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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苏连载:侦破六二五七列车谋杀案【中篇】

 薄产阶级dn1fea 2017-04-13

(接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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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栋,本案重大嫌疑人,辽宁本溪人,小学毕业后因找不到工作进入煤矿背煤,算是工人出身,五十年代转入铁路系统工作。周围人评价其为人憨厚,工作认真,1958年调到绥化机务段第三线桥队工作。通过反复核查,证明黄莲妹曾多次写信给他,遇害前正是去他那里。而且,在进一步对证物进行勘验的时候,发现在黄莲妹遗体上的那封信末尾,还有一个模糊的名章,经辨认正是“韩国栋”三个字。


既然如此罪行昭彰,直接抓进来审就是了,还费什么劲啊。


事实上遇害者家属此后曾一周一信发给公安部,要求迅速抓捕“杀人凶手韩国栋”,但皆如石沉大海,除了礼貌性的“正在调查”回复以外,并无其他结果。韩国栋始终没有被抓起来。


这真是反了天了,刘青山张子善怎么样?还不是让共产党给毙了,这韩国栋什么背景啊,他爸会是韩……韩复渠?就真他爸是韩复渠到新中国也不管事儿吧?


反正,这样的案子很容易让人想到官官相护,司法腐败上边去。


这案子在公安系统内部压力也挺大,真正的部督大案(那时候还没这个词),三天向北京一汇报。因为没有进展,老丁他们没少挨批评。


这位韩国栋什么背景?前面把他履历都交代了,什么背景都没有,就是一个普通干部。


那到底为何一直不抓呢?


道理十分简单——公安机关认为,不是这位韩书记作的案。


老丁他们获得那份关键电报之后。立即赶赴电报上第三线桥队的地址——绥化县南岔镇对韩国栋进行调查,结果发现,这个单位早在1961年就已经解散了,一年之前韩国栋调到哈尔滨铁路局某机关任职。


黄莲妹第一次给韩书记写信,却是在六个月之前,理论上来说,韩国栋书记不可能收到她的信。


专案组成员老邹、老唐两个检验员还做了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情,他们对韩国栋的笔迹进行了核验——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不仅对这名在第三线桥队工作的韩书记进行了笔迹检验,而且对其他二十六个韩国栋都进行了同样的工作。


结论是,无一相似。


会不会是案犯伪装笔迹呢?专案组的意见认为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文化程度很低,不要说伪装笔迹,能把意思表达明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错别字。第三线桥队的韩国栋书记是高小毕业,当时已经算是知识分子,能写一笔漂亮的小楷。


想想现在的小学生,好像没有几个能有一笔好字的。


但也没必要妄自菲薄,拿今天小学生的奥数题来给韩书记来做,估计有造成心理崩溃的可能。


老丁回到哈尔滨,对韩国栋进行了面对面的调查。调查前并未对韩透露案情,对他所说仅是取证。那时候内查外调颇多,六十年代好点儿,五十年代一不留神就从您办公室抓出一个漏网伪满少将或者杀人如麻的土匪司令来,让大家上班的时候疑神疑鬼。所以韩书记对于和公安人员见面并无思想负担。观察之下,大家认为韩举止从容,逻辑清晰,没有作案人特有的疑神疑鬼。


按照韩所说,黄莲妹那个同学的确曾在他手下工作过,但从未听她谈起过黄(事后与该人核实证明韩并未说谎),所以对于黄莲妹其人一无所知,更不要说来往信件了。对韩单位人员的调查显示他也没有作案时间。他既没有一个叫做阎某的外甥,也没有那种信件上出现的名章。


基于以上种种,专案组认定韩应该与本案无关,属于被无辜牵连的,俗称躺枪。


当时觉得压力大嘛?我问老丁。


压力大,有时候部长都打电话来问,没进展,着急。老丁说。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先把那韩书记抓起来?起码对上对下有个交待。


老丁听了这句问话似乎半天没明白过来,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没这个概念。当时正是谢觉哉执掌高法,他在公检法系统中德高望重,影响很大,老丁在北京也听过他的报告。谢老是个很重视法理的领导,一再强调公安和法律工作要“夹起尾巴做人”,“讲道理”,“法院是评道理和决定道理的权威地方”,对建国初期有些公检法干部动不动“打人扣饭”的做法十分反感。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参加公安工作,老丁很难想象谁会为了“对上对下有个交待”把无辜的人抓起来。


