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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吉林币收藏轶事(十): 老寸头

 红豆居士 2017-04-11

作者自介

宋卫民(吉林集林),吉林人,集吉林币。

涉泉三十载,徒沾两脚泥。所汲无长物,痴心仍未遗。出生至今,尚未发现有比收藏更具趣味的事情。因而,旁无他骛。

工作之余,擎币在手,一切烦杂便烟消云散。虽置身闹世,却如入桃庵,堪为苦旅之中的精神家园。


老寸头

老寸头已作古。活着的时候就想为他成篇,一直拖到死。人之去矣,本不该再刍议。但,以他在蛟河收藏圈子的江湖地位,不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似乎还真对他不起。所以,不从其作为“人”这个属性的盖棺定论,权当是集币活动的野史轶事。


再闯关东的山东人


1992年,中国正式全面实行改革开放。第一次领略市场经济简单形态的偏远小城蛟河人,竟然是从一个小小地摊儿开始的。这一年,也是应该值得蛟河收藏界记录的历史。  


1992年的一天,蛟河邮局门前的人行道上,出现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他在地上铺了一块红布,上面零零星星摆了一层翠绿斑驳的方孔古钱。红绿相衬的补色使地摊儿十分耀目刺眼,吸引了稀疏的行人驻足观看。


瞅瞅地摊儿,再瞅瞅摆摊儿人,看了半天也不明所以然,又不敢冒然发问。这就是那个时代,人们对新生事物的第一反应。在经历了闭塞枯燥、强权压制的禁锢之后,所表现出的既充满好奇,又胆小怯懦的性体。


随着聚人渐多,相互间像有了倚仗,便不断有人小声地似打听、又似自语:“这是干啥?”、“不知道”,“干啥呀这是?”、“谁知道嘞”。“手打欠儿!”随着小伙子瓮声瓮气的一嗓子,吓得人一

哆嗦。息声狐疑地瞅着对方。

 

那一天,我恰巧经过邮局,意外的发现令我十分惊喜。蛟河竟然还有摆摊儿的!急忙蹲下来翻看着地上的古币。有好几个我没有的品种,而且上面的字也不认识。看到半大小子随意摆弄地上的物品而没有被呵斥,人们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接二连三发问。在不断地“手打欠儿!”、“嫩甲油打欠儿握手”回答声中,人们听明白了,这是个山东着,要收购大钱儿。


“光收?卖吗?”我有点失望。小伙子似乎挺意外地看了看我,“嫩肉揍死马?”。“我喜欢攒着玩儿,挑不一样的”。  “笤把”。“多钱一个啊?”。“笤把”、“笤帚疙瘩握砍”。句句带杀气啊,山东大汉果然生不露怯。似懂非懂,反正估计是让我挑选了。我一溜烟翻了个遍,选中十个。全是看不懂的篆字儿的。


他接过手中,略一过目,不明缘由地笑了一下“死快欠儿”“啊!十块钱呐?”我有点懵了。“死快欠儿!”“四块钱?”“嘚”。我长吁了一口气。


这笔买卖就这么简单快捷地做完了,令围观的人惊讶不已。惊讶钱这么容易赚,惊讶这当废铜卖的破大钱儿,竟然有人花这大价钱买。人们意识到这是一桩生意的时候,终于不再怯场,纷纷哈下腰摆弄着、询问着,久久不愿离去。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他天天出摊儿,我天天光顾,每次都会给我带来几枚未见过的品种,价钱不高,买卖惬意。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而且有一些是固定的常客。闲聊时,知道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山东人。因酷爱古钱,苦行寻觅。


每到一处,先做上一段工,再用赚来的血汗钱收币。一路边打工边收购来到东北。目前,在一家建筑工地干力活。那时盖楼机械化程度不高,砖瓦木料、水泥砂浆、钢筋铁管全靠搭上跳板用人往上挑,辛苦异常。


