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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斌:苏轼豪放词在北宋的尴尬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17-04-12


苏轼豪放词在北宋的尴尬


王辉斌

 

(本文原载《甘肃社会科学》2004年6期,第32—35页;又载《第三届唐宋诗词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 257—26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10月出版)


一代文宗苏东坡,因创作了《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作,而为后人大加称道,并由此出现了所谓的“豪放体”与“豪放派”,使得宋代词苑蔚为壮观。如明代著名词学批评家张綖在其所著《诗余图谱》中,即如是写道:“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1]这是以苏轼为代表的“豪放派”之说在词史上的首次出现。这里说的虽为“词体”,但所指乃为词风,故张氏之云,实乃开宋词流派论之先河,至为重要。此前,南宋词学家曾慥在《东坡词拾遗跋语》一文中,于苏轼的“乐府”最早使用了“豪放”一词进行评价:“豪放风流之不可及也。”其后,陆游于《老学庵笔记》卷五中,对苏轼词亦进行了如是评价:“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2]于是,苏轼为“豪放词”的开创者,“豪放”为苏轼词风的主要特色,苏轼的“豪放词”改变了当时的词风,等等,便成为了文学史家与词学界在言及“东坡乐府”时的经常性用语。因此之故,苏轼亦在文学史上成为了“豪放词”的代表。继之则导致了一种词学批评现象的历史存在,即凡言“豪放词”者,必及苏轼;凡及苏轼者,必言“豪放词”,于是,苏轼与豪放词便被紧紧的捆绑在一起。


然而,词的发展史和批评史告诉我们,苏轼的豪放词在当时即北宋时期,并非为社会所欢迎,而是境况极为尴尬。即是说,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讲,生活在北宋时期各阶层的读者,并非如当代词学家那样,对苏轼豪放词给予了极高的文学史地位,而是连其是否为“词”都尚持怀疑态度。导致这一“词坛怪况”存在的历史原因、文化背景、审美观念,以及苏轼对豪放词的创作动机等,便成为了本文的主要研究内容。


一、“自是一家”词产生的历史原因


众所周知,苏轼一生,先后经历了宋仁宗、宋英宗、宋哲宗四朝皇帝,而这一时期的文坛,却表现出了一道既奇特又热闹的文化景观,这便是为后人所称道的“有井水处皆歌柳词”。所谓“柳词”,就是指被张端义《贵耳集》卷上[3]记载可与杜甫诗歌齐名的柳永的词。作为文学家,柳永可称得上是苏轼的前辈,因为从年龄上讲,柳永约长苏轼45岁左右,苏轼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进士及第时,柳永于文学创作(主要是词)早已名倾天下,而为词坛闻人。


柳永之前的北宋坛,据朱德才《增订注释全宋词》[4]第一册的“目录”可知,总共才有17位词人写了47首词,其中,还有不少是写在柳永的创作期之际,即真正属于柳永未降生之前的北宋词,实际上只有大约10首左右。由是而观,可知柳永之前的北宋词坛,几乎是处于一片沙漠地带。而从历史的角度看,大宋帝国自宋仁宋始,便逞上升趋势,这时经济发达,都市繁荣,市民文化悄然兴起,这一切,乃为词这一种音乐文学提供了极为便利的发展机遇。柳永以其文学家敏锐的眼光,抓住这一机遇,并以其毕生的艺术实践,在“花间词”与北宋文学之间,架起了一座“长短句”的天桥,从而产生了如叶梦得《避暑录话》所载之“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文学社会效应。歌者争唱柳永词的这种社会现象,不仅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这种音乐文学的需求心理与喜爱程度,而且也推动了词的兴盛与发展,扩大和提高了柳永的文学知名度。于是,柳永声名日隆,以致当时的皇帝也不仅知道在京师有一个“填词”的“柳三变”,而且还“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指柳词—笔者注)再三”。[5]而柳永因科举失意后,于《鹤冲天》(黄金榜上)一词里弄自称为“才子词人”中之“白衣卿相”的事实,又充分反映了他对其文学才华的极度自负,大有“当今词坛,舍我其谁”之态势。总之,柳永表现在词这一领域的文学成就,在当时是获得了社会各阶层几乎普遍的认可的,以致在其之后,词坛形成了一股“柳永热”。对此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乃有载:“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6]又,胡寅《酒边集序》亦云:“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柳耆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这此记载,均充分表明了柳永词在当时是深受读者喜爱与欢迎的。


