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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祖母黄氏寿永老孺人

 属金 2019-06-09

       能和能肃 齐家睦族

——祖母诞辰118周年祭

                                                           林属金

    我祖母黄氏老孺人诞生于1901年夏历五月初六日,迄今已是118周年了。她老人家一生柔顺温恭,能和能肃;妇道允谐,母仪俱美;勤劳节俭,齐家睦族。我祖母大爱无疆的60年人生,将一生心血倾情奉献给了林氏满门,我们所有后人无不仰承恩德,铭记终生,受用终生。往事历历,祖母离开我们已过去58个春秋了,每每忆及慈颜,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耿耿思念,中夜难眠。今逢祖母118周年诞辰,特拟文致祭,以表缅孝之情。

    祖母出生在原巴县节里六甲 “二圣殿” 的一个尚文循礼的乡绅之家,

现重庆巴南区二圣镇)父亲黃襄国一生秉承“……德大福寿长。诗书开学士,万代永光昌。仁义振家声,千秋贵弘扬。笃行江夏训,孝感恒流芳” (摘自《黄氏字派》) 的祖训,民国初年受乡民拥戴而荣膺巴县参议长,由此广交各乡耆宿黎庶,德被梓里,誉满巴渝。襄国公膝下53女,其中第四子黄季珖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娶本县长生书香世家周公之女远芳。黄季珖素与妻兄《新蜀报》主编周公钦岳交往甚笃,后受其影响终成渝中学界翘楚,名标青史,与乃父襄国公均成为向楚《巴县志》中记载的杰出人物,由此可见我祖母娘屋当年确是非比等闲的簪缨之家。

    祖母讳寿永,在黃氏族谱中是寿字辈,在三姊妹中排行居二,大姐适颜氏、三妹适曾氏。当年我曾祖盛祥公(族名应福)在木洞镇以帮工始,后克勤克俭,终于进入了乡绅行列,自立门戶在垭口街陡石梯下创建了名扬巴涪的“盛祥商号” 。公元1918年,因先祖父达帮公(族名依国)之兄溺逝于白龙沱后成为独子,盛祥公为早续香烟便托人议亲黄门。达帮公虽值束发之年,然父命难违,只得谨承庭训慭慭然随说媒之人去到二圣。这天,祖父穿着一身锦缎的长袍走进了黄家堂屋,常礼参拜后腼腼腆腆地正襟危坐在未来丈人的旁边。襄国公毕竟是公门中人,见识自然非比一般乡间土绅,几句寒喧后便问及先祖父攻读何书,志向如何?这一问不打紧,顿时把先祖父弄得难堪之至,无言对答。

襄国公见状急忙语重心长地劝慰道:“家有千金,不如藏书万卷:积金千两,不如明解经书。年青人不要以为家中有点产业就忘乎所以,常言说‘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哟!……”

先祖父听了这话不由满面羞愧,忙不迭点头称是。他回到木洞陡石梯后,急忙求告父亲,延师习文,发奋攻读,后来不仅能与四妻弟季珖和周公钦岳等巴渝知名文士诗文应和,秉烛论道,成为学贯古今的木镇儒商,而且也将其岳父大人“有书不读子孙愚” 的教导领为家训,由此润泽了我们几代后人。

    《礼记》中崇尚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大儒郑玄注释说,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祖母循古守德,秉持传统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硬是把什么事都做得无可挑剔。

祖母嫁到林家还不足18周岁,当时除了伺奉公婆,相夫攻读外,还要操理家务。在祖母的帶动下,家人无论长幼皆黎明即起,当祖父还未诵读完一部《论语》时,祖母早洒扫完庭厨,和颜悦色地将早餐送到了丈夫案前。祖父与祖母相濡以沫42年,那怕在最后12年的苦难生活中也没有懈怠羹汤侍奉、缝补浆洗的妇功。

我父亲出生不久,曾祖母魏氏不幸病故,家中茶饭浆洗的烦琐事务全靠祖母一人料理。我家从来奉行“亲亲为仁” 的传统理念,祖母信佛积善,不仅收留了从贵州遵义远嫁而来的孀居 “二嫂” ,还收养了族中双眼失明的 “二嬸”( 我们幼时称两位老人为“二婆婆” 和“二祖祖”)。 不久,曾祖父续弦迎娶了二圣聂家湾的陈氏为后曾祖母。身为掌家主妇,祖母总以齐家睦族为处事宗旨,全无“荣国府”中王熙凤似的尖酸刻薄和飞扬跋扈,她遇事总是要恭敬地和后婆母商议而行。我幼时常听祖母称陈氏为“老太婆”, 称其它两位孤寡老妇为“二嫂”“ 二嬸” 。虽说曾外祖不曾叫女儿读书,但我祖母从来处事公允,长幼有序,进退有据,宽仁厚德,对人接物无不彰显书香门第的名媛风度。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的叔叔和三个姑母相继降生。由于祖母的干练贤淑,就连多年走州过县,积铢累寸那样精明的曾祖盛祥公,也事无巨细,放心地把家事一并交与祖母定夺。若有人问到曾祖油盐柴米,亲邻应酬等日常琐事,老太爷总是乐呵呵地扶着拐棍说:“媳妇当家,去问她吧。”日复一日,我祖母筚路蓝缕,旰衣宵食,从一位二圣殿来的小媳妇变成了三亲六戚、四里八乡尽皆恭维的林家“二太太”。