看看他暴晒得黝黑的脸和粗糙皴裂的手就可知境况。爱币如此,令我心生敬佩。他问我都收藏到啥币了,我把能叫上名的一一报了一遍。他听后脸上又掠过一丝不明缘由的笑意。 


一周过后,再去邮局,发现币摊儿旁边多了一个摆邮票的胖子。胖子是本地人,交流起来更容易些。一唠才知道,蛟河搞集邮的人还真有好几个,听说还有两个是集钱币的,都在各自闷着头玩。


果然,在胖子摆没两天,接二连三地又有两个集邮爱好者加入其中。一看,正是围观人中的那些常客。观望着第一个人把生猛的螃蟹大快朵颐而没被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吃货们垂涎欲滴了。纷纷撸胳膊挽袖子跃跃欲试。


前后半个月的时间,集邮摊子摆了十多个。玩钱币的刘老师也终于出现了,他把古钱拎在一个绸布兜里,转悠了好几天,才讪讪地摆出来。那时,摆地撂摊是件很难为情的事,总怕熟人看到笑话,不似现在打嗝放屁一般自然。何况还是一老师出身,可能自觉斯文扫地了吧。

山东小伙儿劝我也摆点东西,左六耗在这,能收就收、能卖就卖,周转起来才有机会获取更好的藏品。听从建议,我也蹲起了地摊子。山东小伙儿恐怕自己都没想到,他的游历竟然无意间豁开了蛟河收藏市场的先河。


气派的老者


那时的邮局和临街的马路还未扩建,门前宽敞亮堂,阳光充足。道上人流稀疏,更没有多少车辆。大家倚靠在花坛间,遮着柳荫,聊着收藏,惬意而安详。这样的场景,在以后多年的记忆中时常想往。


刚刚形成的市场,传播范围和认知程度还不高,买货送货的几乎没有,大部分都是偶然碰上,瞎打听、看热闹的行人。所以,没啥生意可言。正因为如此,一个没有利益冲突的群体,总是显得那么和谐而安宁。


一天,平静的摊子上突然来了一位挺拔瘦高的老者。迈着四方步,倒背双手,腰杆溜直,气宇不凡。几个认识他的摊主立马站起身,恭敬地迎了上去,打着招呼。老者一身蓝色棉质干部服,袖子挽到小臂。脚穿白底黑布鞋,一顶农民常用的大沿草帽挂在颈后。


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县城领导打扮。有着深入群众的地道姿态,却绝对区别于普通百姓,因为四个兜的衣服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穿的。特别是左上兜插着的两管亮帽钢笔,在太阳下熠熠生辉,那是随时签署批阅、挥洒权力的象征


简朴里透露尊贵,低调中彰显内涵。哪像现在,连司机都弄套白衬衫黑西服,一开会跟大哥约仗似的。

                  


老者在几位摊主的陪同下,依次检阅了一遍地摊儿,气氛压抑得我等“红小鬼”不敢仰视,眼神儿游移。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不管大人小孩,普遍惧官儿。无论大官儿小官儿,见着四个兜的就突突。看这气派,定是个来头不小的老干部。


老干部巡视完毕,复又站定,继续跟几位摊主聊天。说话时,习惯性地左手掐腰,右手随语气上下挥扬、指点江山。炽烈的太阳照射在他身上,形成一幅逆光的剪影,总觉得熟悉而亲切,看到草帽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像章中的“喜看稻菽千重浪”形象吗。


老寸退休


第二天下午下班时间,老干部又迈着四方步踱了过来。昨天他走后,摊主已因认识他而略带优越感地介绍过了。老者姓寸,名草木,银行的一名中层领导。


最让我感兴趣的,也是由此肃然起敬的就是,他是一名钱币收藏大家。据说,他的藏品不胜枚数,包罗万象。从先秦到现代,从硬币到纸币,套系齐全、名珍荟萃。且是本地区唯一一名国家级钱币学会会员,与马定祥、郭若愚、蒋若是等著名钱币学家有过交集。且同陈尊祥、姚朔民、徐枫等泉界名流过从甚密。老干部头顶的光环,在我心中瞬间比他脑后的大草帽直径还大。