柳永在词的创作上所获得的巨大成功,既激发了当时大批文学青年的填词热情,又给许多具有一定文学成就的文学家以无限压力,后者如苏轼便是其中之一。苏轼从事填词艺术时,正当柳永词风靡一世之际。斯时前后,苏轼在传统的诗歌、散文方面,虽然已成就卓然,但于新兴的词这种音乐文学,却还未能与柳永相提并论。然而尽管如此,苏轼对于柳永词从内容到词风,都颇抱偏见,于是,便决定在北宋词坛上与柳永一试高低,并欲以“豪放词”抵制与压倒柳永的“婉约词”。对此,我们可从他在创作《江城子》(密州出猎)后,致书与友人鲜于侁所说的一番话,即可管窥其端倪。这番话见于苏轼集中《与鲜于子骏书》一文:“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7]在这里,苏轼对他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之类的“豪放词”,明确地树起了“自是一家”的旗帜,并以此来区别于被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中所称道的“自是一体”的柳永词。同时,他在文中还将柳永词戏称为“柳七郎风味”。其后不久,苏轼在黄州又创作了《念奴娇·赤壁怀古》等“自是一家”的豪放词名作,以继续与柳永的“柳七郎风味”相抗衡。


关于苏轼不服柳永、并欲在词的创作上与之一比高低的事例,李之仪《姑溪居士文集》尚有载。据该书卷三十八《跋戚氏》一文,知宋哲宗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苏轼为定州安抚使时,有歌者欲于席上唱柳永的名作《戚氏》,“意将索老人(指苏轼一笔者注)之才于仓卒,以验天下之所向慕者”。苏轼则就席间所谈周穆王、西王母故事,用《戚氏》词调当场填了一首词,其“随声随写,歌意篇就,才点定五、六字”。[8]《戚氏》为柳永晚年的自度曲,《乐章集》入中吕调,共二一二字,分三叠,第一叠九平歆,一仄韵,第三叠皆六平韵,三仄韵。苏轼于“席间”的短时间内以之填写一首词的举措,其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当众显露才华,以压倒柳永。类似的例子,还有俞文豹《吹剑录》中的一段记载。其云:“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9]


上述事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发生于唐代中期诗坛的“韩白之争”。对于文学史上的这场“韩白之争”,朱琦《论韩愈与白居易》[10]一文,曾进行了具体而翔实的梳理。其大致的情况是:韩愈偕同柳宗元,在东都洛阳共同发起并倡导了著名的古文运动,影响巨大;而白居易与元稹等人,则于西京长安,掀起了一场轰动诗坛的新乐府运动。韩、柳的古文运动,对元、白散文并未形成冲击;而元、白由新乐府运动所形成的“元白诗派”,则直接影响着韩愈险怪硬涩的诗风。在这种情况下,韩愈即欲与白居易一争高下。于是,韩愈便有意识地与当时一些诗风相近的诗人如孟郊等频频交游赠和,并对他们大加称赞,很快,这些人便聚集在韩愈的周围,从而形成了一个足以与“元白诗派”(又称“浅切诗派”)相抗衡的“韩孟诗派”(又称“险怪诗派”)。这两个诗派的崛起于中唐诗坛,其实代表的是当诗人们两种不同的审美追求。而苏轼以其“自是一家”的“豪放词”,与柳永“自是一体”的“柳七郎风味”相抗衡者,亦属如此。换言之,苏轼对豪放词的创作,虽然具有革新北宋词风的一面,但从其主观方面讲,则主要在于欲压倒与超过柳永,他这种强烈的功利性文学目的,与韩愈因欲与白居易一比高低而导致“险怪诗派”的形成,具有极强的相似性。


 二、苏门弟子的选择与“要非本色”


苏轼欲以“自是一家”的豪放词,压倒柳永“自是一体”的“柳七郎风味”的举措,如上所言,虽然与唐诗史上的“韩白之争”颇为类似,但二者的区别也是甚为明显的。其中最主要者,便是韩愈与白居易的抗衡,一开始就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这固然与韩愈有意而为关系密切,但这些人最终在韩愈的率领下,而形成了中唐诗坛上的一个重要诗派。而苏轼则不然,他自始至终,乃为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即苏轼于豪放词的创作,在当时不仅得不到人们的支持,而且还遭到了不少人的讽刺。即如所谓的“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等这些苏轼的弟子也不例外,以致他成为了豪放词创作中的孤家寡人。对于这一文学史事实,是颇值得后人特别是对苏轼豪放词大加称道的研究者所“玩味”的。下面拟对此作一简要考察,并就某些问题略作辨说。


