一个是进,从外到内,一个是出,从内到外。这两件事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是经常需要的。这两件事没有学好,不仅影响个人,还会影响社会。说学习语文很重要,原因就在这里。

对学习语文要有正确的认识

什么叫语文?语文就是语言,就是平常说的话。嘴里说的话叫口头语言,写到纸面上的叫书面语言。语就是口头语言,文就是书面语言。把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连在一起说,就叫语文。这个名称是从一九四九年上半年用起来的。以前,这个学 科的名称,小学叫“国语”,中学叫“国文”,一九四九年以后才统称“语文”。

语言是一种工具。工具是用来达到某个目的的。工具不是目的。比如锯子、刨子、凿子是工具,是用来做桌子一类东西的。我们说语言是一种工具,就个人说,是想心思的工具,是表达思想的工具,就人与人之间说,是交际和交流思想的工具。思想和语言的关系是很密切的,一般说来,想心思得靠语言来想,不能凭空想。固然,绘画、音乐、舞蹈表达思想内容是不凭借语言的,绘画凭借线条和色彩,音乐凭借声音和旋律,舞蹈凭借动作和姿态,可是除了这些以外,表达思想都要依靠语言。

就学习语文来说,思想是一方面,表达思想内容的工具又是一方面。工具有好有坏,有的是锋利的,有的是迟钝的,有的合用,有的不合用,这是一方面。思想也有好有坏,有的是正确的,有的是错误的,有的很周密、深刻,有的很粗糙、浮浅,这又是一方面。学习语文,这两方面都要正确对待。有些人,而且是不少的人,对待这两方面不够正确。

有些人认为,只要思想内容好,用来表达的语言好不好无所谓。有些人甚至认为语文是雕虫小技,细枝末节,不必多注意。既然这样,看书无妨随随便便,写文章无妨随随便便。文章写出来半通不通不以为不对,反而认为只要思想内容好,写得差些没有关系。实际上,看书,马马虎虎地看,书上的语言还不甚了然,怎么能真正理解书的内容?写文章,马马虎虎地写,用词不当,语句不通,怎么能说思想内容好?文章写不通,主要由于没想通,半通不通的文章就反映半通不通的思想。

有些人认为只要学好了语文,思想内容的问题也会随之解决,因而就想专在字词语句方面下功夫。这个想法也不对。有人写工作总结写不好,写调查研究的报告写不好,认为这只是“写”的问题。学好了语文,工作总结和调查报告是不是一定写得好?不见得。为什么?写工作总结必须参加了某项工作,对这一项工作比较全面地了解,知道这一项工作的优点和缺点,经验和教训,加上语文程度又不错,这才能写。写调查报告也一样,一定要切切实实地进行调查,材料既要充分又要有选择,还要恰当地安排,才能写好。

这样说起来,要写好工作总结和调查报告,既要在语文方面下功夫,也要在实践方面下功夫。两方面的功夫都要认真地做,切实地做。   

学语文为的是用,就是所谓“学以致用”。经过学习,读书比以前读得透彻,写文章比以前写得通顺,从而有利于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这才算达到学习语文的目的。进一步说,学习语文还可以养成思想精密的习惯,理解人家的意思理解得透彻,表达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准确;还有培养品德的好处,如培养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等。这样看来,学习语文的意义更大了,对于做工作和培养品德都有好处。

学习语文不能要求速成

我常常接到这样的信,信上说,“我很想学语文,希望你来封信说说怎样学。”意思是,去一封回信,他一看,就能学好语文了。又常常有这样的请求,要我谈谈写作的方法。我谈了,谈了三个钟头。有的人在散会的时候说,“今天听到的很解决问题。”解决问题哪有这么容易?哪有这么快?希望快,希望马上学到手,这种心情可以理解;可是学习不可能速成,不可能画一道符,吞下去就会了。学习是急不来的。为什么?学习语文目的在运用,就要养成运用语文的好习惯。凡是习惯都不是几天功夫能够养成的。比方学游泳。先看看讲游泳的书,什么蛙式,自由式,都知道了。可是光看书不下水不行,得下水。初下水的时候很勉强,一次勉强,二次勉强,勉强浮起来了,一个不当心又沉了下去。要到勉强阶段过去了,不用再想手该怎么样,脚该怎么样,自然而然能浮在水面上,能往前游,这才叫养成了习惯。学语文也是这样,也要养成习惯才行。习惯是从实践里养成的,知道一点做一点,知道几点做几点,积累起来,各方面都养成习惯,而且全是好习惯,就差不多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写完一句话要加个句号,谁都知道,一年级小学生也知道。但是偏偏有人就不这么办。知道是知道了,就是没养成习惯。

一定要把知识跟实践结合起来,实践越多,知道得越真切,知道得越真切,越能起指导实践的作用。不断学,不断练,才能养成好习惯,才能真正得到本领。

有人说,某人“一目十行”,眼睛一扫就是十行。有人说,某人“倚马万言”,靠在马旁边拿起笔来一下子就写了一万个字。读得快,写得快,都了不起。一目十行是说读书很熟练,不是说读书马马虎虎;倚马万言是说写得又快又好,不是说乱写一气,胡诌不通的文章。这两种本领都是勤学苦练的结果。

要学好语文就得下功夫。开头不免有点勉强,不断练,练的功夫到家了,才能得心应手,心里明白,手头纯熟。离开多练,想得到秘诀,一下子把语文学好,是办不到的。想靠看一封回信,听一会讲演,就解决问题,是办不到的。

有好习惯,也有坏习惯。好习惯养成了,一辈子受用;坏习惯养成了,一辈子吃它的亏,想改也不容易。比如现在学校里不少学生写的错别字很多,学校提出要纠正错别字,要消灭错别字。错别字怎么来的呢?不会写正确的形体吗?不见得。有   的人写错别字成了习惯,别人告诉了他,他也知道错,可是下次一提笔还是错了。最好是开头就不要错,错了经别人指出,就勉强一下自己,硬要注意改正。比方“自己”的“己”和“已经”的“已”搞不清楚,那就下点儿功夫记它一记,随时提高警惕,直到不留心也不会错才罢休。

这个讲座要给大家讲一些好文章,让大家和好文章接触,学习作者怎样想心思,怎样安排材料,怎样看问题,怎样下结论,同时学习他怎样用语言来表达。通过这些好文章的讲读,帮助大家提高阅读的能力,养成认真读书的好习惯。还要讲一些有问题的文章和不大好的文章,或者意思不很完整,或者语言不够正确。请大家先看看这些文章有什么问题,哪些地方不好,怎么修改就对了,自己先想过一通,然后听别人讲,两下对一对,很可以提高看文章的眼光,提高写文章的能力。

学习语文要练基本功

学习语文要练基本功。写一篇文章,就语文方面讲,用一个字,用一个词,写一个句子,点一个标点,以及全篇的结构组织,全篇的加工修改,这些方面都要做到家才算好。这些方面都下功夫,都得养成好的习惯。这样,写起文章来就很自如,就没有障碍,能够从心所欲。培养这些方面的能力,使之养成好的习惯,就叫练基本功。

一出戏要唱工做工都好是不容易的。最近我看周信芳、于连泉(筱翠花)几位总结他们表演艺术经验的书,讲一个动作如何做,一句唱词如何唱,都有很多道理。道理不是嘴上说说的,是从实践里归结出来的。我们学习语文,看文章写文章也能达到他们这样程度,就差不多了。学戏的开始,不是从整出的戏入手的,一定要练基本功,唱腔,道白,身段,眼神,一举手,一投足,都要严格训练,一丝不苟。起初当然勉强,后来逐渐熟练,表演出来就都合乎规矩。然后再学一出一出的戏。学绘画,要先练习写生,画茶杯,画花瓶,进一步练速写,这些都是基本功。学音乐、舞蹈也一样,都要练基本功。木工做一张桌子也不简单,锯子、刨子和凿子,使用要熟练,要有使用这些工具的好习惯,桌子才做得合规格。总之,无论学什么,练基本功是很重要的。

学语文的基本功是什么?大体上说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识字写字。同志们可能想,谁还不识字,这个功夫没有什么可练的。可是一个字往往有几个意义,几种用法,要知道得多些,个个字掌握得恰当,识字方面还得下功夫。比如“弃甲曳兵而走”,这是《孟子》上的一句话。小学生可能不认识“曳”字,其余都是认识的。可是小学生只学过“放弃”“抛弃”等词,没用过单用的“弃”字。至于“甲”知道是“甲、乙”的“甲”,“兵”知道是“骑兵”“伞兵”的“兵”,“走”知道是“走路”的“走”。他们不知道“甲”是古代的军装,“兵”在古代语言中是武器,古人说“走”,现代人说“逃跑”。“曳”这个字现代不用了,只说“拖”。“而”字在现代语言中是有的,如“为……而……奋斗”、“为某人的健康而干杯”,可是照“弃甲曳兵而走”这句话的意思说,“而”字就用不着了。用现代话说,这句话就是“丢了铠甲拖着武器逃跑”。到高中程度,识字当然要比小学比初中更进一步,对某些字知道更多的意义和用法。中国字太多,太复杂,谁也不能夸口说念字不会念错。字要念得正确,不要念别字。这也是识字方面应该下的功夫。