老寸照例又巡视了一遍,摊子上就我们三个玩钱币的,刘老师和他熟,怕是所藏之物早知底细,所以始终没碰。小山东平铺直述,红布上摆的几个钱一目了然,也未过眼。


唯独到了我摊儿前站下,并不俯身,而是左手掐腰,右手翻掌,直伸过来:“来---我看看”他的“来”声拉得很长,具有不可抗拒的命令性官腔。我急忙递过钱串子,他眯起眼睛,快速地逐个撸了一遍,未出一声,交还与我,脸上挂着和小山东一样似笑非笑的表情。


接连几天,每到下班时间,老寸都会踱到摊儿这来,不再巡视市场,单是和几位摊主唠嗑。听说,他就要退休了,而且也准备出来摆摊儿。


九十年代初期的小城,一切新刮进的风,都会迅速掠过,而后吸纳自如。那时人的嗅觉异常灵敏,且闻风而至。接受能力和传播速度超越以往。但凡上级城市有个风吹草动,保准不消时日便如影随形。以至于全国的潮流气候漫散到这里,也绝不会落后到哪去。这在刚刚形成的小小邮市上即可窥见一斑。


在愈来愈多的参与者加入进来后,行内的交易、外来的送货者逐渐增多,市场氛围日益浓厚。突然冒出的几个收购汽油票的也凑到其中。紧接着,收国库券的、收公债券的、收旧书的;套铅笔变戏法的、摆残局对棋式的、支卦摊算阴阳的,甚至掌破鞋的、砸戒子的、蹬三轮的亦堂皇登场。与之同来的,还有老寸头,他光荣退休了。


与小品《拜年》中他老姑父的感觉不一样,老寸头下来了,也照样“怕你”。正可谓倒驴不倒架,行走坐卧依旧盛气凌人。


老寸头出摊也与众不同,他不摆摊儿,而是衣兜里揣个钱币册遥哪走。册子里总能装一些我们没有的品种,日日有进项。他收货更是霸道,除了不玩钱币那几个邮票摊主把上门的古钱生意直接讨好地引到老寸那外,每有送货者刚一露头儿,他便能及时作出判断,迅速迎上去截留。如果是不想要或是看不上眼儿的,则分门别类把市场价清晰地指点给卖家,让别人想要也因为顶价基本收不成


更为甚者,有时卖家已经与摊主拉钩上,正在看货问价呢,他挤上前去大手一伸:“来----给我看看”不由分说从卖主手里拿过货挑选,如若相中,立即喊出:“别的我不要,你俩商量,这个我给你100!”把好的高价抢走后,剩下的卖家以此作参照,少了自然不卖,还是收不成。


至于为啥单挑那一枚买,还给出那么高的价格,他是任你如何请教也绝口不提的。仅是轻蔑的一句“哧,你不懂”。


长此以往,看热闹的、瞎打听的或是真送货的,都觉得这老头给价高,实在,不坑人。自然有货尽送给他。老寸头如此不讲江湖规矩,但却无人异议,在摊子里依然拥者甚众。原因就是玩钱币的还是太少,翻不起大浪。


刘老师文质彬彬,不屑与市井争锋;小山东外来人口,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剩下我这个初生牛犊,连古币的好孬都分不清楚,自然无所适从。这样的日子,作为不靠此生活的刘老师和我,顶多是少了些入藏好币的机会,到也看不出咋地。而对离乡背井的小山东而言,这块蛮夷之地确不是留人之处了。


葵花宝典


天气越来越冷,东北的漫长冬季就要来临。地摊上寒风习习,凄凉而萧条。一日,又接连几天不开张的小山东走到我的摊前,别意兮兮地告诉我,他准备回关里家了。出来一年多了,挺想家的,另外工地也因天冷没活可干了,有老寸头在这,也收不到什么东西,不想在这呆了。望着他衣着单薄瑟瑟发抖的样子,我突然被一种无形的伤感所笼罩。“就走吗?”“嗯,工钱已经领完了,准备明天就走了”。