所谓“苏门四学士”,是指北宋时期的黄庭坚、秦观、晁补之与张耒,因四人皆出自苏轼门下,且并有文名,故《宋史·黄庭坚传》乃有黄“与张耒、晁补之、秦观俱游苏轼门,天下称为四学士”云云。而“苏门六君子”,是于“四学士”外另增加了李廌与陈师道,且其乃因托名陈亮所编《苏门六君子文粹》一书而得名。


在“苏门六君子”中,文学成就最高者为黄庭坚。黄庭坚不仅是“江西诗派”的领袖人物,而且在文学史上与苏轼被称为“苏黄”。黄庭坚词行世者,主要有《汲古阁宋六词·山谷词》、《强村丛书·山谷琴趣外篇》两种刻本,二者皆为一卷本,现存词190首。《山谷词》主要以师柳永、苏轼为能事,对于前者,自南宋以降的历代词论家,已多有指出,如夏敬观《手批山谷词》、刘载熙《艺概》等,并认为,《山谷词》学柳,主要是学柳词的“情调之俗”与“语言之俗”[11]。黄庭坚词学苏,论者大都认为与其“豪放旷达”相关,而有“豪放浩气近于苏轼”云云。而事实上,《山谷词》中只有极少数词如《念奴娇》(断虹霁雨)、《水调歌头》(瑶草一何碧)、《定风波》(万里黔中一漏天)等,虽受苏轼豪放词“气息”的影响,但其却并不能称之为豪放词。也是说,黄庭坚词虽学柳、苏,其重点则是学柳而非苏,这从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认为黄词只有某些作品“透露”着学苏的“气息”之结论,即可获得明证。


作为文学家,秦观的诗、文、词、赋均很出色,但尤以词最为后世所称道。秦观的“淮海词”,旧存72道,龙榆生编《苏门四学士词》补辑28首。朱德才主编的《增订注释全宋词》收秦观词整90首。秦观虽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但其词却是明显地受了柳永的影响,南宋词选家黄升于《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苏轼“永遇乐”所写的一条注释,即足以对此证实之。其云:


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曰:“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


此“注”内容又见《花庵词选》卷二。柳永是《花间集》后的第一位婉约词人,而秦观学柳,不仅已为苏轼的“公却学柳七作词”所肯定,并且因之而成为众所公认的婉约派词人。如夏敬观《手校<淮海词>跋》即云:“少游词清丽婉约,辞情相称,诵之回肠荡气,自是词中上品。”而明人张綖于所刻《淮海词》中,亦认为“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


张耒的词集名《柯山诗余》,有赵万里辑本,现存10首,见龙榆生编《苏门四学士词》第三册。《增订注释宋词》著录张耒词9首。张耒虽师承苏轼,但从其现存的10首词看来,无一与苏轼豪放词相类。


晁补之的《晁无咎词》(又名《晁氏琴趣外篇》),收词六卷。《增订注释全宋词》著录晁补之词167首。《两宋文学史》在论及晁补之词时,认为晁补之“是苏门中能够继承豪放风格的唯一作家”,理由是晁补之的《摸鱼儿》(东皋寓居)是一首公认的代表作。但我们认为,晁补之的这首《摸鱼儿》,并非为豪放词之属。为便于讨论,兹录其全文如下: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嘴鹭来欧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无,柔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力千骑成何事?茺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使似得班超,封候万里,归计恐迟暮。


就内容而言,此词主要反映的是作者对官场生活的厌弃与田园生活的歌颂,表现出了其浓厚的隐居思想。从艺术风格方面看,此词虽如毛晋在《<琴趣外篇>跋.》中之所言,乃“不作绮丽语”,但却与“豪放”相去甚远。刘熙载《艺概》卷四云:“无咎词,堂庑颇大。人知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阙为后来名家所意放,其实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买陂墉旋杨柳)之波澜也。”[12]刘熙载将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与晁补之的这首《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进行了比较,认为晁词实即辛词之所本,甚是。这是因为,辛弃疾的《摸鱼儿》如同屈原的《离骚》一般,通篇以香草美人为比兴,哀怨温婉,情思缠绵,故清人冯煦于《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认为,其“与粗犷一派,判若秦越”。所谓“粗犷一派”,实即为“豪放派”,既与其“判若秦越”,则辛弃疾《摸鱼儿》非为豪放词乃甚为清楚。而辛词“所本”既为晁补之的《摸鱼儿》(买陂塘),是晁词非为豪放词,亦可遽断。