写字,也要下些功夫。不一定要买什么碑帖,天天临它几小时,这不需要;可是字怎么写,总要有个规矩。写下的字是让人家看的,不要使人家看不清楚,看得很吃力。有时候我接到些信,字写得不清楚,要看好些时间,看得很吃力。不要自己乱造字,简化字有一定的规范,不要只管自己容易写,不管别人难于认。字要写得正确,一笔一划,都辨得很明白;还要写得熟练,如果写一个字要想三分钟,这怎么能适应需要。要把字写得正确熟练,这就是基本功。

第二、用字用词。用词怎么用的正确、贴切,需要比较一些词的细微的区别。这是很要紧的。比如与“密”字配合的,有“精密”、“严密”、“周密”等词,粗粗看来,好象差不多,要细细辨别.才辨得出彼此的差别。“精密”和“周密”有何不同,“精密”该用在何处,“周密”该用在何处,都要仔细想一想。想过了,用起来就有分寸。如果平时不下功夫,就不知道用哪一个才合适。

用词还有个搭配的问题,比方“成绩”,可以说“取得成绩”,“做出成绩”,如果说“造出成绩”就不对了。前边的词和后边的词,有配得上的,有配不上的,把不相配合的硬配在一起,就不行。所以用词也是基本功,无论阅读或是写作都要注意。

第三、写句子。句是由许多词组成的,许多词当中有主要的部分和附加的部分。读句子,写句子,一方面要抓住它的主要部分,要认清它的附加部分,另一方面要辨明附加部分和主要部分是什么关系。读一句话,写一段话,要能马上抓住主要的部分,能弄清楚其他的部分与主要的部分的关系,这就是基本功。长句子尤其要注意。有些文章象看得懂,又象看不懂,原因之一怕就是弄不清楚长句子的各个组成部分。

读文章,写文章,最好不要光用眼睛看,光凭手写,还要用嘴念。读人家的东西,念出来,比光看容易吸收。有感情的文章,念几遍就更容易领会。自己写了东西也要念,遇到念来不顺的地方,就要改。好的文章,要多读,读到能背。一边想,一边读,有好处。这好处就是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跟作者想法合在一起了,自己的想法和语言运用能力就从而提高不少。长的文章可以挑出精采的段落来多读,读到能背。读的时候不要勉强做作,要读得自然流畅,大家不妨试试。

第四、文章结构。看整篇文章.要看明白作者的思路。思想是有一条路的,一句一句,一段一段,都是有路的,这条路, 好文章的作者是决不乱走的。看一篇文章,要看它怎样开头的,怎样写下去的,跟着它走,并且要理解它为什么这样走。比如一篇议论文,开始提出问题,然后从几个方面来说,而着重说的是某一个方面,其余几个方面只说了一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一定是有道理的。读的时候就得揣摩这个道理。而往细处说,第二句和头一句是怎样连接的,第三句和第二句又是怎样连接的,第二段和第一段有什么关系,第三段和第二段又有什么关系,诸如此类,都要搞清楚。这些就叫基本功。练,就是练这个功夫。   

总起来一句话,许多基本功都要从多读多写来练。读人家的文章,要学习别人运用语言的好习惯。自己写文章,要养成自己运用语言的好习惯。要多读,才能广泛地吸取。还要多写,越写越熟,到后来才能从心所欲。有人写了文章,自己不改,却对别人说,“费你的心改一改吧”。自己写了就算,不看不改,叫别人改,以为这就过得去,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写之前,要多想想,不要动笔就写。想得差不多了,有了个轮廓了,可以拟个提纲。提纲可以写在纸上,也可以记在脑子里。总之,想得差不多了再写。写好以后,念它几遍,至少两三遍,念给自己听,或者念给朋友听。凡是不通的地方,有废话的地方,用词不当的地方,大致可以听出来。总之,要多念多改,作文的进步才快。请别人改,别人可能改得不怎么仔细,或者别人改的道理自己不明白,这就没有多大好处。当然,别人改得仔细,自己又能精心领会,那就很有好处。

要认真学习语文

认真不认真,是学得好不好的关键。希望学得好,先要有个认真的态度。看书,不能很快地那么一翻,看文章,不能眼睛一扫了事,这是囫囵吞枣。写文章,不能想都不想,动笔就写,写完了自己又懒得改。这些都是不认真的态度。如果这样,一定学不好。某个中学举行过一次测验,有一道题里学生需用“胡同”这个词,竟有不少学生把极容易的“同”字写错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学习态度不认真。这应该由老师负责,老师没有用种种办法养成学生认真的习惯。大事情是由无数小事情加起来的,小事情不注意,而大事情却能注意,这是不能令人相信的。

有的人写了文章,别人给他指出某处是思想认识的错误,某处是语言文字上的错误,他笑了笑就算了,这也是不认真的态度的表现。写个请假条,写封信,也要注意。无论读或是写,都不能马虎。马虎是认真的反面。马虎的风气在学校里和机关里都有,要想办法改变这种坏风气。

有的老师有的家长往往说,某某孩子两天就看完了一部长篇小说,真了不起。我认为这不好。很大的一本书两天就看完,可能只看见些影子,只记得几个人名,别的恐怕很难领悟。这样的读书法是不该提倡的。先要认真读,有了认真读的习惯,然后再求读得快。

一句话,希望诸位认真自学。在这里听到的,只能给诸位一些启发,一些帮助,重要的还在自己学习。而且这里所讲的也不一定全盘接受,要自己认真想过,认为有道理才接受。

(转引自机电部办公厅编《公文处理手册》,电子工业出版社1990年7月版)

●卷23

诚实的自己的话

●叶圣陶

我们试问自己,最爱说的是哪一类的话?这可以立刻回答,我们爱说必要说的与欢喜说的话。语言的发生本是为着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顺着这两个倾向的,自然会不容自遏地高兴地说。如果既不是表白,又无关感兴,那就不必鼓动唇舌了。

作文与说话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在说话的经验里可以得到作文的启示。倘若没有什么想要表白,没有什么发生感兴,就不感到必要与欢喜,就不用写什么文字。一定要有所写才写。若不是为着必要与欢喜,而勉强去写,这就是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

勉强写作的事确然是有的,这或者由于作者的不自觉或者由于别有利用的心思,并不根据所以要写作的心理的要求。有的人多读了几篇别人的文字,受别人的影响,似乎觉得颇欲有所写了;但是写下来的与别人的文字没有两样。有的人存着利用的心思,一定要写作一些文字,才得达某种目的;可是自己没有什么可写,不得不去采取人家的资料。像这样无意的与有意的强勉写作,犯了一个相同的弊病,就是模仿。这样说,无意而模仿的人固然要出来申辩,说他所写的确然出于必要与欢喜;而有意模仿的人或许也要不承认自己的模仿。但是,有一个尺度在这里,用它一衡量,模仿与否将不辩而自明,这个尺度就是“这文字里的表白与感兴是否确实是作者自己的?”拿这个尺度衡量,就可见前者与后者都只是复制了人家现成的东西,作者自己并不曾拿出什么来。不曾拿出什么来,模仿的讥评当然不能免了。至此,无意而模仿的人就会爽然自失,感到这必要并非真的必要,欢喜其实无可欢喜,又何必定要写作呢?而有意模仿的人想到写作的本意,为葆爱这种工具起见,也将遏抑利用的心思。直到确实有了自己的表白与感兴才动手去写。

像那些著述的文字,是作者潜心研修,竭尽毕生精力.获得了一种见解,创成了一种艺术,然后写下来的,写的自然是自己的东西。但是人间的思想、情感往往不甚相悬;现在定要写出自己的东西,似乎他人既已说过,就得避去不说,而要去找人家没有说过的来说。这样,在一般人岂不是可说的话很少了么?其实写出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这个意思;按诸实际,也决不能像这个样子。我们说话、作文,无非使用那些通用的言词;至于原料,也免不了古人与今人曾经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虽然不能说决没有创新,而也不会全部是创新。但是,我们要说这席话,写这篇文,自有我们的内面的根源,并不是完全被动地受了别人的影响,也不是想利用来达到某种不好的目的。这内面的根源就与著述家所获得的见解、所创成的艺术有同等的价值。它是独立的;即使表达出来恰巧与别人的雷同,或且有意地采用了别人的东西,都不应受到模仿的讥评;因为它自有独立性,正如两人面貌相似、性情相似,无碍彼此的独立,或如生物吸收了种种东西营养自己,却无碍自己的独立。所以我们只须自问有没有话要说,不用问这话是不是人家说过。果真确有要说的话,用以作文,就是写出自己的东西了。

更进一步说,人间的思想、情感诚然不甚相悬,但也决不会全然一致。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师友的熏染,时代的影响,都是酿成大同中的小异的原因。原因这么繁复,又是参伍错综地来的,这就形成了各人小异的思想、情感。那么,所写的东西只要是自己的,实在很难得遇到与人家雷同的情形。试看许多文家一样地吟咏风月,描绘山水,会有不相雷同而各极其妙的文字,就是很显明的例子。原来他们不去依傍别的,只把自己的心去对着风月山水;他们又绝对不肯勉强,必须有所写才写;主观的情绪与客观的景物揉和,组织的方式千变万殊,自然每有所作都成独创了。虽然他们所用的大部分也只是通用的言词,也只是古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而这些文字的生命是由作者给与的,终竟是唯一的独创的东西。