我无言以对,也无力相助,但总觉得应该有个仪式什么的,不应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默默走掉,这与地主之谊也不相符,毕竟关山万里,再见无期。和大家一说,全都漠然视之,甚至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极力解释,“是他开辟了咱们这个市场啊”“哧---”老寸头嗤之以鼻。


人的这种地域封闭观念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战线是否统一,一遇外来势力,内部就显得格外攘外和排斥。特别是那些自恃资历殊高者,均不愿承认自家市场启于一外来小子的事实,更不愿拿到正式场合来提。所以,表现出来的态度可想而知。


临别,小山东形单影只。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翻卷了的绿皮书籍,很郑重地告诉我:“这个我已经全背下来了,就留给你吧。将来就按照这上面的收集”。


我接过书,啊!《中国古钱目录》!1992年出版华光普编著!里面印着各种各样的古币,还有分级和标价。再一翻书尾,定价12元。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书!简直是天书奇谭!我感觉置身到《平妖传》的神话之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多少钱啊?”我知道这类市面看不到的“宝典”是不会按定价买卖的。“你就给我20块钱吧,反正我留着也没用了”。我急忙掏兜付钱。“记住!不要给别人看,这是商业机密”小山东最后嘱咐着。翻开发黄了的内页,一枚四字篆书名章钤在上面:“柏学富印”。在一起搅了一年多的马勺,临别才知道他的名字。


送走小山东,整个冬天,我闭门锁关,苦苦对图修炼。终于对整个中国货币发展脉络和形态体系有了一个梗概了解。也熟记了各朝珍惜版式和古泉名品。


对照手中的藏品,按图索骥,也终于明白了小山东和老寸头为何显露的笑意。原来,我手中自认收拢不易的一堆古币,竟然都是标价一两毛钱的北宋泛品。


翌年开春,怀揣宝典走出家门,自觉武功精进、可以独闯江湖的我,再次来到摊上,一身功力跃跃欲试。以往的宵小泛品再不能入我的法眼,老寸头为我量身准备的普通玩意,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并头头是道地一一叫出。令老寸也颇感意外,刮目相看。


有次,在老寸头挑过的送货堆里,我竟然意外地翻找出一枚宣和篆书开足宝。高手漏眼,后生捡漏,这让老寸很没面子。然而,毕竟初出茅庐,焉知江湖险恶,得意没几日,一个回合下来,就栽在了他的手里。


披星戴月一百八


自从老寸头发觉我已然成为武林中人后,一改保守吝传的学风,主动邀我去他家欣赏高端藏品,并拿出他和几位钱币大师的来往信函,以及郭若愚先生新近寄来的古钱创建品“饼半两”展示。令我自感高山仰止,无可企及,重新拜倒在他的干部服下。


最后,他拿出了一本丁福宝《历代古钱图说》给我看,真是让我由衷地感觉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连手中的秘籍宝典都要比我的装帧高级,果然是正宗嫡传。


稍顷,他努力微笑着拉家常似的对我说:“小宋,你最近是不是买到新版图谱啦?能不能让我瞅一眼?”。我不得不佩服他敏锐的洞察力,一猜便中。不好再隐瞒,我拿出了华氏目录。


他一边翻,一边对照七级以上的,用铅笔在他那本谱上做着标记:“我的是老银元价,换算不方便。你这书上价标得都太低,你按这收行,行内是买不到的”。“哦”,果然是学无止境,不虚此行。


第二天,老寸头早早来到邮摊,“来---小宋,给你看样东西,他们都不行,你懂咋回事,哧哧”。我接过来一看,一枚熟坑的小平祥符元宝,很普通啊?再仔细瞅瞅,不离郭、不隔轮,也不是大元大宝、长元长点贝,实在看不出什么奥妙。茫然间转过钱体,啊!背星月!标准的图谱版式!巨星圆圆规整,月牙弯弯对称。我眼睛都直了。