或许,这就是韩书记没成为呼格的重要原因吧。


断定韩书记没有嫌疑,公安机关没有惊动他,而山东家属那边曾有人专程到绥化去,由于物是人非,也根本找不到“杀人凶手韩国栋”。于是家属很合理地认为是公安机关和当地政府把这个人藏起来了,告得更凶。


但公安机关正在侦破中,按照规定又不能随便向亲属透露案情,双方关系一时十分紧张。


老丁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过,在对韩书记进行调查的同时,公安人员也初步勾勒出了凶手的轮廓,只是,嫌疑人扩大到好几百。


6

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是侦破方向发生了改变。韩书记既然是无辜的,那便说明黄莲妹寄给他的求援信必然落入了另一个人手中,而后便有一个或几个案犯冒充韩书记和黄莲妹进行了联系,并最终杀害了她。


目的何在呢?


很可能一是劫财,一是劫色,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黄莲妹从照片上看是个颇为漂亮的女孩子,如前所述,她身上带的那封信中,“韩书记”有一段话,说来接她的是自己的外甥阎某,这个阎某已经是线桥队的团委书记,很有前途云云,尤其提出让黄莲妹和阎某处对象。这说明对方对黄莲妹是有企图的。


不过,这里有一点不合情理之处。六十年代前期,山东的女孩子普遍在男女关系方面比较保守,黄莲妹平时也不例外。如果对方寄这样一封信给黄莲妹,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有一些警觉,甚至可能因此放弃前往东北的旅程。但她居然还是去了,这一点老丁他们觉得是个重要疑点。


直到对信中逻辑、语气进行反复分析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


这封信应该不是“韩书记”寄给黄莲妹的,而是“阎某”拿了,来火车站接黄莲妹时作为证物来使用的。为了证明身份,还特地盖上了名章。此前,“韩书记”一定给黄莲妹写过信,但应该不是这一封。或许“处对象”的话曾经引起过黄莲妹一定程度的警惕。


公安人员推测,在黄莲妹被杀之后,凶手曾细心地搜走了她身上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证件和涉及双方来往的信件。但黄莲妹是个有心人,她在自觉无幸之时悄悄把这最后一封信塞进了衬裤夹层以期死后有人查到凶手,而没有选择暗藏其他证件,因为那些一定都是凶手要搜寻和销毁的,只有这封信,确切地说是接头用的字条,被凶手忽略掉了。


抓到凶手的时候,凶手慨叹,说不是我忽略了,是黄莲妹上二零一五次列车时,似乎把那字条揉成一团扔掉了,所以我没想到去搜。


老丁慨叹,很聪明的姑娘,竟然懂得移花接木的手法,可惜还是没能斗得过这个家伙。


于是,侦察的方向,便转向了两个方面,第一方面是南岔的铁路员工及其家属,因为他们都可能拿到给韩书记的信并顺势冒充写信给黄莲妹,将其骗到黑龙江;但这 一部分人被认为生活稳定,有家室,作案欲望相对较低,第二方面才是侦察重点,便是在附近盲流屯子居住,并经常在铁路上打短工的人员。


在三年困难时期,有很多人为了果腹逃出故乡,其方向分散到南北西三个方向。南,便是云南海南为代表的热带亚热带地区,这里物产丰富,别的地方在挨饿,海南的香蕉却因为运不出去大批烂在山上,所以到这里怎么都饿不死;西是新疆,北是东北,地广人稀,需要劳动力,相对户籍管理比较松散。这一条很重要,因为二零零三年收容遣返制度被取消前,如果你流浪到北京上海等城市,结果通常会被送回原籍,六十年代的制度也与收容遣返相似,只是回去便有饿死的危险。新疆东北由于缺乏劳动力,往往采取比较宽松的态度。


特别是东北,还有一些“盲流”进入深山,建立自己的屯子,自行生产生活。这些屯子在六十年代中期基本被取缔。


这些盲流屯子在最终被纳入正轨管理渠道前,属于无政府状态。盲流男多女少,单身女性更少,不免有很多男性长期处于独身状态。这边成为“劫色”的温床。确有女青年被劫持后关在屯子里成了“压寨夫人”的先例。而铁路上有时需要短时间大量用工,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线桥队等施工队伍中使用盲流人员。