讨究到这里,可以知道写出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意义了。

既然要写自己的东西,就会连带地要求所写的必须是美好的:假若有所表白,这当是有关人间事情的,则必须合于事理的真际,切乎生活的实况;假若有所感兴,这当是不倾吐不舒快的,则必须本子内心的郁积,发乎情性的自然。这种要求可以称为“求诚”。试想假如只知写出自己的东西而不知求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时候,臆断的表白与浮浅的感兴,因为无由检验,也将杂出于笔下面不自觉知。如其终于不觉知,徒然多了这番写作,得不到一点效果,已是很可怜悯的。如其随后觉知了,更将引起深深的悔恨,以为背于事理的见解怎能够表白于人间,贻人以谬误,浮荡无着的偶感怎值得表现为定形,耗己之劳思呢?人不愿陷于可怜的境地,也不愿事后有什么悔恨,所以对于自己所写的文字,总希望确是美好的。

虚伪、浮夸、玩戏,都是与诚字正相反的。在有些人的文字里,却犯着虚伪、浮夸、玩戏的弊病。这个原因同前面所说的一样,有无意的,也有有意的。譬如论事,为才力所限,自以为竭尽智能,还是得不到真际。就此写下来,便成为虚伪或浮夸了。又譬如抒情,为素养所拘,自以为很有价值,但其实近于恶趣。就此写下来,便成为玩戏了。这所谓无意的,都因有所蒙蔽,遂犯了这些弊病。至于所谓有意的,当然也如上文所说的那样怀着利用的心思,借以达某种的目的。或者故意颠倒是非,希望淆惑人家的听闻,便趋于虚伪;或者谀墓、献寿,必须彰善颂美,便涉于浮夸;或者作书牟利,迎合人们的弱点,便流于玩戏。无论无意或有意犯着这些弊病,都是学行上的缺失,生活上的污点。假如他们能想一想是谁作文,作文应当是怎样的,便将汗流被面,无地自容,不愿再担负这种缺失与污点了。

我们从正面与反面看,便可知作文上的求诚实含着以下的意思:从原料讲,要是真实的、深厚的,不说那些不可征验、浮游无着的话;从写作讲,要是诚恳的、严肃的,不取那些油滑、轻薄、卑鄙的态度。

我们作文,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

(选自叶圣陶《作文论》)

●卷23

谈文章的组织

●叶圣陶

我们平时有这么一种经验:有时觉得神思忽来,情意满腔,自以为这是值得写而且欢喜写的材料了。于是匆匆落笔,希望享受成功的喜悦。孰知成篇以后,却觉这篇文字并不就是我所要写的材料,先前的材料要胜过这成篇的文字百倍呢。因此爽然自失,感到失败的苦闷。刘勰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他真能说出这种经验以及它的来由。从他的话来看,可知所以致此,一在材料不尽结实,一在表达未得其道。而前者更重于后者。表达不得当,还可以重行修改;材料空浮,那就根本上不成立了。所以虽然说,如其生活在向着求充实的路上,就可以绝无顾虑,待写作的欲望兴起时,便大胆地、自信地写作,但不得不细心地、周妥地下一番组织工夫。既经组织,假如这材料确是空浮的,便立刻会觉察出来,因而自愿把写作的欲望打消了。假如并非空浮,只是不很结实,那就可以靠着组织的功能,补充它的缺陷。拿什么来补充呢?这惟有回到源头去,仍旧从生活里寻找,仍旧从思想、情感上着手。

有人说,文字既然源于生活。则写出的时候只须顺着思想、情感之自然就是了。又说组织,岂非多事?这已在前面解答了,材料空浮与否,结实与否,不经组织,将无从知晓,这是一层。更有一层,就是思想、情感之自然未必即与文字的组织相同。我们内蓄情思,往往于一刹那间感其全体;而文字必须一字一句连续而下,仿佛一条线索,直到终篇才会显示出全体。又,蓄于中的情思往往有累复、凌乱等等情形;而形诸文字,必须不多不少、有条有理才行。因此,当写作之初,不得不把材料具体化,使成为可以独立而且可以照样拿出来的一件完美的东西。而组织的工夫就是要达到这种企图。这样才能使写出来的正就是所要写的;不致被“翻空”的意思所引诱,徒然因“半折心始”而兴叹。

所以组织是写作的第一步工夫。经了这一步,材料方是实在的,可以写下来,不仅是笼统地觉得可以写下来。经过组织的材料就譬如建筑的图样,依着兴筑,没有不成恰如图样所示的屋宇的。
组织到怎样才算完成呢?我们可以设一个譬喻,要把材料组成一个圆球,才算到了完成的地步。圆球这东西最是美满,浑凝调合,周遍一致,恰是一篇独立的、有生命的文字的象征。圆球有一个中心,各部分都向中心环拱着。而各部分又必密合无间,不容更动,方得成为圆球。一篇文字的各部分也应环拱于中心(这是指所要写出的总旨,如对于一件事情的论断,蕴蓄于中而非吐不可的情感之类),为着中心而存在,而且各部分应有最适当的定位列次,以期成为一篇圆满的文字。

至此,我们可以知道组织的着手方法了。为要使各部分环拱于中心,就得致力于剪裁。为要使各部分密合妥适,就得致力于排次。把所有的材料逐部审查。而以是否与总旨一致为标准,这时候自然知所去取,于是检定一致的、必要的,去掉不一致的、不切用的,或者还补充上遗漏的、不容少的,这就是剪裁的工夫。经过剪裁的材料方是可以确信的需用的材料。然后把材料排次起来,而以是否合于论理上的顺序为尺度,这时候自然有所觉知。于是让某部居开端,某部居末梢,某部与某部衔接;而某部与某部之间如其有复叠或罅隙,也会发现出来,并且知道应当怎样去修补。到这地步,材料的具体化已经完成了;它不特是成熟于内面的,而且是可以照样宣示于外面了。

一篇文字的所以独立,不得与别篇合并,也不得剖分为数篇,只因它有一个总旨,它是一件圆满的东西,据此以推,则篇中的每一段虽是全篇的一部分,也必定自有它的总旨与圆满的结构,所以不能合并,不能剖分,而为独立的一段。要希望分段果真达到这样子,当然也得下一番组织的工夫,就一段内加以剪裁与排次。逐段经过组织,逐段充分健全,于是有充分健全的整篇了。

若再缩小范围,每节的对于一段,每句的对于一节,也无非是这样的情形。唯恐不能尽量表示所要写出的总旨,所以篇、段、节、句都逐一留意组织。到每句的组织就绪,作文的事情也就完毕了。因此可以说,由既具材料到写作成篇,只是一串组织的工夫。

要实行这种办法,最好先把材料的各部分列举出来,加以剪裁,更为之排次,制定一个全篇的纲要。然后依着写作,同时再注意于每节每句的组织。这样才是有计画有把握的作文;别的且不讲,至少可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弊病。

或以为大作家写作,可无须组织,纯任机缘,便成妙文。其实不然。大作家技术纯熟,能在意念中组织,甚且能不自觉地组织,所谓“腹稿”,所谓“宿构”,便是;而决非不须组织。作文的必须组织,正同作事的必须筹画一样。

(选自叶圣陶《作文论》)

●卷21

训练语感

●叶圣陶

文艺作品往往不是倾箱倒箧地说的,说出来懂得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分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没有说出来,必须驱谴我们的想象,才能够领会它。如果拘于有迹象的文字,而抛荒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鉴赏一半;有时连一半也鉴赏不到,因为那没有说出来的一部分反而是极关重要的一部分。

这一回不说“言外”而说“言内”。这就是语言文字本身所有的意义和情味。如果对于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不很了了,那就如入宝山空手回,结果将一无所得。

审慎的作家写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字一句都不肯随便。无非要找到一些语言文字,意义和情味同他的旨趣恰相贴合,使他的作品真能表达他的旨趣。我们固然不能说所有的文艺作品都能做到这样,可是我们可以说,凡是出色的文艺作品,语言文字必然是作者的旨趣的最贴合的符号。

作者的努力既是从旨趣到符号,读者的努力自然是从符号到旨趣。读者若不能透彻地了解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那就只看见徒有迹象的死板板的符号,怎么能接近作者的旨趣呢?所以,还得从透彻地了解语言文字入手。这件事看来似乎浅近,但这是最基本的。基本没有弄好,任何高妙的话都谈不到。

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从来传为美谈,因而很有效法他的。我还知道有一些少年看书,遇到不很了了的地方就一眼带过;他们自以为有一宗可靠的经验,只要多遇见几回,不很了了的自然就会了了。其实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究竟是不是胡乱阅读的意思,原来就有问题。至于把不很了了的地方就一眼带过,如果成了习惯,将永远不能够从阅读得到多大益处。囫囵吞东西,哪能辨出真滋味来?文艺作品跟寻常读物不同,是非辨出真滋味来不可的。读者必须把捉住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才有辨出真滋味来——也就是接近作者的旨趣的希望。

要了解语言文字,通常的办法是翻查字典辞典。这是不错的。但是现在许多少年仿佛有这样一种见解:翻查字典辞典只是国文课预习的事情,其他功课内就用不到,自动地阅读文艺作品当然更无需那样了。这种见解不免错误。产生这个错误不是没有原由的。其一,除了国文教师以外,所有辅导少年的人都不曾督促少年去利用字典辞典。其二,现在还没有一种适于少年用的比较完善的字典辞典。虽然有这些原由,但是从原则上说,无论什么人都该把字典辞典作为终身的伴侣,以便随时解决语言文字的疑难。字典辞典即使还不完善,能利用总比不利用好。