刚接触北宋的泉友恐怕都会有这种过程,即:对版别区分因差异甚微导致云里雾里,从而渐次兴味索然。反倒对贯穿于宋钱的星月纹标记异乎热衷,极力追捧。


初次上手这种向往已久的名版实物,如同握住女孩子的纤纤玉指,内心紧张又激动,并旺盛地分泌着强烈的占有欲,令人不能自已,迫切想作出进一步举动。  


老寸头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哧哧着发出话来:“你那书的收购价是160,我就加20块钱,你若要就算你180吧”。他倒是立竿见影,已经笃定我书上的标价就是收购价了。“不着急,你啥时候有钱,啥时候来买”,“只要没卖出去,就给你留着”。艹,这不屁话么,越这么说,我越恨不能立即攥到手里才踏实,生怕夜长梦多让别人抢了去。


当时的180在小城的平民收入来说,相当于披星戴月地干一个半月的工资,不是个小数目。而且那会儿家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工资年吃年用,基本没有结余,不欠饥荒就算富裕的了。他料定我兜里不会揣着这么多钱。“这币我要了!你稍等我一会,我去给你取”。不等他回话,我撒腿就往家跑。


一直以来,我父母都非常开通,对孩子的管束也十分宽松,他们信奉“是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的教育理念,家风正己垂范,任由个性发展。现在看来,自有其长处,事实证明,子女虽未有大成就者,但各个明晓事理,仁义处世,情感丰富,思想活跃。说这些,是为阐明在当时那种经济条件下,我竟然轻易地要到了那180元钱。


接着说我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到家,来不及细解释,只说急需180元收东西。母亲看我着急的样子,仅问了句啥东西那么贵呀,就忙着够下柜上的针线笸箩,从夹层里面掏出了个牛皮纸的信封,“这是你爸刚开的工资,加上以前攒的,都在这呢”。


厚厚的一沓十元大票啊,握得我手心里面全是汗。欲望冲昏理智的时候该有多么可怕,什么父亲的辛苦操劳、母亲的节衣缩食,生活面临的拮据,全都置之脑后。


当我跑回市场,几个人正围着老寸说话,见我过来都息了声,仿佛充满兴致地静静等着看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随着白花花的钞票递到老寸手上,摊子里最大的一笔古钱交易轰动了整个市场。


姐的经历


终获好币,这在我满是泛品的收藏中,更显珍贵无比。我让在百货工作的嫂子给我要了一个手表包装盒,自己用泡沫按钱径刻了个凹槽内垫,把星月祥符小心地镶嵌里面封存,成为我集币生涯中里程碑似的一个标志。


一天,在工行上班的姐姐路过邮局,特意到摊上去看我。闲聊过后,她问我,老寸头怎么也在这?“你认识他”?“当然,银行没分家前,我们都在一个单位,现在也是一个系统的啊”。“你和他交往可得多个心眼儿,他办事不咋讲究”。接着,姐给我讲了她经历过的一些事。


1984年,人民银行体制转换前,姐分配到了银行下属的一个储蓄所工作,每月工资27块3毛6。姐打小立事,手巧心细,帮父母分担了不少家务。上班后,工资全额交家,非常节俭。


母亲考虑到姑娘大了,用钱的地方多,就每次非要留给她十块钱,推来推去,最后就只留了零头。这七块三毛六,除去通勤车费和购买生活必需品,姐都攒了起来,攒够10元了,就换一张整票夹在书里。


姐是家里面最早有收藏嗜好的成员,上学时就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各种商标、车票门卷、邮票等精心捋平,挨篇粘在本子里。以至于直到今天,他所收藏的范围包括烟标、火花、门券、邮票、钱币、奇石等等多个种类,满满当当的一屋子。


姐在攒钱的过程中,发现柜台收储上来的十元币里,时常参杂着1953年出的老版钱。天生的收藏意识,加上职业习惯附着于钱币的敏感性,让她对这种篇幅宽大、设计独特的币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把积攒的十元票全都换成了这种“老白边儿”。并且每发现一枚纸板新点的,就把手里稍旧的替换下来。