祖母虽不知《四书五经》中的那些“子程子曰”,然幼承庭训,在潜移默化中养成了能和能肃的天性,我记忆中只有她老人家为家业衰败和后人命运坎坷的声声叹息,却从未见到她对任何人发怒生嗔,恶语伤人。

自古婆媳难处,但祖母无论上对后母,或下率儿媳,在日常生活中总能事事得体。家母出生里中望族,还和女大使丁雪松在外国教会办的承德女中同过学,算是新潮女性,凡事不愿吃亏。大姑丈夫早故后常孀居娘家,姑嫂间难免有小话龃龉,祖母看到后总是悄悄地劝慰我母亲说:“……人家没男人呀!心情不好,你当嫂嫂的要大量些……”几句言简意赅话,入情入理,轻松地就化解了纷争,维系了家人的和睦。平时遇到我父母小俩口斗嘴,祖母总是斥责我父亲的不对,所以母亲素来对这位婆母崇敬有加,至始至终都没有支言片语的怨恚之词,及至耄耋之年,她每每言及祖母的贤德仍啧啧赞叹不绝,缅怀之情溢于言表。

毕竟是大家闺秀,面对日渐兴旺的喏大一个家屋,对于频繁的人来客往,祖母总是应对自如,皆大欢喜。祖父一姐一妹,且不说嫁与本镇罗家的那位守孀多年的“六姑娘”,常来娘家走动,但两姑嫂从未有半点怨隙。我大姑婆早年嫁给了与小平、陈毅等人一同“留法” 的喻正恒公公,殊知大姑婆早殤,喻公公便娶了个姓苗的“陪姑娘” 。喻公公回国后谋事不顺,经常帶着这位苗氏“陪姑娘” 回“娘家” 来,二嫂前二嫂后地喊的十分亲热,目的是打秋风求点周济。虽说曾祖对这个落魄女婿早有微词,但祖母却大气洒脱,扶危济困,总是有求必应,悄悄打发些财物,每次都让他夫妇笑呵呵地满意而去。

不知什么原因,在黄家舅族的五房人中,我只记得斯文儒雅的“四舅公” 和贤淑知理的“四舅婆”。当年交通不便,由二圣进城皆到木洞搭乘汽船,我们家不消说便成了个亲戚们寒来暑往的中转站。由于祖父与四妻弟季珖相交甚笃,祖母和“四舅母”周氏也十分亲密,又特别喜欢她的大儿(祖母内侄)黄长裕、张芳玉夫妇,所以周家那些亲戚也被祖母当做了自已的嫡亲“娘屋人”。当年周钦岳公公、生强、生敏……等表叔都曾来我家作客,至今生敬叔回忆起来,也还津津乐道着“林二老子” 的热情礼待。

祖母仁慈宽厚,善待下人。上世纪二十年代,旧宅改造,启动了碉楼式的新宅和花园大院,一时木石杂工吃饭有4席之多。祖母届时晨昏不息,竟亲临厨灶,布点三餐,伺后工匠们无不灿然称贤。后来家中添人进口,家务添繁,不得已请了梁大爷、罗大嫂两位“长年”。虽然如此,但祖母仍未偷闲,依然和长工一起劳作,闲时砌麻裁衣,不缀针黹,也只有累忙了偶然端起水烟壶吸两口解乏时,才依稀透发出了几分“二太太” 的端庄懿范。

我家祖上除生意商贾外亦置有田租数百余石,家又在赶集必经的驿道边上,每至炎夏,那些脚夫力行都爱在陡石梯黄桷树荫下歇担小憩,山垭无水,渴累之状见之令人心生恻隐。祖母心慈,年年夏至之后都要叫梁大爷弄一缸薄荷老荫茶顿在大门口,以济下力人涸辙之急。还有长秧坪上晏家那几户佃客,下街办事都爱提点时令果蔬来送给东家。每次看到这些人,祖母都要客气地嘱咐他们赶场回来进屋闲聊。若佃客们果真来了,祖母便把他们引到厨房,或汤元、或挂面,甚而酒饭,总要热情款待一番。久而久之,许多农民都知 “二太太” 贤慧,纷纷争着要来“写” 林家的田土租种。