不过字典辞典的解释,无非取比照的或是说明的办法,究竟和原字原辞不会十分贴合。例如“踌躇”,解作“犹豫”,就是比照的办法;“情操”,解作“最复杂的感情,其发作由于精神的作用,就是爱美和尊重真理的感情”,就是说明的办法。完全不了解什么叫做“踌躇”,什么叫做“情操”的人看了这样的解释,自然能有所了解。但是在文章中间,该用“踌躇”的地方不能换上“犹豫”,该用“情操”的地方也不能拿说明的解释语去替代,可见从意义上、情味上说,原字原辞和字典辞典的解释必然多少有点距离。

不了解一个字一个辞的意义和情味,单靠翻查字典辞典是不够的。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随时留意,得到真实的经验,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灵敏的感觉。这种感觉通常叫做“语感”。

夏沔尊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到语感,有下面的一节说:

在语感敏锐的人的心里,“赤”不但解作红色,“夜”不但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但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说不尽的意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学也在此。

夏先生这篇文章提及的那些例子,如果单靠翻查字典,就得不到什么深切的语感。惟有从生活方面去体验,把生活所得的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积聚得越多,了解就越深切。直到自己的语感和作者不相上下,那时候去鉴赏作品,就真能够接近作者的旨趣了。

譬如作者在作品中描写一个人从事劳动,末了说那个人“感到了健康的疲倦”,这是很生动很实感的说法。但是语感欠敏锐的人就不觉得这个说法的有味,他想:“疲倦就疲倦了,为什么加上‘健康的’这个形容词呢?难道疲倦还有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分别吗?”另外一个读者却不然了,他自己有过劳动的经验,觉得劳动后的疲倦确然和一味懒散所感到的疲倦不同:一是发皇的、兴奋的,一是萎缩的、委靡的,前者虽然疲倦但有快感,后者却使四肢百骸都象消融了那样地不舒服。现在看见作者写着“健康的疲倦”不由得拍手称赏,以为“健康的”这个形容词真有分寸,真不可少,这当儿的疲倦必须称为“健康的疲倦”,才传达出那个人的实感,才引得起读者经历过的同样的实感。

这另外一个读者自然是语感敏锐的人了。他的语感为什么会敏锐?就在乎他有深切的生活体验,他知道同样叫做疲倦的有性质上的差别,他知道劳动后的疲倦怎样适合于“健康的”这个形容词。

看了上面的例子,可见要求语感的敏锐,不能单从语言文字上揣摩,而要把生活经验联系到语言文字上去。一个人即使不预备鉴赏文艺,也得训练语感,因为这于治事接物都有用处。

(此文选自作者与夏沔尊先生合作《阅读与写作》一书,转引自李景隆等编《应用写作资料汇编》,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83年5月版)

●卷22

我的写作经验

● 老 舍

在建国十周年纪念的好日子里,检查检查十年来自己在写作上的得失成败是有意义的。

每个作家在创作上都有优点、有缺点,我当然也不例外。优点也好,缺点也好,对自己都是可贵的经验。经常有些朋友问我这样的问题,你有什么样的心得?你有什么困难?那么借此机会谈谈个人的心得和困难,对己对人也许都有点用处。

总结十年来的写作成绩,我的好经验是很少很少的。尽管少,也愿尽先汇报。

十年来我写了十多部剧本,当然包括扔进纸篓中的废品。我写的勤。朋友们都知道我原是写小说的,可是我又爱上戏剧。我本不会写戏,不会就得学,就得不辞劳苦。写出了废品我也不灰心,经一次失败,长一次经验,逐渐地就明白了自己的长处和短处。熟能生巧嘛。勤写,总有成功的一天。这也是我的干劲儿。

十年来人民的变化极大。看到、听到这种变化,自己就受到感动,受到教育,也使我放不下笔来。不管写的好坏,我总算养成一个习惯,关心新人、新事。一切翻天覆地的事都是人干出来的,体验生活首先要观察人。我写的戏也许故事性不强,可是总有几个人物还能给人一些印象,因为我在构思的时候是先想到人物,到心中有了整个的一个人了,才下笔去写。

观察人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随时随地,经常地留心。别怕人物一时用不上,更别等到要写戏时才去体验人。对人的认识需要时时积累。要写作,脑子里就得有一个人的队伍。认识许多人,也许才能够创造一个人。

话剧靠说话。不过,舞台上若象生活中那样扯起来没完,大概不等闭幕,观众早都跑光了。观察生活时要注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词汇、语气、神态。要借着对话写出性格来。剧本里的语言应该不同于生活中的语言,必须加工。我下笔时,总注意到该张三说的,决不让李四说,该三句话说完的即不写上十句。让观众坐上三四个钟头听一些没必要的废话,即是罪过。

十年来,我主要的笔墨劳动是写话剧。虽然有以上一点好经验,可是我没有写出一本杰出之作。为什么呢?听我道来:

(一)生活不够。十年来,我始终没治好我的腿病。腿不利落,就剥夺了我深入工农兵生活的权利。我不肯去给他们添麻烦。我甚至连旅行、参观也不敢多去。我喜欢旅行、参观;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发,须入医院。这样,我只能在北京城里绕圈圈,找些写作资料。连这些资料,也还不都是第一手的,从群众生活中直接得来的;有的是书面上的,有的是别人告诉给我的。因此,我的笔不能左右逢源,应付裕如。我写的是新人新事,但是新人并非我的朝夕过从的密友,新事也只略知一二。这就难怪笔下总是那么干巴巴的了。

是呀,我多羡慕我遇见过的一些男女青年啊!他们的年纪虽轻,可是经验却那么多!他们把青春带到一切地方去,叫荒沙漠上开起花来,从高岭深林中找出来宝贝。他们将来若肯动笔啊,必定会写成出色的作品。他们有生活,而且是史无前例的新生活。我多么羡慕他们呀!

没有多少新生活的经验,为什么不去写些过去的事呢?我不肯弃新务旧。旧事重提,尽管也有些教育价值,总不如当前的人物与事物那么重要。昨天总不如今天更接近明天。我喜爱别人写的历史戏和革命回忆录,但我自己乐意描写今天。

有人以为眼前的事物不易看清楚,不如放它几年,等看清楚了再动笔。这未必尽然。我的生活不够,可是拼拼凑凑地也还写出了一些剧本;那么,生活丰富的人不就一定可以写出内容充实的剧本吗?我的缺点在于生活不够,而不在于写了当前的事物。去深入生活,我们一定会从今天的生活中写出优秀的作品来。我多么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飞,能够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生活,去写作啊!

(二)思想贫乏。时代是伟大的,人民是伟大的,可是我写不出伟大的作品。原因很多,主要地是我没有伟大的思想。我有爱新社会的热情,只能勤于写作,而不能保证作品高超。因为思想贫乏,我找到该歌颂的人与事之后,只能就事论事地去写近似记录的东西,而不能高瞻远瞩地把人与事提高,从现实生活中透露出远大的理想。

我不怕麻烦,勇于修改剧稿。但是,我进行修改的时候多半注意细节的对与不对,而很少涉及思想根源。于是,改来改去,并没跳出那些琐细事实,只是使作品的记录性更真确一些,而无关宏旨。这样,越改反越掉在自然主义的陷境里。假若我有高深的思想,大气磅礴,我就不会见木不见林地只顾改这个细节,换换那个琐事。这种零碎的修改,可能越改越坏。

我热诚地接受别人的意见,修改剧本,这很好。但是,这也证明因为没有多考虑思想上的问题,我只好从枝节上删删补补,而提来的意见往往又正是从枝节上着眼的。我心中既没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无从判断哪些意见可以采纳,哪些意见可以不必听从。没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础,我的勤于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举棋不定。

我在前面所说的伟大思想就是马列主义的哲学思想。我既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也就说不上应用在事物的分析上。所以我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现象,而不能进一步提高到哲理上,从石中剖出美玉来。这样,我的较早的作品,也不过仅引起一时的影响,事过境迁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是的,起一时的影响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响,明天还有影响。禁不住岁月考验的不能算作伟大作品,而我们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产生伟大作品的。一个作家理当同时也是思想家。

(三)技巧不高。写什么都需要技巧。写剧本特别需要技巧。舞台是最不客气的,有任何一点不合适,台下便看得清清楚楚。台词稍有重复(有重复的必要者除外)台下就听得明明白白,认为作者的词汇欠丰富。可是,我写剧本不是科班出身,不大懂得舞台。我之所以能够写得比较快的原因之一,是我只顾一气呵成,按着我的企图去突击。我没有详细考虑过舞台上所需的安排和应有的效果,我不知舞台是怎么一回事。我常对导演与演员说这句笑话:我写的是民主剧本,请随便改动吧。这给了他们便宜行事之权,可也给他们增加了困难。一个剧作家不但须是个思想家,而须是个大艺术家。莎士比亚与莫里哀都兼作演员,而我们的不少演员在大跃进中写出了很好的作品,即是明证。我把写戏看得太容易了。

我也有个好处:导演与演员们要求我修改剧本,我会狠心地把自己以为是得意之笔的地方删掉,补上舞台上所要求的东西。这足见我在写戏的时候,因为眼睛没有注视着舞台,把力气用错了地方。舞台的限制并不因个人的愿望而消失。我的确是极其关切笔下的人物,但是我忽略了人物在舞台上如何发挥威力。一出好戏,人物出来进去正如行云流水,极其自然,使观众感到舒服。我没有这个本领。我喜欢叫谁上来就叫谁上来,叫谁下去就下去,这个“自由主义”破坏了戏剧的完美。

