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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穿堂风里(散文)

 红色相思雨 2021-03-30
【流年】穿堂风里(散文)
   祖辈里只有祖母硕果仅存。唯一的硕果其实也很羸弱,所有的光芒已经褪尽。1.5米的个子弯成一张弓,昭然射远了她的时光。
   离天远了,离地近了。
   祖母不改执拗的脾性,去年浑身乏力,只得卧床,但她不顾87岁的高龄,一辈子没进过医院,对科学一无所知的她,此刻此时却对科学莫名的青睐。
   她相信医学能让她枯木发新芽,让她的体内生出不尽的力量。正月的元宵还没散,父亲和小姑姑租车将她送进县人民医院。检查时,老人家的胃、脾、肝、肾出奇的好,全然不似一个老人,医生都引以为奇。祖母唠唠叨叨地问医生,那我怎么浑身没力气呢?医生没说祖母老了,好比一棵树总有枝干躯枯的时候。医生晓得每一个老人都是倒过来的儿童。
   选择周末,我带孩子赶到县人民医院看望祖母。祖母神色不错,看到我和孩子来了,很高兴,还不忘和周边的病友炫耀她在市里工作的孙子带玄孙来看她了。问候过后,祖母要坐起来,伸出干枯得没有一点肉只有蚯蚓一般的血管的手抚摸我孩子的头。
   照顾她的小姑姑说,祖母才住一天,就迫不及待地下地行走,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可第二天,她还是坚持要下地行走,被姑姑制止了,她老大不开心,嘀嘀咕咕。她那股子不服输的精气神依旧在血脉里流淌。
   无所事事,她要姑姑给她买副纸牌来打。半辈子,她最热衷的就是打牌。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打得一手好纸牌,赢多输少。纸牌消遣了她平白无故的光阴。纸牌使得她神志清醒,没像村里诸多的老妇人那般痴呆,到头来连一个亲人也不识,闹出笑话。病友笑她,纸牌比神丹妙药还管用。她露出空洞的嘴巴笑。
   我拿出红包塞给她,她一开始总是不肯要,一个劲说,钱我有呢,又说过年你才给过钱。姑姑外出的时候,她满脸恳求地对我说,孙啊你要医院给我用最好的药,奶奶我还想看到最小的孙子贵回结婚生子。我掏出电话给在内科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老人家一脸的喜悦。
   其实,她来医院住院,已经在村里闹腾开来。这等年纪,还去治疗,落了个怕死的名声。尤其是二叔,这个鸡肠鼠肚的人,居然还扬言不肯出钱。他从深圳儿子那里过年回来,路过县城都没来看她。
   祖母应该有所察觉,这个时候她知道谁对她的好了。但她已经无能为力,只能长长叹息。我离开的时候,老人家眼里满是泪光。良久,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一面少一面,生离死别总是难免。我总是想起很多年前祖母一个人坐在堂屋,穿堂风里,她凝神静思,过早斑白的头发扬起,久久地,像极了一尊雕塑。
  
   二
   在我那村里,祖母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我们袁姓在当地是单姓,仅此一家。祖母生育三子二女,大姑、我爸、二叔、小叔、小姑。祖父老实巴交,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只晓得在土地上刨食,晨出晚归。祖母当家做主,里里外外她一个人说了算。
   我曾祖爷爷续弦,曾祖奶奶从亡夫那边带来孤女祖母。后来,祖母嫁给祖父。两母女嫁给了两父子。这样的结合在如今也许是稀奇之事,但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平常事。祖母也算是童养媳吧。曾祖爷爷和祖母之母生育一女,那个姑奶奶长得牛高马大,脑瓜子倒是少根筋,所以从小就不讨人欢喜,常被祖母欺负。
   饥荒年代,祖母精打细算,从不饱一餐但也不缺一顿,总是手头上存点物什,倒也没饿死人。大姑姑成年之后即外嫁,父亲读书至初一,成绩优异被祖母骂回来挣工分。后来,去当兵,每个月的津贴都必须按时按量寄回。二叔、小姑姑都初中毕业,唯独小叔叔没进学堂门,有些智障,不会算数,但干农活确实一把好手,吃得苦霸得蛮,个子也不高,却天生神力,挑担走山路如履平地,抬石头一等一的劳力,谁也不敢和他比。
   祖母之烈在村里出名,个子小小的似乎藏着火药,谁要是欺负袁家,她就跳出来和人家辩解,要直到赢理为止。那个时代出骂街之人,祖母也算是一个狠角色。看似弱不禁风的她可以从白天骂到黑夜不歇一口气不喝一口水,如雷贯耳,有时还拿一把菜刀和砧板,边砍砧板边骂。祖母骂倒村里其余两大高手,在村里列为三大烈妇之首。惧于祖母,很多年里谁也不敢当面和她争执。单门独户的袁姓,少却了几分欺凌,赢得了几许安宁。
  
