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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王连载21】——孝动天下

 平安二零一七 2017-04-13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二一章  孝动天下

1

李娃卧房,岳飞看她麻布裙外披一件蓝色绸背子,眉头微皱。李娃察觉岳飞的神情有异,便说:“鹏举有话,不妨直言。”


岳飞说:“孝娥既是与我同忧乐,便不宜穿绸背子。”


李娃鼻子一酸,双泪直流:“奴家蒙恩封淑人,侍奉两镇节度使多年,难道一领绸背子也穿不得?何况奴家平日只穿素布,今日只为迎候你援淮西、平杨么凯旋,才穿此一回,岂得言过?”


两人沉默对坐,岳飞暗语:“我本当首先慰问她的辛劳,然而此时琴瑟不和,似亦问不出口。”


李娃暗语:“我本当首先慰问他的眼疾,然而他尚且介意绸背子,似亦问不出口。”


岳飞又想:“不成,我既失语,自当设法弥补,岂得推己责人?”便开口说:“多年以来,孝娥贤德过人,我岂有不知?此回又有生育的辛苦,我未能在家服侍,委是愧疚之至。”


李娃不语,岳飞又说:“我犹记得,建炎二年十月初冬,孝娥只穿布夹衣,却将自己的绵衣付与妈妈,又为发发、祥祥彻夜缝制。”


李娃听得,不免眼圈发红。岳飞感慨道:“转瞬已是八年,当时我们生计窘迫,难以备述。如今居住高堂大室,有婢仆服侍,然而国家的耻辱,生灵的苦难,又与八年前相差更甚。当时东、西、南三京尚未失陷,如今却是长淮以北,俱成异域。我此回征讨杨么,虽是湖寇已平,但当湖湘大兵、大旱之后,百姓生计艰困,亦是难以备述。此回军力可增一二倍,我也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忧的是又须聚敛江西、湖南、湖北三路百姓多少膏血?我亦略闻北方远狩的妃嫔,多是苦苦熬煎,切恐她们欲有一领绸背子而不可得……”


不等岳飞说完,李娃起身脱下绸背子:“此物当怎生措置?”岳飞暗语:“此亦非贵重物事,便是上市,又换得几个钱?”因而张口结舌,一时不好应答。李娃说:“不如给与三妹,她追随我们,含辛茹苦已是八年。何况几日之后,便将与祥祥成亲。”


岳飞握住李娃双手:“孝娥大贤大德,天下少有!


李娃说:“范文正公言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惟有他出得此言,鹏举行得此语,才是双绝!”


岳飞说:“祥祥与三妹的婚事,我想尽量从简。”李娃说:“阿姑之意,因三妹是忠烈孤女,尚得约略铺张。”岳飞说:“然而务必做到,不收礼,不请地方官。”李娃说:“此是自然。”

 

岳家厅堂,岳飞迎進万俟卨:“不期万俟运判至此,下官有失远迎,乞请恕罪。”万俟卨施礼道:“岳相公奋身许国,军功显赫,不数年间,官至两镇节度使,天下孰不钦敬?”


双方坐下,岳飞说:“下官本是寒微耕夫,少识诗书,岂得如万俟运判金榜题名?下官虽有复仇雪耻之心,然至今未立重大事功,而圣恩优渥,宠荣超擢,煞是有愧于心。”


万俟卨说:“不然,方今之患,或有大将富贵盈溢,不能为国家用命。中兴大业,自须仰仗岳相公。”


岳飞说:“常言道,独木难支,众树成林。方今君相与诸大将,须是相与并力,共赴国难,方得济事。万俟运判言语过当,下官岂敢领受?切望自今而后,不可复出此言,以利恢复大事。”


万俟卨一愣,旋即改换话题:“下官体探得,岳武德近日当有结缡之喜。”岳飞说:“国家患难时,儿子婚姻惟当简俭,所以与家人定议,不受礼,不请鄂州众官人。”万俟卨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起身送到岳飞面前:“下官有些少礼意,乞岳相公笑纳。”


岳飞接过礼单,约略扫视,但见上面写道:蜀锦二十匹、木绵布二十匹、杂色罗八十匹、珠子一百六十颗、白玉杯二件、玛瑙碗四件、象牙一对、金钱二十文。岳飞愠色渐生:“此礼极厚,折铜钱几何?”万俟卨说:“折铜钱两千贯,然都是下官的家藏物事,或是俸禄与公用钱所置。惟因我敬重岳相公忠勇,聊表寸心。”


岳飞怒道:“万俟运判须知,当前我所辖鼎州、澧州等地,大兵与大旱之后,百姓生计艰难,闻得已有人卖妻鬻子。万俟运判若将此等物什变卖,前往巡历,用于接济贫民,以宽君相忧顾,岂不大好!”言毕,拂袖而去。万俟卨僵立一阵,只得退走。