看排戏是作者学习的好机会。一个剧作者应有丰富的社会生活,还须有戏剧生活——前台后台都熟悉。跟导演、演员,和舞台工作者能够打成一片是必要的。

一个剧作家需要多少知识与修养啊!我只提出自己的三大缺点也就够证明这个看法的了。我愿再努力学习,也希望有志于戏剧创作的青年朋友们别把写戏看得太容易。我们都应该在生活上,哲学上,与舞台技巧上狠狠下一番预备功夫。

(原载《剧本》1959年第10期)

●卷23

多练基本功

● 老 舍

——对石景山钢铁公司初学写作者的讲话摘要

很高兴和同志们见面。我来讲话,是为互相学习。因为忙,没来得及预备完整的讲稿,想起什么说什么,意见未必正确,请同志们指正。  

我觉得:练习基本功,对初学写作者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就拿这作为讲题吧。(一)先练习写一人一事:有些人往往以写小说、剧本等作为初步练习,我看这不大合适。似乎应该先练习写一个人、一件事。有些人常常说:“我有一肚子故事,就是写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你若追问他:那些故事中的人都有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他就回答不上来了。他告诉你的尽是一些新闻,一些事情,而没有什么人物。我说,他并没有一肚子故事。尽管他生活在工厂里、农村里,身边有许多激动人心的新人新事,可是他没有仔细观察,人与事都从他的身边溜走了;他只记下了一些破碎不全的事实。要想把小说、剧本等写好,要先从练习写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一件完完整整的事做起。你要仔细观察身旁的老王或老李是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随时注意,随时记录下来。这样的记录很重要,它能锻炼你的文字表达能力。不能熟练地驾驭文字,写作时就不能得心应手。有些书法家年老目昏,也还能写得很整齐漂亮。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心应手,就是因为他们天天练习,熟能生巧。如果不随时注意观察,随时记下来,哪怕你走遍天下,还是什么也记不真确、详细,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  

刚才,我站在此地小坡上的小白楼前,看见工厂的夜景非常美丽;想来同志们都曾经站在那里看过好多次了,你们就应该把它记下来。在这夜景里,灯光是什么样子,近处如何,远处如何,雨中如何,雪后如何,都仔细地观察观察,把它记在笔记本上。  

要天天记,养成一种习惯。刮一阵风,你记下来;下一阵雨,你也记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就需要描写一阵风或一阵雨,你如果没有这种积累,就写不丰富。经常生活,经常积累,养成观察研究生活的习惯。习惯养成之后,虽不记,也能抓住要点了。这样,日积月累,你肚子里的东西就多了起来。写作品不仅仗着临时观察,更需要随时留心,随时积累。  

不要看轻这个工作,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个人,有他的思想、感情、面貌、行动……,一件事物,有它的秩序、层次、始末……,能把它逼真地记下来并不容易。观察事物必须从头至尾,寻根追底,把他看全,找到他的“底”,因为做文章必须有头有尾,一开头就要想到它的“底”。不知全貌,不会概括。  

有些年轻同志不注意这种基本功练习,一开始就写小说、剧本;这种情况好比没练习过骑车的人,就去参加骑车竞赛。(二)把语言练习通顺:下功夫把语言写通顺了,也是基本功,也是很重要的基本功。它和戏曲演员练嗓子、翻跟斗一样。演员不练嗓子,怎么唱戏呢?武生不会翻跟斗,怎么演武戏呢?文学创作也是一样,语言不通顺,不可能写出好文章。有些人,确实有一肚子生动的人物和故事,他向人谈讲时,谈得很热闹;可一写出来,就不那么动人了,这就是因为在语言方面缺乏训练,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  

有些人专以写小说、写剧本练习文字,这不妥当,文字要从多方面来练习,记日记,写笔记,写信……都是锻炼文字的机会;哪怕写一个便条,都应该一字不苟。  

写文章,用一字、造一句,都要仔细推敲。写完一句,要看看全句站得住否,每个字都用得恰当与否,是不是换上哪一个字,意思就更明显,声音就更响亮,应知一个字要起一个字的作用,就像下棋使棋子那样。一句,一段写完之后,要看看前后呼应吗,联贯吗?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段与段之间,都必须前后呼应,互相关联。慢慢地,你就学会更多的技巧,能够若断若续,有波澜,有起伏,读起来通畅而又有曲折。写小说的人,也不妨练习写写诗;写写诗,文字就可以更加精炼,因为诗的语言必须很精炼,一句要表达好几句的意思。文章写完之后,可以念给别人听听。念一念,哪些不恰当的字句,不顺口的地方,就都显露出来了,才可以一一修改。文章叫人念着舒服顺口,要花很多心思和功夫。有人看我的文章明白易解,也许觉得我写时很轻松,其实不然。从哪儿开头,在哪儿收束,我要想多少遍。有时,开了许多头都觉得不合适,费了不少稿纸。  

字的本身没有好或坏,要看用在什么地方。用得恰当,就生动有力。  

文字要写得简练。什么叫做简练呢?简练就是话说得少,而意思包含得多。举一两句做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只不过十四个字,可是包含多少情和景呀!  

简练须要概括,须要多知多懂。知道一百个人,而写一个人;知道一百件事,而写一件事,才能写得简练。心有余力,有所选择,才能简练。譬如歌剧演员,他若扯着嗓子喊叫,就不好听;他必须天天练嗓子,练得运用自如,游刃有余,就好听了。  

我建议大家多多练习基本功,哪怕再忙,每天也要挤出点时间写几百个字。要知道,练基本功的功夫,应该比创作的功夫多许多许多倍!

(选自老舍《出口成章》)

●卷23

谈简练

——答友书

● 老 舍

多谢来信!  

您问文字如何写得简洁有力,这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远古至今,中国文学一向以精约见胜。“韩潮苏海”是指文章气势而言,二家文字并不泛滥成灾。从汉语本质上看,它也是言短而意长的,每每凌空遣字,求弦外之音。这个特质在汉语诗歌中更为明显。五言与七言诗中的一联,虽只用了十个字或十四个字,却能绘成一段最美丽的图景或道出极其深刻而复杂的感情,既简洁又有力。  

从心理上说,一个知识丰富,经验丰富的人,口讲问题或发为文章,总愿意一语道破,说到事物的根儿上,解决问题。反之,一个对事物仅略知一二的人,就很容易屡屡“然而”,时时“所以”,敷衍成篇,以多为胜。是的,心中没有底者往往喜欢多说。胸有成竹者必对竹有全面的认识,故能落墨不多,而雨态风姿,各得其妙。  

知道的多才会有所取舍,找到重点。只知道那么一点,便难割爱,只好全盘托出,而且也许故意虚张声势,添上些不必要的闲言废语,以便在字数上显出下笔万言。  

这么看来,文字简练与否不完全是文字技巧的问题。言之有物极为重要。毛主席告诉我们: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看,“多快好省”有多么现成,多么简单,又多么有力!的确有力:照这四字而行,六亿多人民便能及早地脱离贫困,幸福日增。背这四字而行,那就拖拖拉拉,难以跃进。这四个字是每个人都能懂的,也就成为六亿多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共同语言。可是,这四个字不会是毛主席随便想起来的。随便想起来的字恐怕不会有顶天立地的力量。这四个字是毛主席洞察全局,剖析万象的结果。它们不仅是四个字,而是六亿多人民社会主义建设的四条架海金梁。  

对了,文字本身没有什么头等二等的分别,全看我们如何调遣它们。我们心里要先有值得说的东西,而后下功夫找到适当的文字,文字便有了力量。反之,只在文字上探宝寻金,而心中空空洞洞,那就容易写出“夫天地者宇宙之乾坤”一类的妙句来,虽然字皆涉及星际,声音也颇响亮,可是什么也没说出,地道废话。  

您可以完全放心,我并没有轻看学习文字的意思。我的职业与文字运用是分不得家的呀。我还愿意告诉您点实话,您的诗文似乎只是词汇的堆砌,既乏生活经验,又无深刻的思想。请您不要难堪,我也是那样。在解放前,我总以为文学作品不过是耍耍字眼的玩艺儿,不必管内容如何,或有无内容。假若必须找出原谅自己的理由,我当然也会说:国民党统治时期,一不兴工,二不奖农,建设全无,国家空虚,所以我的文章也只好空空如也,反映空虚时代。后来,我读到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同时也看到了革命现实与新的文学作品。我看出来,文风变了。作品差不多都是言之有物,力避空洞的。这是极好的转变。这些结实的作品是与革命现实密切地结合在一起,的确写出了时代的精神面貌。我的以耍字眼为创作能事的看法,没法子再站得住了。  

可是,那些作品在文字上不一定都纯美无疵。这的确是个缺点。不过,无论怎么说,我们也不该只从文字上挑毛病,而否定了新作品的价值。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是的。可是言之无物,尽管笔墨漂亮,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绣花枕头。两相比较,我倒宁愿写出文笔稍差,而内容结结实实的作品。可惜,我写不出这样的作品!生活经验不是一天就能积累够了的,对革命的认识也不能一觉醒来,豁然贯通。于是,我就力求速成,想找个偏方儿来救急。  

这个偏方儿跟您得到的一个样。我们都热爱新社会,时刻想用我们的笔墨去歌颂。可是我们又没有足够的实际体验帮助我们,于是就搜集了一堆流行的词汇,用以表达我们的热情。结果呢,您放了许多热气,我也放了许多热气,可都没能成为气候。这个偏方不灵,因为它的主药还是文字,以我来说,不过是把诗云子曰改上些新字眼而已。  

您比我年轻的多。我该多从生活中去学习,您更须如是。假若咱们俩只死死地抓住文字,而不顾其他,咱们就永远戴不上革命文学的桂冠。您看,十年来我不算不辛苦,天天要动动笔。我的文字可能在某些地方比您的稍好,可是我没写出一部杰出的作品来。这难道不值得咱们去深思么?  