陈师道有《后山词》一卷行世。陈师道作诗主张学杜甫,但又认为学杜必须从学黄庭坚入手。而其词,则以“花间”时期的令词为主,唯《满庭芳·咏茶》一首系长调。其词风虽出“花间”,但仍乃婉约之属,而与豪放不沾边。


李廌虽为“苏门六君子”之一,但仅存词四首,即:《菩萨蛮·双松庵朋下赏梅》、《虞美人》(玉阑干外浦)、《品令》(唱歌须是)、《清平乐》(落梅呜咽)。其中,以《虞美人》一词最具代表,被《两宋文学史》称之为“杰作”,并说:“一结清疏淡远,不为伤感之辞,耐人寻味。”可见,其亦非豪放词乃甚明。


除上述六人外,当时属于“苏轼派”即与苏轼关系密切的词人,还有李之仪、张舜民、毛滂等人,但这些人从词派的角度言,均属于婉约派而非豪放派。


以上的考察结果告诉我们,无论是与苏轼有师承关系的“苏门六君子”,还是与其过从甚密的文坛友好,虽然他们都团结在苏轼周围,并于政治、思想乃至诗文等受其程度不同之影响,但于词则无一人传其“豪放词”之衣钵。这一事实所表明的是,苏轼虽然以豪放词的创作在与柳永的“柳七郎风味”进行抗衡,实则只是他一人在孤军奋战。这种情况,对于苏轼的豪放词而言,无疑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更有甚者,则是对苏轼的豪放词予以公开指责,如被称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即属如此。其于《后山诗话》中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由此看来,苏轼对豪放词的创作,不仅是在孤军奋战,而且是“要非本色”,得不偿失。陈师道作为苏门弟子,他的这种意见,显然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的,即其代表的是上述诸人对苏轼豪放词的一种真实看法:这就是豪放词并非“本色”词。而此,也是上述诸人既不支持苏轼创作豪放词,又不对其师学的原因之所在。同时,也是导致苏轼豪放词在北宋词坛上出现“一花独放”尴尬局面的根本原因。


三、豪放词与宋人词学审美的冲突


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所提出的“本色”词,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词呢?或者换一句话说,什么样的词才可称之为“本色”词呢?所谓“本色”词,质而言之,就是指具有“柳七郎风味”之类的婉约词。“本色”词从审美特征方面讲,除了具有音乐性、抒情性两大特点外,还有着明显的娱乐性。对此,五代词学家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已曾涉及:“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介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绝;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13]这段文字所反复阐述的,既是“本色”词的生存环境,也即孕肓“柳七郎风味”的一架温床。此则表明,词是一种市民意识兴起的产物。所以,所谓的“本色”词,实际上是一种以适应市井细民文化心理需求为特色的词,故其题材与内容,大都被定格在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等方面。而且,“本色”词还因与诗具有本质上的区别,因而才有“诗庄词媚”(清季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明人李东琪语)之谓。换一句话说,为人们所熟悉的“诗庄词媚”,其中的“词”之所指,为“本色”词而非“豪放”词,乃殆无疑义。因为“词媚”之谓,借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话来说,就是“要眇宜修”,也即人们通常所说的“词为艳科”或“艳科词”。由是而观,是知“艳”与“媚”,乃为“本色”词的审美特质。


而苏轼的豪放词,恰恰与此相反。前引俞文豹《吹剑续录》载“善讴”之“幕士”,将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与苏轼“大江东去”(《念奴娇》)所进行的比较,即足以说明这一点。在这位久在歌场讨主活的“幕土”看来,柳永的词,由于皆为“本色”词,故特别适合那些“执红牙柏板”的“十七八女孩儿”演唱,而苏轼的豪放词,则只适合于一些“执铁板”的“关西大汉”演唱。其中的“铁板”之讥,实际上是说苏轼的豪放词失去了词的“本色”,这与上引苏轼《与鲜于子骏书》一文中的“令东州壮士”“而歌之”云云,情况完全相同。这样的词,在当时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中,显然是无法博得持“词以婉约为正宗”的消费群体的欢心的。因此,豪放词的不能与“柳七郎风味”相比,而被撵出“歌舞厅”,也就势所必然。而此,只是苏轼豪放词在当时不受人们欢迎的原因之一。


