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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孔尚任的精心构思，在《桃花扇》中，崇祯十五年也就是1642年的清明节那一天，李香君与侯方域第一次相见了，当时正是南京一年中最秾软的时光，“莺花三里巷，烟水两条街”。 让男女主人公的首度相遇新颖而动人，出乎意料，但又诗意盎然，是一切作家都要苦心用功的课题，也最见创作者的才华与功力。孔尚任的灵感是，在“访翠”一折里，让秦淮名妓们的“盒子会”再现在舞台上，借着戏曲演出，一次又一次的，翩翩活跃在流转不息的时光里。  《桃花扇》剧照盒子会是真实存在的风俗，明代著名大画家沈周撰有一篇《盒子会辞》，由余怀收录在《板桥杂记》中。明时的金陵，南曲——也称旧院——是高档青楼丛集之地，据《盒子会辞》披露， 这里“色艺俱优”的名妓们流行结拜“手帕姐妹”，多达二三十人一同拜作干姐妹。每年春天三月三是传统的“上巳节”，从这一天起，同一群干姐妹就要轮流举办晚宴，每一场宴会，大家都要各自带来一只名为“春盘”的食盒，不仅食盒本身务求精巧，盒内之物更必须是最珍贵最上等的食品。于是晚宴便成了以春盘相比拼的斗宝比赛，谁带来的吃食最稀奇且美味，就算赢家，比赛中的输家则要受罚，向赢家敬酒。这种聚会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手帕姐妹们轮流展示自己擅长的文艺才能，弹奏乐器、演戏、唱曲等等，如此的盛会竟会持续一个月之久，夜夜灯火辉煌，肴馔竞呈，丝竹轮作，笑语喧哗，与名妓关系特别亲密的风流客人也可以出银赞助，并且侧身宴席之上。因为参与的干姐妹每人都携来一只食盒，所以叫“盒子会”。 盒子会其实是“蝴蝶会”的夸张变异版。清人黄钧宰《金壸七墨》中记云：“友人小聚，各出酒一壶、肴一碟，谓之‘蝴蝶会’。”往昔生活中，宴会的形式也是灵活多变的，其中之一包括，亲密朋友小聚的时候，每人带一壶酒、一个菜前来，凑成一桌宴席，如此则席上菜色和酒品都很丰富，也不会给任何一个人造成消费的负担。这算是中国传统的一种AA制吧，因为菜、酒来自四处，最终共聚于一张餐桌上，如同蝴蝶聚集成阵，所以美名“蝴蝶会”——古人就是这样，在每个日常细节上都自然地流露诗意。只不过到了秦淮美人这里，一人出一个菜的朴素形式，演变成了斗富的游戏、出风头的机会，非要盒子里的内容达到令众人拍案惊奇的程度才算成功。  《清彩绘本桃花扇》之“访翠”《桃花扇》“访翠”一折正是把真实的风俗加以最美丽的演绎，以温柔的激情进行升华，从而创造出至为浪漫的情景。戏中，侯方域在柳敬亭的陪伴下，来到李香君及其养母李贞丽的住所，结果被告知她二人“在卞姨娘家做盒子会哩”。随后，借着柳敬亭的口，向侯方域、也向一代代的观众，讲述了盒子会的内容与形式——不过这不再是沈周所讲述的盒子会，而是孔尚任想象出来的理想化的盒子会： 在戏中，盒子会的主要目的不再是盛宴，而变为名妓们切磋音乐技巧的聚会，“大家比较技艺，拨琴阮，笙箫嘹亮”，聪慧的美人们围坐在一起，依次演奏各自精熟的乐器，互相观摩，彼此交流，在竞赛式的表演中获得提高。因此，干姐妹们带着满盛精美肴馔的盒子汇齐之后，会特意登上一处楼阁，在小楼之上进行这次演艺比赛，并且将底层的楼门紧闭，不许闲人上楼。也就是说，这是一次女性的雅集，是一群优美的女性在一起品鉴艺术和研习音乐技巧，这是中国版本的插珠钗曳绣裙的缪斯女神，她们的神殿则是秦淮河畔的河房水榭，“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 我们伟大的戏剧家进一步设定，闭门的盒子会杜绝男性混入，只允许风流子弟在楼下围观“赏鉴”，竖着耳朵遥听楼上的乐声。如果觉得哪一曲特别美妙动人，可以把珍贵饰品立刻抛到楼上去，叫“打采”。这形式倒让人不由联想到今日网络上的“直播打赏”，或许可以说，这就是明代秦淮河畔独特的直播打赏吧。有趣的是，盒子会的直播打赏也有着活泼的互动形式，如果楼上那位刚刚奏罢一曲的美人恰好喜欢这位抛物上来的男子，就会把些新鲜水果扔下楼，作为回敬。在无法自由交往的时代，这种互抛礼物的行为实际上是委婉的彼此表达好感，下一步多半就是“密约在芙蓉锦帐”。 据剧中的设想，一年当中，只要逢到重要节日，就要有一位手帕姐妹做东，主持“盒子会”，请大家来共聚。“访翠”一折发生在清明节，所以，顺理成章的，李香君随养母一起去参加盛会了。