您也许问:是不是我们的文学作品应该永远是内容丰富而缺乏文字技巧之美的呢?一定不是!我们的文学是日益发展的,不会停滞不前。我们不要华而不实的作品,也不满足于缺乏词藻的作品。文情并茂,内明外润的作品才足以与我们的时代相映生辉。我们需要杰作,而杰作既不专靠文字支持,也不允许文字拙劣。  

谈到这里,我们就可以讲讲文字问题而不至于出毛病了,因为前面已交代清楚:片面地强调文字的重要是有把文学作品变成八股文的危险的。  

欲求文字简洁有力必须言之有物,前边已经说过,不再重复。可是,有的人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不会说得干净利落,甚至于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这恐怕是因为他只纪录事实,而没去考虑问题。一个作家应当同时也是思想家。他博闻广见,而且能够提出问题来。即使他不能解决问题,他也会养成思想集中,深思默虑的习惯,从而提出具体的意见来。这可以叫作思想上的言之有物。思想不精辟,无从写出简洁有力的文字。  

在这里,您很容易难倒我,假若您问我是个思想家不是。我不是!正因为我不是思想家,所以我说不出格言式的名言至论来。不错,有时候我能够写出相当简洁的文字,可是其中并没有哲理的宝气珠光。请您相信我吧,就是我那缺乏哲理而相当简洁的字句也还是费过一番思索才写出来的。  

在思想之外,文学的语言还需要感情。没有感情,语言无从有力。您也许会说:这好办!谁没有感情呢?  

事情恰好不那么简单,您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一种感情;“与世浮沉,吊儿郎当”也是一种感情。前者崇高,照耀千古;后者无聊,轻视一切。我们应有哪种感情呢?我没有研究过心理学,说不清思想和感情从何处分界。照我的粗浅的想法来说,恐忙这二者并不对立,而是紧密相依的。我们对社会主义有了一些认识,所以才会爱它,认识的越多,也就越发爱它。这样看来,我们的感情也似乎应当培养,使它越来越崇高。您应当从精神上,工作上,时时刻刻表现出您是个社会主义建设者。这样,您想的是社会主义,作的是社会主义建设工作,身心一致,不尚空谈,您的革命感情就会愈加深厚,您的文字也就有了真的感情,不再仗着一些好听的字眼儿支持您的创作。生活、思想、感情是文字的养料。没有这些养料,不管在文字上用多少工夫,文字也还要害贫血病。  

当然,在文字上我们也要下一番苦工夫。我没有什么窍门与秘方赠献给您,叫您马上作到文字简洁有力,一字千金。我只能提些意见,供您参考。  

您的文字,恕我直言,看起来很费力。某些含有深刻思想的文字,的确须用心阅读,甚至读几遍才能明白。您的文字并不属于这一种。您贪用形容字,以至形容得太多了,使人很难得到个完整鲜明的形象。这使人着急。我建议:能够直接说出来的地方,不必去形容;到了非形容不可的地方,要努力找到生动有力的形容字。这样,就有彩有素,简洁有力了。形容得多而不恰当,易令人生厌。形容字一多,句子就会冗长,读起来费力。您试试看,设法把句子中的“的”字多去掉几个,也许有些好处。  

文字需要修改。简洁的字句往往不是摇笔即来的。我自己有这么一点经验:已经写了几十句长的一段,我放下笔去想想。嗯,原来这几十句是可以用两三句话就说明白的。于是,我抹去这一大段,而代以刚想好的两三句。这两三句必定比较简洁有力,因为原来那一段是我随想随写下来的,我的思想好象没渗入文字里去;及至重新想过了,我就把几十句的意思凝炼成两三句话,不但字句缩减很多,而且意思也更明确了。不多思索,文字不易简洁。详加思索,我们才知道准要说什么,而且能够说得简洁有力。别嫌麻烦,要多修改——不,要重新写过,写好几遍!有了这个习惯,日久天长,您就会一动笔便对准箭靶子的红圈,不再乱射。您也会逐渐认识文字贵精不贵多的道理了。  

欲求文字简洁,须找到最合适的字与词,这是当然的。不过在这之外,您还须注意字与字的关系,句与句的关系。名棋手每出一子必考虑全局。我们运用文字也要如此。这才能用字虽少,而管事甚多。文字互相呼应极为重要。因为“烽火‘连’三月”,所以才“家书‘抵’万金”。这个“连”字说明了紧张的程度,因而“抵”字也就有了根据。“连”与“抵”相互呼应,就不言而喻,人们是多么切盼家信,而家信又是如何不易来到。这就叫简洁有力,字少而管的事很多。作诗用此法,写散文也可以用此法。散文若能写得字与字、句与句前后呼应,就可以言简意赅,也就有了诗意。  

信已够长了,请您先在这三项事上留点心吧:不滥用修辞,不随便形容;多想少说,由繁而简;遣字如布棋,互为呼应。改日再谈,今天就不再说别的了。

祝您健康!

老舍

(选自老舍《出口成章》)

●卷23

语言与生活

● 老 舍

在这里,我简单地提点有关文学语言的意见。  

(一)亲切。我们的文艺是为工农兵服务的,因而我们用的语言必定要使工农兵感到亲切。怎样才能够亲切呢?有没有一种使语言亲切的技巧呢?  

我在这里加入个小插曲:前几天,关山月与沈柔坚二友到我家来,看看我存着的几幅齐白石大师的作品。看罢,我们一致认为:大师不仅热爱绘画,而且热爱他所画的花鸟山川。大师原是农村中的木匠,对水牛、鸡雏、芋头、辣椒,和许多乡村中日常使用的东西,如竹筐、锄头等等,都有深厚的感情,所以他画起它们来不仅在技巧上求其形似,而且从感情上得其神似。他不惜呕尽心血把自己热爱的、也就是一般农民所热爱的东西画了出来,引起别人的热爱。他的热爱迫使他去苦心经营,找到独创的技巧,画出不容易画的,和一些前人所未曾画过的东西来;不但画了出来,而且具有高度的艺术性,使我们既爱他的画,也爱他所画的东西。这些创作都有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叫我们总想把画中的鸡雏和苹果什么的摘取下来,珍重地捧在手心上!在某一些技巧上,他也许有某一些局限;在表达一位农民对农具与鸡、牛等的热爱上,他的确前无古人。  

假若我们三个人的这点意见有些可取之处,我就容易回答前面的问题了,虽然绘画与写作的工具与技巧是不相同的。绘画也好,写作也好,首先要看有无对事物的热爱。有此热爱,就能逐渐找到技巧。无此热爱,有现成的技巧也是徒然。有的画家,技巧也许不低于白石大师,可是他们只爱画儿,而不爱所画的东西,或且以锄头、耙子等物有欠文雅,不该入画,也就避而不画。绘画如此,写作也是如此,热爱工农兵,就会写的亲切;不热爱他们,有技巧也没有很大用处。亲切是热情的流露,不单纯是技巧的产物。即使非有技巧不可,它也是由热爱到苦心经营的过程中慢慢找到的;作家协会里并没珍藏着一本“语言亲切秘诀”!  

(二)向人民学习。大家都愿听自己所熟悉的话,不高兴听带洋味儿的话,和不大好懂的话。这么说来,我们写作就该首先想想为谁服务了。给咱们同行的友人写张字,不妨写一首旧体诗,还许越深奥越好,好叫友人佩服我们才高八斗。给人民写呢,我们就必须用人民的语言,连作诗也非例外。假若有人主张谁也念不懂的才能算作诗,我们也无权干涉。不过,这样的诗最好留给他自己看,省得叫大家去猜谜,大家都忙啊。  

是,我们应当热爱工农兵,也该热爱他们的语言。工农兵喜爱他们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但是,我相信他们会很容易接受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写成的新形式。只要听得懂,他们便愿意看既不打锣,也不歌唱的话剧。  

向工农兵学习语言不应单纯地只学语言,而不去参加他们的斗争与劳动。语言脱离了生活就是死的。语言是生命与生活的声音。老实不客气地说,别以为我们知识分子的语言非常丰富。拿掉那些书本上的话和一些新名词,我们的语言还剩下多少呢?我们说个故事或进行辩论,准说得过工农兵吗?我们的生活底子比他们的薄得多。他们的生活底子厚,所以说话具体。难道有生活基础的具体语言,经过提炼,不是好的文学语言吗?难道文学语言应当越空洞抽象越好吗?难道具体的语言不是有骨有肉的语言吗?  