苏轼豪放词在北宋不受人们欢迎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苏轼“以诗为词”,即其将本属音乐文学的词,待之以“句读不茸之诗”(李清照《词论》),亦即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所说的“移诗律作长短句”。这一原因,实际上是指苏轼不懂音乐。众所周知,词这种新兴的文学样式,之所以能在唐五代悄然兴起并兴盛,其中最重要者,就是与流行于这一时期的燕乐关系密切。而此,也是词被称为音乐文学的关键之所在。但苏轼的豪放词,一则由于苏轼本人不懂音乐,二则因其喜以“诗律作长短句”,因而违背了词的艺术规则与审美要求,而使之存在着种种弊端。苏轼不懂音乐,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晁补之语乃可证之:“东坡,人谓多不谐音律。”[14]晁补之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所言应是可以信实的。而谢元准《填词浅说》则认为,失去音乐的词,是不符合词的“本色当行”的。其云:“词之为体,上不可入诗,下不可入曲,要于诗与曲之间,自成一境,守定词场疆界,方称本色当行。至其宫调,格律,平仄,阴阳尤当逐一进求,以期完美。”而词离开了音乐,在当时是不能唱的,对此,彭乘《墨客挥犀》卷四已曾言及:“子瞻之词虽工,而不入腔,正以不能唱曲耳。”彭乘与苏轼俱为北宋人,其言苏轼词“不能唱曲”者,与晁补之的“人谓多不谐音律”正互为叩合。


而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先舒对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具体批评,又对上述结论作了更进一步之证实。其云:


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是’字读断,论意则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属下句,论意则‘了’字当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15]


毛先舒为清代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著有《声韵丛说》、《韵学通指》、《韵白》等书,专门研究诗、词、曲的声韵、平仄、宫调等。其于苏轼《念奴娇》予以指责的同时,还对其《水龙吟》进行了同样的批评:“又《水龙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调则当是‘点’字断句,意则当‘花’字断句。”所言均矢矢中的。


以上之所论,均属苏轼主观方面的原因,从中不难看出,其与当时人们所崇尚的“以婉约正宗”的词学观,是存在着巨大差异的。所以,张綖《诗余图谱》曾明确指出:“大抵词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而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诗余》之所言,亦与此相同:“而词贵感人,要当婉约为宗。否则,虽极精工,终乘本色。”[16]或以为张、徐二氏,均为明人,其所言“词以婉约为正”的观点。并非能代表宋人的词学观,实则为误。这是因为,苏轼称秦观为“今之词手”云云,即足以表明,“词以婉约为正”,乃系北宋时期人们表现在文学上的一种审美需求。而与朱熹关系密切的王炎在《双溪诗余·自序》一文中之所云,又可对此佐证:“长短句命曰曲,取其曲尽人情,惟婉约转妩媚为善。”[17]“婉转妩媚”,正是婉约词的本质特征。


总体而言,苏轼的豪放词在北宋虽然对革新文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由于主观与客观方面的原因,而未能为当时的人们所接受。这是一个令人扼腕但又必须承认的文学史事实。它的存在,反映了当时人们对“本色”词的喜爱,以及追求“婉转妩媚”词风的审美时尚。而豪放词与这一时尚显然是产生了审美上的冲突的,这就注定了豪放词必然会受到人们的冷落。至于豪放词在南宋辛弃疾时代的勃兴,则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文化背景,以及人们新的审美追求等因素密切相关,但其已非本文之所论,故罢。

 

注释:

[1]张綖《诗余图谱》,汲古阁本。

[2]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

[3]张端义《贵耳集》,中华书局1958年版。

[4]朱德才主编《增订注释全宋词》,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

[5]陈师道《后山诗话》,《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

[6]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中国古典戏剧论著集成》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7]苏轼《与鲜于子骏书》,《苏东坡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

[8]李之仪《姑溪居士文集》卷三十八,《四库全书》本

[9]俞文豹《吹剑录》,《宋元词话》,上海书店1999年版。

[10]朱琦《论韩愈与白居易》,《唐代文学研究》第四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11]程千帆等《两宋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12]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3]欧阳炯《花间集序》,李一氓《花间集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14]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

[15]王又华《古今词论》,《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16]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

[17]王炎《双溪诗余》,《四印斋刻宋元三十一家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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