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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小院

 古稀老人赵 2017-04-12



    丁香小院有我的童年,母亲说我们兄妹都降生在这里。

    小院在东城朝内南小街附近的一条小胡同,胡同远离闹市,静得听不到一丝杂音,只有清晨淌过北京站悠扬的钟声。胡同里有13个院落,大多是独门独户私宅。我家小院是中西式三合院,南北房相对,窗户窄高,上端是半圆拱券形,东屋是厨房,还有一间小南屋作为储藏室,冬天放置祖父养的花卉和两棵盆栽石榴树,东南角是厕所,有掏粪工人定期清理。西式门楼造型朴素不事雕琢,进门是正侧两面拐角绿色木影壁,正面影壁由四扇可以开启的门扇组成,正中有个木牌,楷书写着“迎祥”二字,南屏门通院内。影壁后有株紫丁香,树帽齐檐,每年三、四月间丁香花开满庭芬芳,回忆起来,我总亲切地称它“丁香小院”。


     小院北屋住着祖父祖母、小叔和姑姑,我们一家住南屋。我记事起,祖父已不上班,他位于王府井的产业被国营后赋闲在家,柜上的老伙计按月送来薪水。祖父腿脚不便,行走借助拐杖,太阳天常拎着马扎去南小街东堂子胡同口晒太阳,和些旧相识闲聊,回来时街门开处,看见首先伸进来的是拐杖,便知祖父回来了。祖父回来常常给妹妹带几块水果糖,为此每当祖父回来,首先迎上去抱以期待的是妹妹。一次回来祖父将糖块递给妹妹后摇摇摆摆进了北屋,妹妹剥开糖纸发现包着的是石头,气哼哼地去北屋找祖父“算账”,此时祖父正坐在太师椅上偷乐。

         北屋我们小辈平时不常去,母亲不许我们随便打扰老人,祖父却不反感我们过去与他聊天。


    北屋正堂方青砖铺地,正中靠墙是张翘头条案,案前是八仙桌和分放两侧的雕花太师椅,包括室内的茶几、供奉曾祖父的龛橱、三屏风镂空罗汉床和与它相配的杌凳,清一色乌亮的紫檀制品。条案后墙壁悬挂一幅镶在框子里的工笔牡丹鹌鹑图,图两边是同样镶在框子里的对联:“仁中取利真君子,义内求财大丈夫”,条案中央是座祖母钟爱的座钟,还有些瓶瓶罐罐,很小的时候我就知到开片、青花、郎红等莫名其妙词汇。祖父吸烟,常用的是铜头玉嘴烟袋,还有一个我无比喜欢的铜质水烟袋,壶身有纹饰,祖父不用它吸烟,有时把玩,桌子上还有“珍珠鱼”牌纸烟。我小时候积攒烟盒,知道“珍珠鱼”不是“好画儿”,可见祖父的节俭,以至在吸烟嗜好上也不奢侈。祖父高兴时喝两盅烧酒,喝酒必温,温酒壶是银制方形,四面雕花,精美之极,后来父亲告诉我说是锡壶。


    正值青年的小叔有他的玩伴,骑着一辆日本霸王牌自行车风风火火出入,北屋窗台上码放着许多他养蛐蛐的澄浆泥罐。大我一轮的姑姑却不然,只要在家便断不了唧唧嘎嘎的笑声,小院里充满生机。记事以后我喜欢两个女人,一个是姑姑,一个是贴在我床边的电影剧照刘三姐,哥哥说那是我媳妇。每天清晨醒来,朦胧中我会默不作声地盯着我“媳妇”看,母亲做针线活,偶尔随手把针插在画上,我会喊“扎我媳妇了,扎我媳妇了”,母亲赶紧取下针来安抚我,笑着说“真是个媳妇迷”。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姑姑上大学一年级,平日住校,周末回家。每次回校前留作业给我,内容包括写字和画画,周末回来时检查,我不敢怠慢,常常拿着临摹的图画跟姑姑显摆。最享受的是让姑姑掏耳朵,在北屋窗前,阳光照耀进来,耳朵痒痒的,很惬意。姑姑有辆双喜牌28型女车,我是在这辆车上学会骑车的,慑于小叔的威严,他的“霸王”男车我从不敢骑,因此我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掏裆”骑男车,这是我骑车史上的一项缺失。


    长辈对我们管教甚严,平时不许无故出街门,因此也失去一些胡同孩子的随意,听到胡同传来的嬉闹声音,我无比好奇。雨天,我趴在窗前看着雨水从房檐淌下,想着父亲讲的花果山水帘洞的故事。雨停了,我蹲在积水边玩纸船,胡同孩子在喊“下雨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我打开门看他们,想着出去跟在他们后面也吆喝两声。平日里大人们外出,我和妹妹在影壁拐弯处玩过家家,我们假扮夫妻,枕头是孩子,把所有己所不欲的打针吃药挨骂罚站全部转嫁到枕头上,母亲有时偷偷看我们玩,乐的前仰后合。