不知道可否这么说,人民大众的语言里富于生活的气息与色彩,正是我们知识分子的语言里所缺乏的。一位农民对于二十四节气,马牛羊,稻梁黍,都有一套说词。我们呢,有时候连节气都不记得。真的,我们真该到农村去,学些活泼生动的语言。我们的话剧里的语言往往欠结实,欠生动,话里没有色彩,没有形象,一句只是那一句,使人不能联想到生活的各方面,不能使听众听到话就看见图象。这恐怕又不是单纯的技巧问题。有了生活,学习了有生活气息的语言,才好谈技巧——怎么运用。  

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有个谬见,主张用书本上的话给人民的语言加工,使之雅洁。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书本上的成语在适当的地方也可以用,但不能完全仗着他们美化语言。在叙述中,“适可而止”这句成语是可以用的,不必改用北京的俗语“该得就得”。可是,在写两个北京劳动人民讲话的时候,也许用“该得就得”更合适一些。何去何取,决定于生活。把“适可而止”放在一位教授嘴里,把“该得就得”放在一位三轮车工人的口中,也许是各得其所。这一雅一俗的两句成语并无什么高低之分,全看用在哪里。用生活给语言加工,一定比用语言给语言加工更有好处。到生活里去,那里有语言的宝库。  

拿京戏和地方戏来比较,我觉得地方戏的语言略胜一筹。在不少的京戏里,一部分语言是不精辟而还通顺,如“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之类,另一部分是不大通顺的水词儿。在地方戏里,虽然也有水词儿,可是大体上还富有民间语言的生活气息,较比朴实可喜。我说的很笼统,因为没有时间去用几本京戏与几本地方戏作具体的分析与比较。假若我说的不完全错,那就又足证明民间语言的确有不小的力量,足以作将来修改京剧剧本的参考。  

戏曲有个好条件,尽管是水词儿,只要唱腔儿好,便能遮掩住语言的疮疤,使大家爱听爱唱。话剧无此条件,话剧语言因此也就必须十分考究,精益求精。写话剧台词儿,我们不仅应当在意思上字字斟酌,务期妥顺,还须把语言的音乐性发挥出来,听着悦耳,使人容易记住,像诗歌那样。话剧作家应多在这一点上卖卖力气。是呀,一些疙里疙疸的台词儿,不管多么有本领的演员,也不会念得珠圆玉润,有节奏,有感情。  

(三)简练。从古典作品中固然可以学习到一些使词句简练的方法,可别忘了,从民间的语言中也能学到。我们必须留心去听。句子短,用字活,这是一。还有第二,是我们不大留意的。这就是他们能够在一句中安上一两个字,就能当好几句用。我举个例:在旧社会里,饭馆的服务员(那时候叫做跑堂的)为多拉生意,对客人总是不熟假充熟。客人坐下,他就笑着说:“今天您吃点什么?”“今天”这两个字就包括着:您是老主顾,常在这儿吃饭等等。假若他把这一大套都照直的说出来,也许会引起一个爽直客人的反感,马上告诉他:我这是头一次到这儿吃饭,用不着假充熟。这必然使双方都下不来台。只用“今天”两个字呢,意思都有了,而又不会引起反感。从前商店的售货员也是这样,顾客一问价钱,他便回答:“还是老价钱,一块二。”这句话的前半便是说,您是老主顾,老在我们这儿买东西,我们决不会欺骗您。“还是老价钱”一语巧妙地包括了好几句的意思。至于“一块二”究竟可靠与否,就不大好说了。  

上面举的例子来自旧社会,思想性不强。可是,这种说法的确有很好的技巧,今天的劳动人民还会用这个说法表达新思想感情。写文艺作品不是在作报告,必须详尽无遗。我们须学会抄近路,使之简练。想起一组话,先别逐句写下来,而去想想能否找出一句,代表全组,这就可以既省话,又巧妙。是的,我们应当学习人民的语言,也别忘了学习他们的说法。人民语言的说法还有许多,我只举此一例。  

我是在说文学语言问题,推而广之,有一些话也可以用在艺术各部门的问题上去。为了支援农业,画家、音乐家、戏剧家、作家都有不少已下了乡的,还有不少位即将下去。我希望大家都带着对社会主义的热爱,与对农民与农业的热爱,认真向人民学习,写出人民所喜爱的诗歌、戏剧、小说、戏曲、曲艺、儿童文学;画出人民所喜爱的图画;作出人民所喜爱的歌曲与音乐,使广大农村革命的歌声不绝于耳,战斗的故事与画图一直散播到烟村四五家,使六亿五千万人民欢欣鼓舞,意气风发,携手向社会主义迈进;这一代好,下一代更好;风流文彩,江山万古多娇!

( 选自老舍《出口成章》)

●卷23

别怕动笔

● 老 舍

有不少初学写作的人感到苦恼:写不出来!  

我的看法是:加紧学习,先别苦恼。  

怎么学习呢?我看哪,第一步顶好是心中有什么就写什么,有多少就写多少。  

永远不敢动笔,就永远摸不着门儿。不敢下水,还学得会游泳么?自己动了笔,再去读书,或看刊物上登载的作品,就会明白一些写作的方法了。只有自己动过笔,才会更深入地了解别人的作品,学会一些窍门。好吧,就再写吧,还是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又写完了一篇或半篇,就再去阅读别人的作品,也就得到更大的好处。  

千万别着急,别刚一拿笔就想发表不发表。先想发表,不是实事求是的办法。假若有个人告诉我们:他刚下过两次水,可是决定马上去参加国际游泳比赛,我们会相信他能得胜而归吗?不会!我们必定这么鼓舞他:你的志愿很好,可是要拚命练习,不成功不拉倒。这样,你会有朝一日去参加国际比赛的。我看,写作也是这样。谁肯下功夫学习,谁就会成功,可不能希望初次动笔就名扬天下。我说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正是为了练习,假若我们忽略了这个练习过程,而想马上去发表,那就不好办了。是呀,只写了半篇,再也写不下去,可怎么去发表呢?先不要为发表不发表着急,这么着急会使我们灰心丧气,不肯再学习。若是由学习观点来看呢,写了半篇就很不错啊,在这以前,不是连半篇也写不上来吗?  

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我总以为初学写作不宜先决定要写五十万字的一本小说或一部多幕剧。也许有人那么干过,而且的确一箭成功。但这究竟不是常见的事,我们不便自视过高,看不起基本练习。那个一箭成功的人,想必是文字已经写得很通顺,生活经验也丰富,而且懂得一些小说或剧本的写法。他下过苦功,可是山沟里练把式,我们不知道。我们应当知道自己的底。我们的文字的基础若还不十分好,生活经验也还有限,又不晓得小说或剧本的技巧,我们顶好是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为的是练习,给创作预备条件。  

首先是要把文字写通顺了。我说的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正是为逐渐充实我们的文字表达能力。还是那句话:不是为发表。想想看,我们若是有了想起什么、看见什么,和听见什么就写得下来的能力,那该是多么可喜的事啊!即使我们一辈子不写一篇小说或一部剧本,可是我们的书信、报告、杂感等等,都能写得简练而生动,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当然,到了我们的文字能够得心应手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试写小说或剧本了。文学的工具是语言文字呀。  

这可不是说:文学创作专靠文字,用不着别的东西。不是这样!政治思想、生活经验、文学修养……都是要紧的。我们不应只管文字,不顾其他。我在前面说的有什么写什么,和有多少就写多少,是指文字学习而言。这样能够叫我们敢于拿起笔来,不怕困难。在与动笔杆的同时,我们应当努力于政治学习,热情地参加各种活动,丰富生活经验,还要看戏,看电影,看文学作品。这样双管齐下,既常动笔,又关心政治与生活,我们的文字与思想就会得到进步,生活经验也逐渐丰富起来。我们就会既有值得写的资料,又有会写的本事了。  

要学习写作,须先摸摸自己的底。自己的文字若还很差,就请按照我的建议去试试——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同时,连写封家信或记点日记,都郑重其事地去干,当作练习写作的一种日课。文字的学习应当是随时随地的,不专限于写文章的时候。一个会写小说的当然也会写信,而一封出色的信也是文学作品——好的日记也是!  

文字有了点根底,可还是写不出文章来,又怎么办呢?应当去看看,自己想写的是什么,是小说,还是剧本?假若是小说或剧本,那就难怪写不出来。首先是:我们往往觉得自己的某些生活经验足够写一篇小说或一部三幕剧的。事实上,那点经验并不够支持这么一篇作品的。我们的那些生活经验在我们心中的时候仿佛是好大一堆,可以用之不竭。及至把它写在纸上的时候就并不是那么一大堆了,因为写在纸上的必是最值得写下来的,无关重要的都用不上,就好象一个大笋,看起来很粗很长,及至把外边的吃不得的皮子都剥去,就只剩下不大的一块了。我们没法子用这点笋炒出一大盘子菜来!  

这样,假若我们一下手就先把那点生活经验记下来,写一千字也好,二千字也好,我们倒能得到好处。一来是,我们会由此体会出来,原来值得写在纸上的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多,我们的生活经验还并不丰富。假若我们要写长篇的东西,就必须去积累更多的经验,以便选择。对了,写下来的事情必是经过选择的;随便把鸡毛蒜皮都写下来,不能成为文学作品。即须经过选择,那么用不着说,我们的生活经验越多,才越便于选择。是呀,手里只有一个苹果,怎么去选择呢?  