无论是第一方面还是第二方面,公安机关在确定嫌疑人的时候都着眼于和铁路系统有关系的人,因为非如此,他不可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将黄莲妹带上二零一五次列车,他应该与铁路系统有密切的联系。


这第一方面加第二方面,人加起来足有三四百名,内查外调,让公安人员跑断了腿。但调查对象中,一直没有查到嫌疑人员,杂七杂八的案子倒是破了十来起。


老丁说不是没有价值,至少为很多人洗清了嫌疑。“公安工作啊,不是抓人才算达到目的,证明人家没犯罪也是成绩。”老人说了一段颇有哲理的话,个人认为很值得执法者深思。


但这没用啊,一年半的时间,先后调查一百七十多人,案件始终没有进展,卷宗如山,压力如山,偏偏案犯没有线索。老丁他们也很苦恼。


但是,他们这些人,对这个案件的种种细节,也算记到骨头里去了。


结果,不经意间,案犯的线索突然出现。


7

哈尔滨路局的警察们做梦也没想到,案犯就在他们身边!


对于六二五七列车杀人案的凶犯,警方也进行过周密的分析。他们认为,从发现的信件来看,此案似乎有两个案犯,即“韩书记“和”阎某“,但经过从犯罪心理学角度的剖析,他们最后认定,案犯只有一个人,他同时冒充了“韩书记”和“阎某”。


定性的原因颇为复杂,大致有这么几个理由。首先,警方对黄莲妹的遗体进行了进一步检验,法医确认除了车辆碾压的伤害外,她还曾经与人发生过搏斗,而所有搏斗迹象,从指甲抓痕到扼颈手法,显示都是一个人作案;当然,也可能两个或者更多案犯分工协作,一个把受害人骗到指定地点,另一个则在当地接应,最后完成对受害人的拐卖,占有和抢劫。但这就解释不通为何在列车接近南岔,已经行百里半九十的情况下,为何案犯要在车上杀人,是莲妹突然醒悟,试图反抗,造成案犯提前下手?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把莲妹带到南岔?莲妹应该上车时已有一定警觉,如果确定情况不对,在列车到站,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反抗成功率显然比天地不应的货车车厢里更高。而如果南岔有一个“韩书记“,即便莲妹有所怀疑,案犯对莲妹的欺骗也显然更加容易得逞。那么,会不会是案犯垂涎于莲妹的美色,在列车中便试图用强造成莲妹不得不反抗呢?如果他在南岔有接应,那不是到了地方更容易摆布受害人?且一旦用强得手,到站时受害人呼救报警怎么办?


答案呼之欲出:南岔可能根本就没有一个“韩书记“在等待,案犯把莲妹带到南岔事情便会露馅,所以他实施了在车上强奸杀人抢劫的计划。


还有一个要点是案犯的作案手段残忍,极似“孤狼”的作案。拐骗,绑架案中,孤身绑匪即“孤狼”的残忍系数是最高的。这是因为他们一面要应付警方的追缉,一面要防止被拐绑的对象脱逃,常会感到力不从心,所以往往会做出杀害被绑人继续讹诈这样的事情来。


于是,案犯的作案经过也可以被勾勒出来了——他或有意或无意发现了莲妹寄给韩书记的信,并私刻印章,冒充韩国栋书记给莲妹回信,许以良好的工作待遇,诱骗莲妹前来。而后,他又冒充阎某,带着所谓韩书记的信到中途接站,带着莲妹前往自己的老巢,试图将其蹂躏后拐卖或长期占有。由于中途出了某种意外,导致他改变主意,最终在车上作案,并将被害人洗劫一空后抛下列车——法医鉴定案犯应该是从两节货车的接缝处将莲妹抛下车的,致使其被高速行驶的列车碾压碎尸。


前后十几个月的调查,案件毫无进展。专案组的力度多少有些减弱,一天老丁正在哈尔滨路局的办公室里处理另外一起案件,一名队里的警察忽然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急促地喊道:“大队长,赶紧的,跟我去抓人!”


8

这位冲进来的警察是技术专家老邹,二话不说让赶紧跟他去抓人。


抓谁?


六二五七那个案子的主犯。


有把握吗?


有把握,不抓,怕跑了。


在哪儿?


