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小院有我的童年,母亲说我们兄妹都降生在这里。 小院在东城朝内南小街附近的一条小胡同,胡同远离闹市,静得听不到一丝杂音,只有清晨淌过北京站悠扬的钟声。胡同里有13个院落,大多是独门独户私宅。我家小院是中西式三合院,南北房相对,窗户窄高,上端是半圆拱券形,东屋是厨房,还有一间小南屋作为储藏室,冬天放置祖父养的花卉和两棵盆栽石榴树,东南角是厕所,有掏粪工人定期清理。西式门楼造型朴素不事雕琢,进门是正侧两面拐角绿色木影壁,正面影壁由四扇可以开启的门扇组成,正中有个木牌,楷书写着“迎祥”二字,南屏门通院内。影壁后有株紫丁香,树帽齐檐,每年三、四月间丁香花开满庭芬芳,回忆起来,我总亲切地称它“丁香小院”。
北屋我们小辈平时不常去,母亲不许我们随便打扰老人,祖父却不反感我们过去与他聊天。
长辈对我们管教甚严,平时不许无故出街门,因此也失去一些胡同孩子的随意,听到胡同传来的嬉闹声音,我无比好奇。雨天,我趴在窗前看着雨水从房檐淌下,想着父亲讲的花果山水帘洞的故事。雨停了,我蹲在积水边玩纸船,胡同孩子在喊“下雨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我打开门看他们,想着出去跟在他们后面也吆喝两声。平日里大人们外出,我和妹妹在影壁拐弯处玩过家家,我们假扮夫妻,枕头是孩子,把所有己所不欲的打针吃药挨骂罚站全部转嫁到枕头上,母亲有时偷偷看我们玩,乐的前仰后合。 哥哥比我大五岁,从小是“书虫”,带我去过史家胡同和内务部街图书馆借书,看起书来不知晨昏,为此没少惹母亲生气。母亲托付他照看炉子上的粥锅或焖饭,他看起书来不顾一切,当有人喊糊锅了,他才嗷地一声,把书扔的不知去向,奔到炉前不知所措地做懊悔状,也常常为找不到看了半截的书满屋子转磨,最后发现书在厕所里。 姐姐也嗜书如命,但已能帮助母亲操持一些家务。姐姐学习成绩出色,获得过北京市颁发的市级奖状,那是学生梦寐以求的荣誉,上中学时选择了姑姑就读过的母校女十二中,一所历史悠久的著名学府。姐姐聪慧,学以致用,一次因靠近炉子,把那时还很稀罕的塑料盆烤瘪一个坑,过后母亲蒸馒头时她将塑料盆扣在笼屉上,待蒸汽使塑料软化时取下按压复原,结果忘记时间,想起时,盆子已如烂泥瘫在笼屉上,为此姐姐哭了一场。
小院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院子里瓦盆扣着年货,门上贴上对联,房檐下挂着红灯笼,祖母和母亲煎炒烹炸做着年饭,我们高兴地跑来跑去,母亲递给一个耦合或是一个排叉,我贪婪地吃着,还盯着妹妹手里,想方设法骗过来。过年的新衣服整整齐齐叠着,等待三十那天换上,新衣服大多不太合身,母亲说我们长得快,买大点能多穿两年。 祭祖是我家旧时传统,哥哥是长孙,在祖父带领下恭敬地请出先祖排位,祖父一一擦拭干净安放在条案上,八仙桌围上有刺绣的红色缎子桌围,桌上摆放一对插着大红蜡烛的烛台,几只高脚托盘放上贡品,青花香炉摆在最前端中央位置。墙上的牡丹鹌鹑图撤下来换成记载家谱的“家藏影”,两边的对子换成红色的“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小院一派过年的喜庆。 年三十那天,大爷一家从天桥来到小院,堂兄弟的到来使小院越发热闹,我们相互显摆兜里的爆竹,分吃平时吃不到的零食,听他们讲述南城见闻。最为热盼的是子夜时刻的祭祖仪式,为的是收取压岁钱。 年夜饭后,小叔、姑姑在北屋围在“话匣子”前听春节猜谜晚会,哥哥姐姐也在父亲从苏联带回的“莫斯科”牌收音机旁猜谜语,我们往来穿梭小院传递消息,第二天他们把谜底邮寄出去还获得过奖品,奖品极其简单,无非是书签或好看的画片而已。 子时到来,已经睡意惺忪的我们兴奋起来,我们集中到北屋,屋里一股好闻的檀香味,大爷大妈、父亲母亲、小叔、姑姑和我们小辈站在正堂两侧,气氛肃穆,我既紧张又兴奋。祖父先行拈香叩拜先祖,然后长辈们依次,轮到我们时,我们向分坐在太师椅上的祖父祖母磕头,那时我们十分听话,让给谁磕就给谁磕,头磕完了,压岁钱也就到手了,然后各自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数钱,那时不似现在一出手就是几百上千,红包里包个块八毛就十分高兴了。 1966年小院突遭变故,那年夏末,我带妹妹去了黑龙江投奔亲戚,再回来时,祖父已过早离世,家人们也陆续散往各地,小院再没了我童年记忆里的所有美好。不久我也去了外地,从此再没回来过。然而无论在哪里,每年三、四月间,看到盛开的丁香,闻到熟悉的花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满庭芬芳的丁香小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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