二来是,用所谓的一大堆生活经验而写成的一千或二千字,可能是很好的一篇文章。这就使我们有了信心,敢再去拿起笔来。反之,我们非用那所谓的一大堆生活经验去写长篇小说或剧本不可,我们就可能始终不能成篇交卷,因而灰心丧气,不敢再写。不要贪大!能把小的写好,才有把大的写好的希望。况且,文章的好坏,不决定于字数的多少。一首千锤百炼的民歌,虽然只有四句或八句,也可以传诵全国。  

还有:即使我们的那一段生活经验的确结结实实,只要写下来便是好东西,也还会碰到困难——写得干巴巴的,没有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大概是这样:我们只知道这几个人,这一些事,而不知道更多的人与事,所以没法子运用更多的人与事来丰富那几个人与那一些事。是呀,一本小说或一本戏剧就是一个小世界,只有我们知道的真多,我们才能随时地写人、写事、写景、写对话,都活泼生动,写晴天就使读者感到天朗气清,心情舒畅,写一棵花就使人闻到了香味!我们必须深入生活,不断动笔!我们不妨今天描写一棵花,明天又试验描写一个人,今天记述一段事,明天试写一首抒情诗,去充实表达能力。生活越丰富,心里越宽绰;写的越勤,就会有得心应手的那么一天。是的,得下些功夫,把根底打好。别着急,别先考虑发表不发表。谁肯用功,谁就会写文章。  

这么说,不就很难作到写作的跃进吗?不是!写作的跃进也和别种工作的跃进一样,必须下工夫,勤学苦练。不能把勤学苦练放在一边,而去空谈跃进。看吧,原本不敢动笔,现在拿起笔来了,这还不是跃进的劲头吗?然后,写不出大的,就写小的;写不好诗,就写散文;这样高高兴兴地,不图名不图利地往下干,一定会有成功那一天。难道这还不是跃进么?好吧,让咱们都兴高采烈地干吧!放开胆子,先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咱们就会逐渐提高,写出像样子的东西来。不怕动笔,笔就会听咱们的话,不是吗?

( 选自老舍《出口成章》)

●卷23

改变文风是一件要事

● 老 舍

有些人本来很会说话,而且认识不少的字,可是一拿起笔来写点什么就感到困难,好大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里面大概有许多原因,而且人各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现在,我只提一个较比普遍的原因。这个原因是与文风有关系的。  

近年来,似乎有那么一股文风:不痛痛快快地有什么说什么,该怎说就怎说,而力求语法别扭,语言生硬,说了许许多多,可是使人莫名其妙。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以为只有这些似通不通,难念难懂的东西才是文章正宗。这可就害了不少人。有不少人受了传染,一拿起笔来就把现成的语言与通用的语法全放在一边,而苦心焦思地去找不现成的怪字,“创造”非驴非马的语法,以便写出废话大全。这样,写文章就非常困难了。本来嘛,有现成的字不用,而钻天觅缝去找不现成的,有通用的语法不用,而费尽心机去“创造”,怎能不困难呢?于是,大家一拿笔就害起怕来,哎呀,怎么办呢?怎么能够写得高深莫测,使人不懂呢?有的人因为害怕就不敢拿笔,有的人硬着头皮死干,可是写完了连自己也看不懂了。大家相对叹气,齐说文章不好写呀。这种文风就这么束缚住了写作能力。  

我说的是实话,并不太夸张。我看见过一些文稿。在这些文稿中,躲开现成的字与通用的语法,而去硬造怪字怪句,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可见这种文风已经成为文病。此病不除,写作能力即不易得到解放。所以,改变文风是今天的一件要事。  

写文章和日常说话确是有个距离,因为文章须比日常说话更明确、简练、生动。所以写文章必须动脑筋。可是,这样动脑筋是为给日常语言加工,而不是要和日常语言脱节。跟日常语言脱了节,文章就慢慢变成天书,不好懂了。比如说:大家都说“消灭”,而我偏说“消没”,便是脱离群众,自讨无趣,一个写作者的本领是在于把现成的“消灭”用得恰当,正确,而不在于硬造一个“消没”。硬造词,别人不懂。我们说“消灭四害”就恰当。我们若说:“晓雾消灭了”就不恰当,因为我们通常都说“雾散了”不说“消灭了”——事实上,我们今天还没有消灭雾的办法。今天的雾散了,明天保不住还下雾。  

对语法也是如此:我们虽用的是通用的语法,可是因动过脑筋,所以说得非常生动有力,这就是本领。假若不这么看问题,而想别开生面,硬造奇句,是会出毛病的。请看这一句吧:“一瓢水泼出你山沟”。这说的是什么呢?我问过好几个朋友,大家都不懂。这一句的确出奇,突破了语法的成规。可是谁也不懂,怎么办呢?要是看不懂的就是好文章,那么要文章干吗呢?我们应当鄙视看不懂的文章,因为它不能为人民服务。“把一瓢水泼在山沟里”,或是“你把山沟里的水泼出一瓢来”,都像话,大家都能说得出,认识些字的也都能写得出。就这么写吧,这是我们的话,很清楚,人人懂,有什么不好呢?实话实说是个好办法。虽然头一两次也许说的不太好,可是一次生,两次熟,只要知道写文章原来不必绕出十万八千里去找怪物,就会有了胆子。然后,继续努力练习,由说明白话进一步说生动而深刻的话,就摸到门儿了。即使始终不能写精采了,可是明白话就有用处,就不丢人。反之,我们若是每逢一拿笔,就装腔作势,高叫一声:现成的话,都闪开,我要出奇制胜,作文章啦,恐怕就会写出“一瓢水泼出你山沟”了!这一句实在不易写出,因为胡涂得出奇。别人一看,也就惊心:可了不得,得用多少工夫,才会写出这么“奇妙”的句子啊!大家都胆小起来,不敢轻易动笔,怕写出来的不这么“高深”啊。这都不对!我们说话,是为叫别人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写文章,是为叫别人更好地明白我们的意思。话必须说明白,文章必须写得更明白。这么认清问题,我们就不害怕了,就敢拿笔了;有什么说什么,有多少说多少,不装腔作势,不乌烟瘴气。这么一来,我们就不会再把作文章看成神秘的事,而一种健康爽朗的新文风也就会慢慢地建树起来。

( 选自老舍《出口成章》)

●卷23

去掉“学生腔”

● 老 舍

何谓学生腔?尚无一定的说法。  

在这里,我并不想给它下个定义。  

不管怎么说,学生腔总是个贬词。那么,就我所能见到的来谈一谈,或不无好处。  

最容易看出来的是学生腔里爱转文,有意或无意地表示作者是秀才。古时的秀才爱转诗云、子曰,与之乎者也。戏曲里、旧小说里,往往讽刺秀才们的这个酸溜溜的劲儿。今之“秀才”爱用“众所周知”、“愤怒的葡萄”等等书本上的话语。  

不过,这还不算大毛病,因为转文若转对了,就对文章有利。问题就在转得对不对。若是只贪转文,有现成、生动的话不用,偏找些陈词滥调来敷衍,便成了毛病。  

为避免此病,在写文章的时候,我们必须多想。想每个字合适与否,万不可信笔一挥,开特别快车。写文章是极细致的工作。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全看用的恰当与否。连着用几个“伟大”,并不足使文章伟大。一个很俗的字,正如一个很雅的字,用在恰当的地方便起好作用。不要以为“众所周知”是每篇文章不可缺少的,非用不可的。每一篇的内容不同,它所需要的话语也就不同;生活不同,用语亦异;若是以一套固定的话语应付一切,便篇篇如此,一道汤了。要想,多想,字字想,句句想。想过了,便有了选择;经过选择,才能恰当。  

多想,便能去掉学生腔的另一毛病——松懈。文章最忌不疼不痒,可有可无。文章不是信口开河,随便瞎扯,而是事先想好,要说什么,无须说什么,什么多说点,什么一语带过,无须多说。文章是妥善安排,细心组织成的。说值得说的,不说那可有可无的。学生腔总是不经心的泛泛叙述,说的多,而不着边际。这种文字对谁也没有好处。写文章要对读者负责,必须有层次,清清楚楚,必须叫读者有所得。  

幼稚,也是学生腔的一病。这有两样:一样是不肯割舍人云亦云的东西。举例说:形容一个爱修饰的人,往往说他的头发光滑得连苍蝇都落不住。这是人人知道的一个说法,顶好省去不用。用上,不算错误;但是不新颖,没力量,人云亦云。第二样是故弄聪明,而不合逻辑,也该删去或修改。举例说:有一篇游记里,开篇就说:“这一回,总算到了西北,到了古代人生活过的环境里了。”这一句也许是用心写的,可是心还没用够,不合逻辑,因为古人生活过的地方不止西北。写文章应出奇制胜,所以要避免泛泛的陈述。不能出奇,则规规矩矩地述说,把事情说明白了,犹胜于东借一句,西抄一句。头一个说头发光滑得连苍蝇都落不住的是有独创能力的,第二个人借用此语,便不新鲜了,及至大家全晓得了此语,我们还把它当作新鲜话儿来用,就会招人摇头了。要出奇,可也得留神是否合乎逻辑。逻辑性是治幼稚病的好药。所谓学生腔者,并不一定是学生写的。有的中学生、大学生,能够写出很好的文字。一位四五十岁的人,拿起笔来就写,不好好地去想,也会写出学生腔来。写文章是费脑子的事。  

用学生腔写成的文章往往冗长,因为作者信口开河,不知剪裁。文章该长则长,该短则短。长要精,短也要精。长不等于拖泥带水,扯上没完。有的文章,写了一二百字,还找不着一个句号。这必是学生腔。好的文章一句是一句,所以全篇尽管共有几百字,却能解决问题。不能解决问题,越长越糟,白耽误了读者的许多时间。人都是慢慢地成长起来的。年轻,意见当然往往不成熟,不容易一写就写出解决问题的文章来。正因为如此,所以青年才该养成多思索的习惯。不管思索的结果如何,思索总比不思索强的多。养成这个好习惯,不管思想水平如何,总会写出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的文字来。这很重要。赶到年岁大了些,生活经验多起来,思想水平也提高了,便能叫文字既清楚又深刻。反之,不及早抛弃学生腔,或者就会叫我们积重难返,总甩不掉它,吃亏不小。思路清楚,说的明白,须经过长时间的锻炼,勤学苦练是必不可少的。  

说到此为止,不一定都对。

( 选自老舍《出口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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