李娃卧室,岳飞怒气未平。李娃递给他一杯水:“奴家虽是女流,不问政务,然亦闻得,刘洪道虽有明州过失,尚且勇于事功,勤于职事;万俟卨则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小人,贪鄙无耻。”岳飞说:“我素敬重士人,以为他们饱读诗书,应当知晓礼义廉耻。然如万俟卨之辈,亦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李娃感慨道:“天下士人之中,廉寡鲜耻的,又岂止万俟卨一人?鹏举质直,如今又身为高官,如是遭逢矫伪趋奉之士,便不易察知隐情。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下最难之事,便是知人心。”


岳飞不语,李娃又说:“既然祥祥婚事已张扬在外,鹏举何不亲去拜会刘洪道,晓谕一番,以免失礼?”岳飞说:“孝娥之意甚好。”


万俟家厅堂,万俟卨约见王俊。王俊说:“我早曾言道,岳相公比不得他人,教你不得送礼,惟是前去道喜。你不听自家言语,致有今日之辱。我自在他麾下,亦是终日小心翼翼,惟恐稍有不是,而受贬责。此便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万俟卨哀叹:“下官不听王太尉劝谕,亦是后悔莫及。然而岳相公处事,亦望王太尉及时通报。”王俊说:“下官会得。”万俟卨取出二十贯铜钱给他:“此是区区物事,乞请笑纳。”王俊接过,欣然离去。万俟卨自语:“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日总有机会,报得今日仇辱!

 

2

鄂州招讨使司,岳飞对众人说:“如今神武后军已更名行营后护军,兵力陡增至十万。经与大家商议,决定扩充原来十军的兵力,并增设水军与胜捷军。任士安出任胜捷军统制,郝改任中军副统制,王俊改任前军副统制。”李若虚说:“鹏举已改任荆湖北路、襄阳府路招讨使,可按朝廷制度,使岳衙内出任书写机宜文字。”岳飞说:“便依此议。”


王横来报:“李干办、王干办回到鄂州。”岳飞说:“教他们入见。”李廷珪、王敏求進来,向岳飞施礼说:“参见岳相公。”岳飞说:“二位干办辛苦。”王敏求说:“此次带舟船往楚州,韩宣抚深表谢意与敬意,并回书一封,愿与岳相公修好。”


岳飞问:“韩宣抚在楚州如何?”王敏求说:“军府新创,如今楚州已修治得城壁、楼橹、堑壕,通商惠工,抚集流散,为一方重镇。”岳飞赞道:“此足见韩相公忠于职守。闻得国夫人梁氏在苗刘之变时救国家急难,又在黄天荡之战亲擂战鼓,激励士气,委是巾帼豪杰,尤属难能可贵。”


李廷珪说:“下官到建康,却受张相公冷遇,他亦没有回书。”岳飞颇为纳闷:“张相公是我旧帅,难道下官的礼节尚不周全?”李若虚说:“下官知得,张俊心胸偏颇狭窄,难容鹏举功名出他之右。此回你虽备极礼意,我料他反将赠送车船之举,视作有意夸示战功,益生嫉妒。”岳飞叹道:“人心难测,我亦只得以直解怨,而以国事为重。”


鄂州馆舍,杨祖云对王敏求说:“川、陕宣抚副使吴相公甚是仰慕岳相公的忠勇智略,故特命下官传来书信一封。今日岳相公召见并设公宴,我想顺便一问,岳相公平时家宴,是否皆是如此?”王敏求颇觉奇怪:“公宴有火头军操持,私宴则由婢仆操持。然而岳相公家雇婢仆,亦是到鄂州之后。”


杨祖云说:“若与吴相公的公宴相比,却是缺少营妓。吴相公设公宴,必定急管繁弦,宝钗艳舞,以助酒兴。”王敏求说:“下官去韩相公等军中,亦是如此。然而岳相公有令,军中不得蓄养营妓。”杨祖云问:“岳相公家中,可养得歌童舞女?”王敏求笑道:“岳相公至今尚无侍妾,又何以养得歌童舞女?”


杨祖云问:“不知岳相公有甚嗜欲?”王敏求说:“下官追随岳相公多年,依我所知,他惟嗜酒。然而官家与国夫人有酒戒,故不得饮酒。不知吴相公有甚嗜欲?”杨祖云说:“吴相公近年以来,嗜好女色,喜服丹石。闻得成都府的女子美貌,便不惜千金,命人前去寻访,故侍妾日多。吴相公亦因此而体弱多病。”


招讨使司,岳飞对众人说:“今接到朝廷省札,叫我等研究,是否将行营后护军的大本营搬迁到荆南府。众官人可就此计议。”孙革说:“荆南府地处江北,距离襄阳府较近,正宜屯兵,以便進取。”黄纵说:“杜工部有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董先说:“便依孙干办与黄机密所议。”王贵、徐庆、牛皋等人也说:“我等并无异议。”


