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尚佐文
作诗如作人,观其格局、格调、趣味。格局不易言也,亦不必勉强,各得其分可矣。格调高下,是雅俗之分、正邪之辨,初学者不察,则用力愈多而入歧途愈远。趣味厚薄,则是赏会所关,亦不可忽也。诗不可读者,庸陈恶烂,俗气熏人;人不可交者,识见鄙陋,品行猥琐。
“诗人”之号,自视与视人,轻重不易论也。前人有谓高适为诗人中之达者,是先定位其为诗人也,为政仿佛其余事。何不谓其为节度使中之善诗者?以其为由诗人而至节度使,则萧衍、曹丕、李煜皆为诗人中位至帝王者。高适少时即以建功立业自期,当其操翰之时,其志恐不止在诗人之称号。而萧衍以“竟陵八友”之一游于萧子良门下,当是时也,攀龙附骥之未暇,未必遽有逐鹿问鼎之念。终身以诗人称者,固不乏豪杰之士。即如李杜,亦岂自囿于诗人,致君尧舜之志不行,不得已而以诗名世尔。以诗词自囿,所谓“专业诗人”者,如永嘉四灵之辈,非无好句,格局终不大也。
诗文有从文字到文字者,有从性灵到性灵者。乍看都是好作品,细辨自有分际。
子昂摔琴,太白假隐,皆善炒作,然其实足以撑之。以食事取譬,二公是燔熊掌为佳肴,今之炒作者则率多为爆米花矣。
每读南北朝诗,未尝不慨叹。沈约辈发为新声,思之不可谓不苦,求之不可谓不深,然前无倚傍,终不免于为铺路石,未能自成大观也。所作诗,多斧凿痕迹,读之亦觉吃力,结撰时所费气力可想而知。偶有可诵者,如谢脁之“流萤飞复息”数章,以其似唐诗也。
作诗文,得体为第一要义。不看场合,一味逞才炫学,识者无取焉。秀才作卖驴契,下笔千言而不见驴字;若移作驴赋,或为佳构,然契自是应用文体,不得其体,则宜其为天下笑。凡自恃才赡者,下笔常快意恣行,而不知止于所当止。唐代元万顷善属文,受李绩之命作文檄高丽,其语有讥高丽“不知守鸭绿之险”,莫离支报云“谨闻命矣”,遂移兵固守鸭绿,官军不得入。是不止炫其才而竟炫其识矣,流于岭外,未足赎其罪。应酬之作,亦需得体,贺诗而自叹自怨,挽联而嵌名谐音,皆不得其体也。
俗传太白水中捉月溺死,实不足信,洪迈《容斋笔记》已辨之。盖太白以其传奇人生为世所仰,若平淡以终,实不足餍众心。故天下人乐为造谣传谣,以增其神秘色彩。雪莱溺于海,志摩陨于天,均不同凡俗,其死遂为世人津津乐道之天鹅绝唱。此一心理,古今中外不二之也。
予喜流行歌曲,尝戏言:当代最具才华之诗人,乃流行歌曲之词作者。其辞曲状人情,辅之以五音高下,洵足感染人心。实则古典诗词中不乏当日流行歌曲之辞。《国风》诸篇,其作者不必为平民奴隶,然当日传唱众口则可无疑矣。七绝为唐人乐府,被之管弦,旗亭画壁之事,阳关三叠之诗,皆为明证。故王之涣诸诗人俨如今日之明星,而专写古调之孟郊不免于“能诗不如歌”之牢骚。然其下句曰“怅望三百篇”,则未之思矣,三百篇岂尽诗而非歌哉!
曩未识王翼奇先生,先读方春阳先生《六桥诗会八友歌》,中以太白规格写王先生曰:“风流人物王郎是,倚马落笔富才气。手折梅花向酒家,任他纷纷斗珠翠。”以为王先生非仅才气横绝一世,亦如我辈作高阳酒徒。毕业后居杭州,得识王、方二先生,知王先生乃如东坡之“不胜一蕉叶”。东坡量浅,犹能得酒趣,饮于湖上、大醉怀子由,皆垂千古名篇;而王先生则与杜康始终不相得。一日陪侍二先生,偶述及此,相与笑曰:“诗人语不足信也!”
唐代近体诗用中古音,大致合于平水韵。平水韵由宋末平水人刘渊刊行,其时已与实际语音有出入。至元代,北方语入派三声,北曲遂有以入声作平声用者。然诗词作者,无论南北,无用入为平者,盖传承未可遽断也。至于用韵,于科场自是严守平水韵,乃有“该死十三元”之逸事;而平日所作,时有放宽者。亦有以方音押韵者,尤于七绝屡见之。如唐寅《美人图》:“鸾钗压鬓髻偏新,雾湿云低别种情。最是含羞无那意,故将结发试穿针。”前后鼻音混押。其《题画二首》之一云:“太湖西岸景萧疏,竹外山旋碧玉螺。明月一天风满地,爽人秋意不须多。”以“疏”与“螺”、“多”押,此用吴语也。故余主“宽韵严声”。
起承转合,近体律绝常法也。有常则有变,不必株守。东坡《观鱼台》七绝:“欲将同异较锱铢,肝胆犹能楚越如。若信万殊归一理,子今知我我知鱼。”前二句说一层意思,后二句说一层意思,一正一反。亦别有味。
五言律诗中有变格,平仄合律而通首无对仗者,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东坡《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海棠真一梦,梅子欲尝新。拄杖闲挑菜,秋千不见人。殷勤木芍药,独自殿馀春。”亦此类也。
王翼奇先生《西湖赋》中有句云:“秋坟苏冢,才媛侠女共西泠。”某专家改为“苏冢秋坟,才媛侠女共西泠”,盖以前句先秋后苏,后句则先苏后秋,以为失其序也。实则为前人成法。王先生《绿痕庐诗话》有“句意之牵属”条,谓律诗前解四句,一、四句与二、三句互为牵属,颇类平仄之“对”与“粘”,如崔颢《雁门胡人歌》:“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下略)”一、四句以“代郡”、“代马”牵属,二、三句以“胡人”、“胡马”牵属。此种承接法,于他体亦屡见之,予戏谓之“远交近攻法”。如东坡古体《赠写真何充秀才》:“君不见潞州别驾眼如电,左手挂弓横捻箭。又不见雪中骑驴孟浩然,皱眉吟诗肩耸山。饥寒富贵两安在,空有遗像留人间。(下略)”“饥寒”近接三、四句孟浩然,“富贵”遥应一、二句唐明皇。知其一不知其二,则未免误读误改。
王贞《登太白楼》:“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欲竟重来者,潺湲济水流。”“天门秋”三平,“海色曙”三仄。此以三平救三仄。
怅,《汉语大词典》释为“惆怅地看望或想望”,引例有谢脁《新亭渚别范零陵》诗“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杜甫《咏怀古迹》之二“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按“怅望”实非状谓结构,乃联绵词也,义犹“怅惘”、“怅罔”。即以前引二例证之,“夷犹”、“萧条”皆连绵词,若“怅望”为状谓结构,古人恐无此偶对之法。且“望”若为实词,则杜诗“且休怅望看春水”,“望”与“看”字意复;义山诗“怅望江头江水声”,水声焉能“望”?二人当不至粗疏灭裂至此也。后世望文生义,遂以“望”为实字,犹误读“望洋兴叹”而有“望楼兴叹”之说。深于旧学者如郭沫若、季羡林诸公皆有此用例,未知是误解古义抑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