这倒不是具有品相意识,挑新钱留着纯粹是一种百姓攒钱的自然概念。如此往复,留下的都是嘎巴嘎巴响的直板券。当存到10多张的时候,再不见有老币出现了。苏版十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只收不付,逐步退出了流通领域。


八十年代末,随着群众文化活动的复苏,集藏热点渐次升温。姐此时已调回总行工作。老寸头不知从哪听说姐有老版10元币,找到了单位,以藏友交流的名义要欣赏欣赏姐的藏品。既是行里的领导,又有共同的爱好,姐当然毫无芥蒂,拿出自己所藏的纸币和邮票。老寸略一翻弄,推说没带眼镜,要拿回办公室仔细欣赏,口气自是不庸拒绝。


几日后,老寸还回藏品,未聊几句便匆匆离去。姐打开集邮册,只见自制的白纸邮贴逐页被撕得支离破碎,套票中的高值、低值筋票,和文革、老纪特珍邮全部被粗暴地掠走。再翻开夹币的书,一沓“老白边”全变成了“大团结”。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哪有这么办事的啊,最起码也得打个招呼啊。


寸草木,真的是寸草不留啊。第二天,姐拿着本子找到老寸,说邮票就送给您了,纸币您换回我一张呗,我现在手里一张都没有了,总得留个样子啊。


岂料老寸竟然眉头一皱、面孔一冷,“诶!哪有这回事啊?我看到时就是大团结啊,你这小同志竟扯,没这事!”望着这位道貌岸然的中层领导突然变换的无赖嘴脸,姐震惊得错愕不已,只好自认倒霉,黯然退去。假若不遭此劫,以姐留存东西的长性,现在也当过上坐拥数百万家资的小康生活了。


后来,时间长了,姐渐渐了解了这个人的秉性,他不光占个人便宜,公家的东西也没少让他划拉。他以身份之便,经常到各个银行网点翻找库存的作废旧制货币,光姐亲眼所见的,日伪时期发行的满洲国硬币,就被他拎走三布袋。他长期与南方藏家互换交流的东北特产币,皆出自这里。


彻底失望


要说姐的经历让老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则令我对他彻底失望。


随着那枚祥符背星月在我手里越待越久,闭着眼睛我都能看到它的每一处细节。尤其那镶嵌于天圆地方中的星月纹饰,时常交相辉映在我的大脑苍穹。凝望着星辉月光,与整个天幕若即若离。看似浑然一体,实则间隔万里。


是啊,人类认识宇宙的过程,走过了那么多年的混沌时光,要揭去千年古币上的尘埃,也绝非一朝一夕。好在,我感应到了这一点,并通过独自的跋涉走出了那片黑暗。


拨开缭绕在星月周围的迷雾,齐整的轮廓生硬地刺痛了我的双眼。人造的月亮不再晖洒我孤独的夜晚,手工的星星也从此不再向我眨眼。显微镜下,是我失落的珍藏和心境。这种感觉是精神寄托的崩溃,是简单的物质损失所无法比拟的。


古玩行有种说法,那就是走眼自认倒霉,没有找后账的。不知这规矩是否属实,反正我是不想与他理论了。这里面既有姐经历的他翻脸不认账的经验,也有我年少气盛不愿认输的虚荣。


我把那枚曾经那样珍视的假星月,连同精心制作的包装盒,深深地压在柜角,永远不想再看到她,期待着,能尽快地在记忆中淡忘,直至抹去。虽然,那是父亲一个多月的血汗钱,和全家节衣缩食的辛苦积攒。


自从买到镶嵌币,老寸自然在我心目中降低了位置。但日常接触、往来相见也从没失了礼仪。毕竟他是一代宗师,起码的尊重是应该有的。而正因为这,我也才觉得委屈,我始终认为,我不是输在眼力上,而是输在了对他的信任上。否则,随着时日积累,我可能会一直保持涉水而不溺的记录。