        哥哥比我大五岁,从小是“书虫”,带我去过史家胡同和内务部街图书馆借书,看起书来不知晨昏,为此没少惹母亲生气。母亲托付他照看炉子上的粥锅或焖饭,他看起书来不顾一切,当有人喊糊锅了,他才嗷地一声,把书扔的不知去向,奔到炉前不知所措地做懊悔状,也常常为找不到看了半截的书满屋子转磨,最后发现书在厕所里。

        姐姐也嗜书如命,但已能帮助母亲操持一些家务。姐姐学习成绩出色,获得过北京市颁发的市级奖状,那是学生梦寐以求的荣誉,上中学时选择了姑姑就读过的母校女十二中,一所历史悠久的著名学府。姐姐聪慧,学以致用,一次因靠近炉子,把那时还很稀罕的塑料盆烤瘪一个坑,过后母亲蒸馒头时她将塑料盆扣在笼屉上,待蒸汽使塑料软化时取下按压复原,结果忘记时间,想起时,盆子已如烂泥瘫在笼屉上,为此姐姐哭了一场。


    祖父祖母上了岁数开始考虑后事,他们购置木料,请来木匠在院子里为祖父打制成一具厚实的寿材,那几天小院里飘着好闻的木香。祖母的棺木料和祖父的棺木安放到了小南屋,本来非常普通的小屋一下不同寻常起来。上厕所要经过小南屋,加上爱听一些引人入胜“鬼”故事,我白天上厕所时经常没提裤子先跑出来。晚上去厕所是我最难为情的事,厕所里一盏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灯泡发出昏光,每一个角落都好似鬼影闪现,因此,我晚上上厕所必须有人陪伴,底线是站在厕所门口不停地说话,只有如此我才相信陪我的人没有离开。陪伴工作母亲一般安排哥哥完成,哥哥常抱怨“你拉屎还得有人陪着闻味儿”。我以为害怕是孩子们的专利,没想到小叔也对小南屋产生恐惧。冬季储水的水缸在小南屋,一次祖母让小叔去打水,小叔眨眼功夫拎壶出来,放到炉子上后滋滋作响,冒起呛鼻的青烟,原来他把整个水壶按进水缸,拎出来就跑,事后他解释说这是他发明的最省时最快捷的办法。

         小院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院子里瓦盆扣着年货,门上贴上对联,房檐下挂着红灯笼,祖母和母亲煎炒烹炸做着年饭,我们高兴地跑来跑去,母亲递给一个耦合或是一个排叉,我贪婪地吃着,还盯着妹妹手里,想方设法骗过来。过年的新衣服整整齐齐叠着,等待三十那天换上,新衣服大多不太合身,母亲说我们长得快,买大点能多穿两年。

        祭祖是我家旧时传统,哥哥是长孙,在祖父带领下恭敬地请出先祖排位,祖父一一擦拭干净安放在条案上,八仙桌围上有刺绣的红色缎子桌围,桌上摆放一对插着大红蜡烛的烛台,几只高脚托盘放上贡品,青花香炉摆在最前端中央位置。墙上的牡丹鹌鹑图撤下来换成记载家谱的“家藏影”,两边的对子换成红色的“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小院一派过年的喜庆。


     年三十那天,大爷一家从天桥来到小院,堂兄弟的到来使小院越发热闹,我们相互显摆兜里的爆竹,分吃平时吃不到的零食,听他们讲述南城见闻。最为热盼的是子夜时刻的祭祖仪式,为的是收取压岁钱。

        年夜饭后,小叔、姑姑在北屋围在“话匣子”前听春节猜谜晚会,哥哥姐姐也在父亲从苏联带回的“莫斯科”牌收音机旁猜谜语,我们往来穿梭小院传递消息,第二天他们把谜底邮寄出去还获得过奖品,奖品极其简单,无非是书签或好看的画片而已。

        子时到来,已经睡意惺忪的我们兴奋起来,我们集中到北屋,屋里一股好闻的檀香味,大爷大妈、父亲母亲、小叔、姑姑和我们小辈站在正堂两侧,气氛肃穆,我既紧张又兴奋。祖父先行拈香叩拜先祖,然后长辈们依次,轮到我们时,我们向分坐在太师椅上的祖父祖母磕头,那时我们十分听话,让给谁磕就给谁磕,头磕完了,压岁钱也就到手了,然后各自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数钱,那时不似现在一出手就是几百上千,红包里包个块八毛就十分高兴了。


       1966年小院突遭变故,那年夏末,我带妹妹去了黑龙江投奔亲戚,再回来时,祖父已过早离世,家人们也陆续散往各地,小院再没了我童年记忆里的所有美好。不久我也去了外地,从此再没回来过。然而无论在哪里,每年三、四月间,看到盛开的丁香,闻到熟悉的花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满庭芬芳的丁香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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