我的童年时代,大都和幺姑、治川表弟一起依偎在祖母膝前仰承雨露。大变革后,我随父母去了仪陇县,对于故园中天翻地覆的大变迁,虽细节无从知晓,然大概情形也难以细述。1953年父亲事业受挫,在祖母的倡议下,祖父和大姑、幺姑商定,欲将长房长孙接回重庆读书,以期长大成器后重振门庭。幺姑当年才17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就“亲不容辞” 地收养了我这个内侄,其间天高地厚的深恩大德,自当另文细叙……

    1954年7月,幺姑将我从市中区曾家岩送回老家度暑假。我那天回到了阔别5年的陡石梯下举目一望,虽故宅依然却亲人不在,果然是换了人间……

对此我虽早已知情,然我幼稚的心灵中仍无限惆怅,许多儿时的往事不禁涌上心间。我噙着眼泪面对旧时的大门伫立良久,一声呼唤才将我从深沉的回忆中惊醒过来:

“你是金哥哈——”我一回头瞬间就认出了表弟“罗黑蛮”。 我定睛细细打量,十来岁的他长高了一些,赤着一双脚丫,纯是乡下娃娃的模样,与当年的罗家小少爷简直是判若两人了。

“……外婆在坡上土头办菜……”

听他这么一说,我思亲心切,急忙挎着个小布包,和表弟一起走下垭口,来到箭桥上边路旁的一片坡地,见到了正在包谷地里劳作的衣衫褴褛的老太婆。

“……这就是往日林家舒舒气气的‘二太太’? 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慈祥祖母?”我急忙丢了布包扑了过去跪到在了祖母跟前,哽咽着一声“婆婆”尚未出声,那眼泪就簌簌地流淌下来,沾湿了幺姑才给我买的白衬衫……天昏地晴,六月寒彻,可这泪水再怎么流也难以表达婆孙间的眷眷深情哟!

原来故宅早已鸦占鹊巢,曾祖父也在1951年含恨升天,瞎子二曾祖母也失养忧郁而亡。由于衣食不济,守孀多年,帮着抚引大了我们父子两代人的二婆婆也迫不得已地放弃了几十年坚持的操守,万般屈辱地改嫁给了二圣殿观音堂的胡木匠,剩下曾祖母陈氏和祖父、母一家三口迁到了陡石梯上的两间旧屋。   

祖父见到远归的长孙,一番问讯之后,噙着眼泪十分歉疚地对我说:“……不是我们当老的人乱来,没给后人留点产业……这可是天……”我当时年幼,只有跟着流淌泪水,也懂不到什么深层次的道理,但这幕情景却铭记进了我内心深处,以至永世难消——

家业衰败,幸喜有曾外祖赐予的训导在先,父辈姑叔都各有所业,能从微薄的薪酬中挤出一点赡养老人苟延残喘的资源。三姑送回的一块“军属牌子”, 让祖母赦免去了许多莫须有的罪愆。1955年,我父因机要部门清理(后《平反通知》原文)也被押送回到了故乡。常言母子连心,我祖母在长吁短叹中,只好万般无奈地又和大姑商议,收容了我父亲和我的4个弟妹,从此祖母的日子过得更加窘迫了。大妹永光记得在那饥馑之年,十来岁的她和小弟要去投奔迎龙乡在新隆村小教书的母亲。前一天祖母爬坡上坎,好不容易采摘了些野菜拌和着做了几个糠粑粑给孙女孙儿路上充饥。殊知早上临行时打开芭蕉叶包裹一看,竟发现夜里被耗子偷吃了个精光,祖母见状呻唤自责不已,无奈中急忙叫祖父拿了几毛钱,这才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眼巴巴望着两个小孙孙步履蹒跚地走下了陡石梯……

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姑叔们虽节衣缩食,付出了最大的孝心,但终于还是无力回天,贫病交加中祖母还是和那几千万无辜的生命一样,带着不尽的屈辱和苦痛,带着对儿孙们的无限眷念和期盼,洒手西去,结束了多灾多难的,执着奉献的,令人扼腕叹息的60年人生——

祖母从来对我十分希冀,临终还在呼唤着我的乳名,可我这不成器的长孙却没有尽到为老人送终这起码的孝顺之举。时光流逝,一转眼祖母离开我们已快届一轮甲子了,每逢岁首寒时祭祖,我垂首跪拜在她老人家凋蔽破败的坟前时,莫不百感交集,深感愧对祖宗。而今我也到了垂暮之年,然仍笔耕不缀,只希图在有生之年,能补偿一点青春的缺失,以此来告慰祖母和列祖列宗以及姑叔辈的殷殷期盼。

“能和能肃,齐家睦族;贤慈仁愍,宽恭勤哀的祖母是东方妇女的楷模,她的煌煌懿德,润泽滋养着我们一代代后人奋发向上的勃勃生机。

敬爱的祖母,您安息吧!

                                孝孙  属金

公元201968 泣血跪祭

时夏历己亥五月初六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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