   三
   父亲和祖母命里相克,从不讨祖母爱。父亲娶母亲不到三天,三升米打发分了家。父亲住在一个偏厦,独独一间房。父亲不得已,只好往后面又搭了一间草房,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撑起,三面围之以茅草,母亲在里面生火做饭,还放置一些农具。
   我出生的时候,就在那唯一的房间里,当时天还没亮。母亲一咕噜就生下了我,祖母从那间草房里操起一把剪刀,就剪断了脐带。包裹之后,父亲抱着我,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看清了灯光吧。祖母后来老和我说,说我生下来就眼睛亮堂,她用灯盏照我,我看得很认真,灯盏转动,小小的眼珠子也转动。那是人世间最初的光亮。
   都说长辈疼长孙,直到写这篇文章,我反复思索和搜寻了很久,找不到祖母对我的具体关爱。那个时代,都是生产队挣工分吃饭,母亲满了月子就背着我去干农活。祖母并不因为一个孙子的出生,而耽误一个工分。我在妈妈的背上长大,没有祖母的丁点摇篮曲陪伴,倒是有个时候实在不方便,母亲把我丢到外婆家。外婆花费了一些时间带我。我家距离外婆家不到一百米。有什么好吃的,外婆从不因为我是外孙就另眼相待,在某些时候比她孙子还看得重,先尽我吃。而我的记忆里,祖母是从没给我吃的。她总是把好吃的东西放置在石灰坛子里,只在过年的时候才拿出来招待外孙。
   幼小的记忆本来模糊,但总有一些时光也带不走磨不灭。大概我五岁左右,有一回父母亲在外干活没回来,我饿得两眼发昏,从祖母灶屋路过,希望到外婆家找点东西吃。祖母正在吃饭,细伢子眼尖,我发现鼎锅里还有一大团米饭。我和祖母说要吃饭,祖母望了我一眼,说我哪里煮你的饭,都吃完了呢。我满是委屈,但是年小的我不知从哪里来的怒火,冲到灶边提起鼎锅,使出全身力气把鼎锅扔到了屋前的坪里,鼎锅里震落出来的米饭掉在坪上。祖母愣了一愣,走出屋捡起鼎锅。我已经跑远,只听到祖母嘀咕这个牛犟的孩子。夜晚,父母回家,我说了白天的事情。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有意放大声音,说没见过老人不给小孩吃饭的,只有什么样人才做得出。母亲的话语应该飘进了祖母的耳里的,但祖母什么也没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祖母家吃过饭,除了过年给她拜年。
  
   四
   小姑姑年纪轻轻就去郴州城里给堂满爷爷做保姆,也算是有些见识了,就自己回到县城开饭店。饭店的生意开始还算红火,但小姑姑生性豪爽,喜欢结交朋友,一年半载就和县城里那些闲荡的青年混了个通熟,那些人常常在店里吃饭,赊账的多现金的少。一个小店经不起这般折腾,很快入不敷出,要做处理。祖母和父亲、二叔进城处理小店事宜,这个店祖母掏尽了全部的积蓄。她很心疼,指责小姑姑。小姑姑从来不服祖母的管教,凭着祖母一贯对她的溺爱,不停地回嘴。父亲看到小姑姑败光了祖母的积蓄,还强词夺理地狡辩,气打心头来,扬手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小姑姑哇啦一声大哭,然后离店出走。
   一走几年,没和家里联系。祖母从来没有直面说父亲的不是,但是他们之间的怨怼更深。而二叔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油水可捞没便宜可占的事情他从不言语,有利可图就殷勤。小叔愚钝,只会干活,祖父从来就没啥子主见,就带着小叔起劲地干活,积蓄没了底子在,搞得倒也是殷实。
   1989年,当时村里修建新房都挨马路,父亲看到自己生了三个儿子,尽管此前他已经修建了一座泥砖屋,还是决计修建一栋时新的红砖房。当时,水田管得很严,无法批田修建,只能从旱土打主意。很快,父亲用不菲的三百元钱和两分田换取村里一个人的旱土,那块土上长满了油桐木,是马路下面的一块坡地。选择此地建房,需要何等的勇气,村里人都摇头,既要担土和祖母房屋基地平齐,土方不少,这还在其次,关键是上面靠马路的那面要修建堡坎,下面是水田也要修建堡坎,光是这两条堡坎就够呛。可父亲打定注意,就在那里修建房子,也许他内心里还是觉得一大家子房子修建在一起,也是个美满的事情。从那时候起,我每天放学回家就和父母亲一起打土方,然后用板车拖走,推在村里小河岸边。很多的夜晚只要有月亮,我们一家人都披星戴月在屋基地上劳作。整整两年,我幼嫩的小手上都长满了茧子,更别说父母亲了。屋基地雏形初具,父亲请来风水先生看房屋修建朝向和动工时辰。
   风水先生在屋场的时候,把一个桩子打在靠祖母房屋的空地上,祖母不由分说地冲上来拔掉,一顿疯骂,说父亲要占她的地,说父亲欺负小叔叔,说不要父亲这个儿子。修屋乃千百年好事,祖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恶毒谩骂,父亲悲从心来。父亲气得不会说话,一个大男人居然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痛哭,并一边使劲在地上给祖母磕头。尽管如此,祖母还是当仁不让,照样出语恶狠狠。母亲闻讯赶来,母亲性子也很强硬,见到男人如此境地,也不甘示弱地回骂。
   祖母寸土不让,我家新房一面基脚虚空,为此父亲浇筑了不少水泥,也用了很多的钢筋,才打结实。如果寸土不让,仅仅只为留给小叔叔,也情有可原,毕竟小叔叔不聪明要适度照顾。可事实不是这样子的,我家房子修建后,祖母也张罗修房。二叔从不落人后,也修房。他们的房子修建起来,二叔不仅占了祖母一些地头,而且房屋间距和我家却很狭窄。
   同样为人子,一碗水就这么倾斜。父母和祖母关系决裂,各自为人。祖母将所有的亲戚都串联起来,孤立我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分外陌生。当时,我年少的心里满是激愤,发誓哪怕有一天祖母死去,我也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
  