路局房产段。


一瞬间,老丁的反应居然是眼前一黑,万分委屈。委屈什么?他X的,内查外调两年,案犯居然在哈尔滨,而且就在路局里面,房产段跟公安处就隔两条街啊。


事后才知道还有让他更郁闷的呢。案犯给莲妹的信中,居然说自己在路局参加培训班,让其回信寄到哈尔滨路局某人(不存在的虚假人名)转“韩国栋”收。也正是这个收信地址让莲妹对“韩书记”产生了更大信任,才会前往黑龙江,最后不幸遇害。


老丁马上叫上两个警察,开了一辆吉普车直奔房产段。


他问老邹,用带枪吗?


老邹说带上吧,有备无患。


老丁把自己那支撸子带上了。


不需要问问嫌疑犯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认定他就是案犯?这人敢不敢碰,敢不敢抓?老丁居然什么都没问。更神的是老邹并不是六二五七大案专案组的成员。这就是战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了。他说老邹敢让我顶这个雷他肯定能给我个交待。至于其他的,路上再说,没听老邹说怕他跑了吗?这肯定是个急茬的事儿。


走在路上,老邹把情况说了。


老邹这一天去房产段,如果用一个电影来形容,那就叫《从奴隶到将军》。早上去的时候,老邹是求人去了,他们技术科进行工作房改造,需要房产段派工长,批文出料才能施工。管房子的牛气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特色,六七十年代一样鼻孔不肯朝下,公安处虽然听着吓人,那是对外和对犯罪分子的,在局里它就跟今天公司里的保安部一样缺乏足够地位。这也合理,你毕竟不是生产部门,不产生效益,你也不是行政部门,没有垂直管理权限嘛。所以,老邹去软磨硬泡了半天,对方连个办事员都是爱搭不理的。人家说你来早了,负责的同志还没来呢,你等着吧。


无奈之下,老邹只好上外头坐着去。这时候春寒料峭,人家不让他坐屋里他也没办法。


谁知,往走廊里头一坐,老邹显得没事儿,便看墙上的壁报解闷。看着看着,这位忽然两眼一亮,他赫然发现,那壁报里头有一篇保证书,字迹正是那个“韩书记”的!


老丁说老邹是个“魔怔”,六二五七这个案子,曾经把他请来协助鉴定笔迹。此后很多涉案嫌疑人的笔迹也是他鉴定的,可惜按照老邹的判断,无一吻合。老邹是笔迹专家,很多案子需要他,所以没法把他留在专案组里,但大家对他都寄予相当高的期待。他“魔怔”在对自己看过的笔迹印象极深,甚至发生过拿领导批件对比案犯字迹的大不敬事情。


六二五七案件未破,老邹一直当了一块心病,而他对那封“韩书记”的信印象极为深刻,走哪儿都忍不住对一下笔迹。这一次他一看这字迹便大为惊讶,这两个笔迹很像是一个人写的!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难道我老邹的人品能爆发到这个地步?


忍着激动又看一次,终于确认,这是一个人的笔迹。


鉴于案犯的狡猾,老邹没敢露出任何表情,只是找到那个办事员,让他马上带自己去找党委书记。对方很奇怪,告诉他你那个事儿,找谁都不行,排队吧。老邹说赶紧给我找人,误了事我让你生死两难。


大概是被镇住了,只好带他去见房产段的党委书记。


这位书记态度不佳,大概他觉得一个来求我们修管道的这么强硬纯属找茬,他说这个写保证书的是我们优秀团员,马上要入党的,先进工作者小邱,你们有什么事儿?


老邹连忙说明了情况,但对方根本不信邱某能和杀人案有关系。唯一的收获是老邹能够拿到几篇姓邱的所写材料,更坚定了两种字体属于一人的判断。于是立即赶回局里,请求尽快抓捕。


走在路上,老邹忽然想到,那个党委书记好像挺护姓邱的,而且工作水平很成问题,他要是泄露了案情,姓邱的可能逃跑,销毁罪证甚至自杀,那可就麻烦了。


于是,他紧急找到老丁,要求立即抓捕。


可惜,还是晚了,等警察们赶到房产段,邱某已经人去房空。后来经过了解,果然是那位党委书记造成的泄密——他不相信警方的话,找到邱某问了几句话,来确认他是无辜的。结果,邱某出了他的办公室,连房间也没回便夺路而逃。


那位党委书记因此后来受到处分。


老丁一行寻迹跟踪,发现此人上了开往吉林方向的长途汽车,于是立即开车去追,两个小时后追上了这辆车,可惜,车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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