让我彻底对他失望的,是一年后,他领到摊儿上一个吉林的币商,特意推荐让我买他的一枚祥符背星月,接过币一看,我火就上来了,这他妈也太拿我不识数了,铮明瓦亮刚出炉的,连假包浆都没来得及做,比他那枚镶嵌的还不如。我忍着气,啥也没说,直接把币还给了币商。


摊子上有个潜规则,买家如果看穿了假货,并不当众叫开,而是悄默递回就是了。


其实这无声的一递,明眼人就都知道咋回事了。本想就这样息事宁人,暗气暗生就算了。没想到老寸看到这场景,竟然噤鼻瞪眼地打起了包票:“这币绝对真东西!我给他担保!”、“听我的没错!我给你担保!”看着他那张牙舞爪的架势,我是真憋不住了。


我要是个成手儿,或是咱俩般儿大般儿的,我也认了。在你面前就是个刚出道儿的孩子,而且姐来摊儿看我时,已经寒暄地相互介绍过了,知道有这层关系,你还他妈坑完姐姐坑弟弟,坑一回两回不过瘾,好吃还不撂筷了,现在又帮着外人来坑我。而且你连个坑人的家什都不换,依然拿星月来糊弄。这简直就不是坑人,而是在羞辱人。


听着他一会给你担保、一会给他担保的喧嚣声,我突然爆发了:“行了!你担保这个、担保那个的,谁担保你!”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一下给老寸照愣住了,四周也安静下来。


“诶、哧、哧”老寸嗤嗤了两声没有说出什么,他可能从我喷出怒火的双眼中感到了从未领受过的恐惧,或是做贼心虚怕我把以前的事抖出来,讪巴搭地扭头和币商走了。


我的谦恭达礼是知者尽称的,真还没做过对谁不敬的事。今天的冷遇纯粹是他咎由自取,你自己既然为老不尊,别人还为啥都得惯着你?从这以后,老寸再没坑过我,但不代表他就此收手,不坑别人。

遇到砬子


随着钱币收藏的热度升温,不断有新人参与进来,玩邮票的摊主也开始兼收并蓄、多种经营。真正到了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人们似乎才发现老寸的欺行霸市有多么可恶,关于他的微词也渐渐多了起来。


尽管如此,老寸这段时间也没少划拉东西。什么吉林永衡的竖版官帖、横板银元券;吉林大元主币、毫子;多种面值的一版人民币等等,令满摊子的人没有不牙根发痒的。以往对他的恭敬态度日益平淡,说话唠嗑哼哈适之。


越来越不招人待见的老寸头自感没趣,转而把手伸向了域外市场。听吉林的藏友讲,他先后几次去吉林倾销了大量吉林银币,买家发现币有问题,正可哪打听地址要找来揍他。果然,那段时间没见他露面。消停一阵儿后,长春又传来消息,一位年事渐迈的导师级钱币收藏大家,罹患重病后,头脑、眼力均不再灵光,但对钱币的挚爱却依旧不减,一些无良之辈趁火打劫,砸给他不少“明珍国宝”。


此时,老寸不失时机地卖给了他一枚吉林厂平七钱。藏家喜不自胜,时常逢人念叨。


省交流会上,我见到了这位慕名已久的大师,当时,他正颤颤巍巍地拿着一枚十年吉林厂平一两的真银假币,一边博引论证连连称好,一边向地摊儿主询价,意欲购买。围人嬉笑帮腔凑趣,看戏耍猴一般兴致高涨。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我对他是了解的。他可不是如这些宵小感知的那样,徒有虚名。


他的高徒吉林铜元名家是我的朋友,早就从他的口中领略过授业恩师年轻时叱咤风云的经历。岁月不饶人,一代豪杰如今竟沦落到这种地步,看了真是让人痛惜。老者脸色惨白,单薄瘦弱,两鬓浸满汗珠,一看就是大病新愈。能对这样的人下得去手,足见人性的丑恶一面。


俗话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没有好事占尽、坏事做绝,还能全身而退的天理。因果报应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且说能有实力购买批量吉林大元的玩主,岂会是等闲之辈。虽然按行内的规矩,吃了哑巴亏,焉能善罢甘休?别的不说,面子上也过不去。


