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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对别人的反对意见一上来就表示欢迎。至少我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把反对我的理由说个清楚明白，我不可能随便附和以示投降，除非他手里握着我某个致命把柄。 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还没什么把柄落在一个叫科尔巴里斯的人手上。所以看到他在《走神的艺术与科学》一书中大肆表扬“走神”这件事时，我就想明目张胆地表示不爽。 他有所不知，最近我深受走神之苦，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年纪，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日益下降。这种明明有脑子而脑子不能很好运作所导致的憋屈，我猜和有性器官却性无能的那种憋屈有异曲同工之憋。 不知是脑子不灵光还是脑子太灵光，我惹上了走神的毛病。读书时尤其明显。每读一页书，平均走神达五次以上。该翻页的时候回顾首行，发现页翻得有点早，分明眼前就是崭新的一页。我脑中时刻有一个歌德《浮士德》中的哨兵：“我生来就会查看，我的任务是警戒”——查看自己有没有走神，警戒自己不要走神，这，是我走神的另一种方式。 走神走得正欢，抓“走神”抓得正忙时，收到朋友寄来的这本关于走神的书，我是准备当药喝的。带着病人被疗救的饥渴，速速打开，盼着它能提供点告别走神的方法，把我从走神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未曾想，它却跟我大谈特谈什么走神的艺术与科学，对我走神的毛病，除了落井下石，就是鞭策鼓励。无奈作者科尔巴里斯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无力回手。 据他说，一个人每天有一半时间是用来走神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这倒让我很安慰。至少我不是作为少数人之一与走神艰难博弈。 作为爱走神的大多数，需要了解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为什么爱走神？ 说“爱”，是瞎浪漫。在生理学家眼里，走神就是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生理反应。罪魁祸首是一个叫海马体的东西。它大概位于人耳朵后面的位置，其形状与一种叫海马的生物颇为相似，故名海马体。它在大脑内负责掌管短期记忆，也负责短期记忆的反复回放。所以有了“魔音绕耳综合症”这种烦死人不偿命的病症。此外，海马体还负责你在过去和未来神游，在现实与想象间漫步。说白了，就是走神、溜号。 据说动物也有走神的能力。老鼠可以在迷宫中想象过去或未来的活动，黑猩猩还会读心，能去想别的黑猩猩想些什么。但老鼠也好，猩猩也罢，它们的走神或许能被自己知晓，但并不能为同类所知。比起动物，人类相对幸福。人类走起神来比它们丰富、有趣，事后还能把自己的走神成果分享出去。 是的，走神也能走出成果。例如作家村上春树酷爱跑步，大概就是因为跑步跑出了走神的好处。他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一书中说到了这种好处。负责走神的海马体所产生的神经元的数量，可以通过有氧运动得到飞跃性的增加。而新增加的神经元被激活后，可以与脑内的网络互相连接，使脑内网络变得更加宽广、绵密。最终达到的效果是，创造力大大的提高。所以，请教师们不要再动辄打断走神溜号的孩子去“集中注意力”了，说不准一部小说就在你敲黑板划重点的时候就被惊走了。 走神走出成果，这一功劳不只属于海马体，首先该得到表扬的是人的语言能力。正是因为我们有语言能力，才可以通过讲述，带着其他人一起漫游。学者约翰·奈尔斯就认为，人类应该更名为“叙事人”，也就是讲故事的人。这时，走神就不能被看作是耽误正事儿的无良行为，而应该被视为一种对发明或创作有益的精神漫游。 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描述自己的工作时说：“我现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这意味着我正处于富有创造力的阶段，只有到事后你才会知道。我认为闲散很重要。”走神就是一种能激发创造力的重要的闲散。 爱因斯坦也说过，艺术和科学是逃离现实的两种形式。伟大的艺术和伟大的科学都是通过想象跃入一个与当下非常不同的世界。走神，显然是跃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方式，我们不能将其视为与当下现实无关的幻想。一句话，艺术与科学的特点是：超越目前所认为的真实，去创造新的真实。 当然，要有所创造，光靠闲散、走神是不够的，还必须有集中注意力的时候。这时就必须跳出走神，聊聊另一个重要概念了。那就是“心流”。 何谓心流？简单讲，就是一个人全身心投入某事时的一种心理状态。就像我在写文章时候，绝不允许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像是有个无形的玻璃罩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对除当下所写文章之外的其他东西的唯一反应就是：拒绝拒绝拒绝。伴随这种专注的，是紧张和兴奋。 所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海马体是人体的一部分，它所引起的走神，无可避免。这是人自身的局限。你不信命尚且可以，但你不信自己的限度，就很不明智了。认识到自己的限度，明白走神无可避免，接下来就是区分高手和庸人的关键时刻。 一位真正的雕塑家，可以在走神时捕获灵感，也可以在获得灵感后做一个泥瓦匠或木匠。捕获灵感看起来迷人，做个匠人看起来无趣，但事实却是：再迷人的走神，也无法取代心流所带来的快感。 我把走神和心流视为两个可以对比的状态。前者放飞自我，后者约束自我，前者是人很难超越的限度，后者是在限度之内对自己的超越。 在心流体验中，音乐家知道接下来该演奏什么音符；攀岩者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迈；医生知道手术刀的下一刀要进行怎样的切割；农夫知道如何在土地上划下整齐的犁沟。心流体验会让一个人感觉自己完全有能力去完成一件事情。心流体验中的人，从不担心失败，也没有失败可言，他们所思考的只是“做”，而非“做后”。 走神与心流，都很重要。 走神是这样的：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好像在听讲，其实是在回想昨晚的约会；上班的人看似在工作，其实想着周末如何过；打扫房间的母亲，一心牵挂的，不是当前的扫洒，而出门玩耍的孩子…… 心流是这样的：注意力集中于正在做的事情上，有明确目标，并时刻修缮走向目标的道路。 该走神时认真走神，该心流时好好心流。做一个会走神的人，做一个有心流体验的人。接受限度，在限度之内超越限度，这是我对自己这个爱走神的人最重要的告诫。 还要告诫的是：一个与自身限度斗争的人会常常面临失败。一个探索奥秘的人常常失败，一个勤于笔耕的人常常失败，一个想对社会现象有所言说有所作为的人常常失败。只有安于自身限度的人，往往成功。或者，谈什么失败与成功，走神一会儿，心流一会儿，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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