   五
   清明节,照例回家挂青。
   雨水濛濛,万木吐绿。我提着一些营养品去看祖母。祖母躺在背椅上,举目都是厚厚的被子,不见人。我轻轻叫唤了一声,祖母惊喜不已,似乎体内有一股神力支撑她坐了起来。小小的人啦,几乎都要缩成一团。数月不见,祖母从县人民医院回来,还是没能恢复体力下地行走。我问了问她一些近况。祖母总是叹气地说老了老了,不能下地了,就是个废品。然后,一如既往地强调,我还吃得睡得,一下死不会死,就是个废品了。我没法回答,只能劝她好好保养。临走前,她伸出手,我赶紧握住。这只手已经只有一些小小的骨头了,皮肤粗糙,皲裂但是连血水都没得渗了,有些凉。很明显,她身体的温暖好比一只蚕抽丝,一点一点地抽出,不知她是怎么打发料峭的春寒和抵御夜晚的黑暗。
   我挂青回来,叫祖母和我们一起打牌。这已经不是打牌,纯属是逗祖母开心,让她减少一丝孤独和寂寞。祖母久违的笑容,从皱褶的脸庞上难得地挤出来,乐呵呵的。双手颤巍巍,抓一张字牌要很久,插好牌也要很久,打一张牌更要很久。有时候,一不小心,牌从手里松落下来。可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兴致勃勃。
   其实也就两年工夫,祖母真正变老。早先两年,春节前后我都是陪祖母打牌,那个时候她耳聪目明,手脚利索,打起牌来思路清晰,水平还真不是一般的高。有些时候,兴致上来了,我们还打到深夜。祖母一点也不显得疲惫,神采奕奕,一点也看不出是八十多岁的人了。祖母先走,偶尔一起打牌的二叔,就阴阳怪气地说,老人家搞得比我们做崽的身体还好,是折我们的阳寿啊。父亲截住他的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防止他说出更不好听的话。
   二叔这个小气了一辈子的人呢,到老来,身体不好,双肾手术,花了不少钱,居然把病因归结为老母亲。祖母何等聪明的人,她早明白了二叔的心思,可又能如何?只能叹气,那叹气里不知可否有懊悔?讨巧卖乖博得祖母欢心占了不少小便宜的人,当初祖母对他多好,现在这个人对她就有多恨。
  
   六
   在我年少词典里,是没有祖母二字的,自从那次摔鼎锅事件之后。屋场纠纷之后,稍谙世事的我,更加明晰地开始对祖母有了恨意。我恨祖母以及祖母团结起来的所有亲人,我觉得自己独立无援,但是我不愿就此低头。在路上遇到祖母,我从来不叫她。看到她,我总是面无表情夺路而过,好似一阵风。在风里,我慢慢长大,我不知哪一天突然发现那个我不愿意叫唤的人,那么小,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高扬着头走过。好几次,祖母抬头看我,她是在惊讶我眨眼工夫就长高长大了吧。
   打小,我就是一个性格倔犟的孩子,骨子里有傲气,乡村的孩子那个时候吃不饱,总是喜欢在田野间游窜,顺手牵羊,从别人的地头摸根黄瓜或四季豆,尤其是长满甜杆的季节,到处偷甜杆吃。封闭的乡下,对于南方村庄,当时不识苹果为何物,桔子就是最好也是最奢侈的水果。秋风送爽,桔子金黄地挂在青翠的枝头,惹落孩子的口水。同村的孩子们就去偷林场的桔子,在放牛的时候。我不肯去,他们选准时机钻入桔园,眼明手快地摘到桔子就跑进林子里吃。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丝毫不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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