就在人们都以为风平浪静了的时候,吉林币收藏史上,又一起轰动性事件正在按预设轨迹悄然发生。


1996年,火热的吉林邮市传出了惊人消息:一位店主收到了枚传奇之币——光绪八年吉林机器官局监造厂平一两!该币流传有序、来路清晰,是枚公认的大开门品。因店主索资甚巨,目前尚未流出,有个上海的大藏家已预约好了,正在赶往途中。消息很自然、也很快捷地传输到蛟河,老寸坐不住了,踌躇再三,不惜涉险重赴是非之地。


见到实物,验明正身,几番争讲,以不菲的代价截胡到手中,欣然而归。


现场辨物与日常甄别是有很大差异的,无论多高的眼力,无论多好的心理素质,在那样一种声音嘈杂、围人注目、乱乱哄哄的环境下,一边要对物品作出快速判断、一边还要察言观色地试探底线、盘算价格,勾心斗角地相互挤压。


如果再加上旁边儿站几个跃跃欲试、作“你一放手我就要”状的卖家托子溜缝,难免不血压升高、两眼发花,都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影响。


另外,大凡对物品非常心仪的买家,首先主导你的是占为己有的欲望,在这种心理驱使下,辨别物品就会先入为主地从看真角度探求依据;而真正一朝拥有后,潜意识里总怕走眼挨炸,便会不自觉地反复从看假的角度寻找破绽。


因而,那些入手就缓过乏来的上当买家,大多基于此种情况。


历史如复制一般相似,情节也大略相同。回到家里,老寸再望着已然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的时候,发觉越来越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其实本来这种无缘过手的东西,根本就没啥参照性可比,全凭的是自身感觉和图谱印象,焉有保料之说。


果然,很快地,吉林那头就传过来消息,老寸中标了。招标人正是他坑过的那位实力买家。


这枚厂平八年,就是专门为老寸量身定制的,情节安排,也全都是他一手策划,什么上海买家、收宝店主不过是角色中的人物。原来,大元事件后,买家憋气带窝火,对上岁数的绷子又不能暴力相向,便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找到吉林市的造币高手“弯眼儿”,精心制作了此枚高仿币,同时向蛟河放出了风声,如愿报了一箭之仇。得手后,玩主并不隐匿,和盘托出事实,也算是在面子上搏回一筹。打这,老寸才终于知道这蜜打哪甜、醋打哪酸。无奈,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只能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自己的梦自己圆去吧。


原谅这世间所有的不对


有时候想想,基于藏品来说,每一个收藏者都是不幸的。聚拢的是永远不属于自己的宝藏,花费的是毕生的心血和精力。或清苦积攒、或巨资投入、或奔波劳碌、或尔虞我诈、或强取豪夺,到头来终将复归散落的命运。


败子草草处理也好、孝子卖出天价也罢,自己在这过程中丝毫没有享受到藏品带来的红利,拥有的也只是单纯精神上的愉悦。所以,在我的收藏岁月里,与那些形形色色但真正的藏者交集当中,即便当时厌恶他们的狡诈、贪婪、自私、泼皮,过后也总能理解、看开、不计前嫌、友好相处。


老寸虽惟利、钻营、不择手段,但绝对算得上是真正的收藏大家,这也是我一直尊重他的原因。看着他渐渐日暮西山,后继无人,我不免亦感到一股兔死狐悲的意味。


自那场“一两”事件后,老寸再未到摊上走动,真正的退休在家啦。路上碰见几回,我远远就打招呼:“寸叔干啥去啊?”“哧、哧,打麻将”。


2008年,他开始窝在家里面陆续出让杂项类藏品,许多周边商贩上门瓜分。10余封马定祥先生亲笔信稿仅索价700元。但,钱币类藏品一直未动。


2012年,寸草木先生走完了他的收藏人生,享年89岁。愿他在天堂里安息,更祝愿他的藏品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毕竟,这是一份系统、完整、珍贵的文化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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