听了柳敬亭的介绍，侯方域自是激起无限的好奇与向往，二人当即前往卞玉京的住处“暖翠楼”，发现杨文骢、苏昆生已先期来到。四位在院中落座，不久，便听到“楼头奏技”，暖翠楼上，举办盒子会的佳丽们开始轮流演乐。就这样，孔尚任塑造了一个于云端上短暂盛开的女性艺术王国，在明朝覆亡前两年的清明佳节，“乍暖风烟满江乡”、“无主春飘荡”的宿命时刻。 “小楼吹彻玉笙寒”、“楼上谁将玉笛吹”、“楼上何人吹玉箫”、“云中仙乐吹杨柳”，前代诗词中塑造的隽永意境，也借着这个时刻，转化成活生生的画面，在舞台上，送来一阵阵真实的乐音。暖翠楼头，先是响起一阵笙笛合鸣，然后是琵琶、筝协奏，又是一阵锣响，牵惹侯方域一一凝听，细细品赏。最终，有人吹起了箫，悠扬回转的箫音一下触动了侯方域的灵魂，让他顿有“销魂”之感。于是，这位才子激动地扬声宣布：“小生忍不住要打采了。”当即将一个伽楠香扇坠奋力抛向楼上。 吹箫者正是李香君，她从楼上看到抛来扇坠的翩翩佳公子，显然是一见倾心，也就用白手帕包了一包樱桃扔下，作为回应。  李香君故居由于传统社会钳制自由恋爱，两性之间很难发展出通畅健康的爱情关系，从唐人传奇开始，文艺家们就强行开启了一个“文人与名妓真诚相爱”的模式。这个模式在我们今天看来很奇怪，很荒唐，但却是具体社会环境、文化条件下的一个有效的创作策略，并且有着某种程度的现实基础。一旦采用这个模式，对创作者来说，如何让男女双方自然而真诚的相爱，在单纯的两心相悦中建立恋情，而且让读者或观众明白，理解，并信服，就是必须仔细处理的难题。 就是在这个难题上，孔尚任显示出了他的伟大。一般来说，爱情故事无非是男子为女子的美貌倾倒。但是，《桃花扇》里，侯方域首度接触到李香君，却完全没有看到她的形象。甚至，他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剧作家并没有安排李香君像《传歌》一折中那样一展歌喉。 他只是，只是，听到了她吹出的箫声。而且，他甚至不知道吹箫者为谁，单纯的，由衷的，被一曲箫音打动了。 一个人在演奏乐器时展露出的状态，大概最能反映这个人的心灵，智力，与气质吧。所以，孔尚任苦心孤诣，让侯方域首先接触到的是李香君在箫声里释放出的她的灵性，他的灵魂随即为这另一个灵魂的所有那些难以言传的魅力击中。他爱上的不是她的形象，而是她的精神。不得不说，在经典文学中，能这样处理爱情题材的大家并不多。 当然，士大夫文化中，对于名妓的欣赏，一向不以美貌为最重要的条件，而是更看重“魅力”，由多种因素综合而成的魅力，包括聪敏，才艺，气质，性格，风度等等。然而，孔尚任最了不起之处在于，他没有把侯李处理成一段自主自发的爱情，仅仅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简单而纯粹。相反，他把二人的结合设定成一件肮脏的交易，一个别有用心的阴谋——经杨文骢出主意，阮大铖决定出资“赞助”侯方域“梳笼”李香君，企图由此拉拢他，让他去向复社文人做说客。此时，侯、李二人虽然不知道这个埋伏下的圈套，但经杨文骢拉纤、苏昆生力促，侯方域已经动了梳笼李香君的心思，养母李贞丽也颇热衷此事，实际上，侯李之间将要发生的，本是个嫖妓的俗套而已。 在这一前提之下，剧作者仍然设计了一个浪漫无比的环节，让两位当事人在自然美与文艺情调的两重加持中第一次相遇，并发乎内心的喜欢上对方。由此，剧情不仅向观众奉献了最美好的感觉，也让男女主人公明净的情感关系成为整出历史大悲剧的坚强基石，他们二人的爱意像春柳一样柔软，像杏花一样娇艳，却把社稷倾覆、舆图换稿映衬得加倍苍凉。 在隔空互抛香扇坠与帕包樱桃之后，剧情急转，“美人又下凤凰台”，李贞丽捧着一壶茶，带着手持瓶花的香君一起下了暖翠楼，苏昆生很夸张地捧场嚷嚷：“都看天人下界了！”因为主人卞玉京在楼上主持盒子会，无法分身，香君便代替她招待侯方域等人，先品茗，后饮酒，行雅令，由此，才子佳人在社交活动中面对面地接触，进一步互相观察对方的品性与才气。 就是这样，受惠于孔尚任的文学家的任性，三百七十五年前的清明节这一天，秦淮河畔的暖翠楼举办了一次美妙的盒子会。细细品赏过“访翠”一折，剧尾“余韵”中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就更加显得惊心动魄，惹人惆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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