任士安嗫嚅几次,却欲言又止。岳飞问:“任太尉有甚计议,且直道来。”任士安说:“朝廷与岳相公欲移镇荆南府,若是得计,下官安敢不说?然依下官之意,移镇利少弊多。岳相公在鄂州屯兵二年,诸事已立规模,倘若進取中原,其实与荆南府相距不远,又可依凭大江,据险而守。若是移屯,便失大江之利。非是必须移镇,况且鄂州户口又多于荆南。常言道,一动不如一静。”


张宪说:“下官以为,任太尉所言有理。”众人不再言语,岳飞说:“便依此议。”


书房,岳飞与黄纵隔书案对坐。岳飞说:“下官自幼家贫,未得如黄机密饱读诗书。故用兵行师,必叫众官人备谋、详虑、竭智,然后可以少有疏虞。”黄纵说:“今日集议移驻荆南府之事,足见岳相公慎谋,博采众议。”


岳飞说:“下官不过一介耕夫,误蒙主上拔擢,委以中兴大业,朝夕兢兢业业,惟恐有误职责。我若有纤毫是非,必被儒生写在史书之上,亦是万世揩改不得。日后黄机密若见下官过失,务必见告,我自当改过不吝。”黄纵说:“岳相公放心。下官日后遇事,必定直言无隐。”


岳飞说:“下官之意,移镇之事,便请黄机密代为草奏。你到军中不久,正可乘此机会,前去行朝奏事,以便知悉朝政,结识朝廷官人。不知尊意如何?”黄纵说:“下官愿往。”


鄂州东郊码头,黄纵带两名军士牵带马匹,离船登岸。黄纵说:“天色微明,而我等腹中饥饿,不如先找家饭馆。”军士打量一阵:“前方便有一家小馆。”黄纵说:“便去此馆。”


三人入店,店主迎来:“客官有何吩咐?”黄纵说:“三碗白米汤,一盆蒸糕。”店主端来,而后陪坐一旁。黄纵问:“生意兴隆否?”店主说:“自从岳相公驻节当州,保得一方平安,人烟繁盛,渐复旧观。小店生意也较以前兴旺。”


黄纵说:“我离鄂州已有两月,不知州城中有甚新闻?”店主说:“闻得岳相公将于近日纳妾,一方百姓传为异事。”黄纵顿感惊奇:“达官贵人妻妾成群,何以岳相公纳妾便成异事?”


店主说:“岳相公与众官人有异,他本是贫乏庄农,自从统大兵、做高官以来,煞是廉洁。人生在世,难过酒、色、财三关,惟独岳相公戒酒,不纳妾,轻视钱财,常以私财佐军用。故此回纳妾,便成异事。”


黄纵问:“岳相公既是轻色,不知是何等女娘子,叫他倾慕纳聘?”店主说:“女娘子不是本地人。闻得川、陕吴相公花钱二千贯,特为岳相公礼聘一个成都府的官宦士族女娘子,并赠金珠宝玉,资奁百万。这个女娘子端的是国色天香,人间少有,故岳相公亦愿纳聘。”


黄纵微微一笑,付钱之后步出店外。三人上马,黄纵说:“径去招讨司。”三匹马急驰,却遇王横迎面而来。黄纵等人驻马,王横说:“岳相公知得黄机密回归,招讨司中别无事节,请黄机密回家休息一日,与妻儿团聚,明日再到书房相会。”


黄纵见他在盛寒时节,只穿一件绯色单麻布军衣,冻得全身瑟缩,不免问道:“你何以不穿绵衣?莫非官人克扣,而有怨情?”王横说:“岳相公号令如山,并无减克,所请钱米,听凭军兵自用。我惟因家累甚重而已,并无怨情。”黄纵取出两贯铜钱:“既如此,我助你些许,以补贴家用。”王横推辞道:“多谢黄机密。然而岳相公亦曾助我,我尚可应付,不须多得。”


书房,岳飞对黄纵说:“国家财力拮据,如今养得本军十万大兵,东南民力耗弊已极,然而军中又常有衣食不足之忧。众军士平时不得爱养,战时又怎叫他们效命?”黄纵说:“然而此类军士并无怨言,道是并无克扣之事。”岳飞说:“我已体访得,军中如此军士,竟有七八百,正拟救济。”


黄纵问:“岳相公教阅训练,有甚要诀?”岳飞说:“约束贵于简明,武技贵于精练。我常与军士言道,战阵既交,手得执住刀枪,口得咽下唾液,便是勇敢。”


黄纵笑道:“此便是约束简明。下官日后随岳相公复中原,见大阵,有甚约束,愿岳相公见教。”岳飞说:“黄机密是儒生,未曾经历战阵,可随我观战。我教黄机密立马处,必定无害。若有便溺,切勿远立马侧。数万人的眼目,尽聚于下官手中之旗。倘若黄机密往来不定,军人便恶你扰乱他们的视线。待大阵移动,你便可随我移动。”


黄纵说:“下官今日受教良多,就此告辞。”随即起立,却又欲坐下。岳飞问:“黄机密另有甚事?”黄纵说:“长江岸边遇一店家,言道岳相公即将纳妾,视为异事。”岳飞笑道:“不料此事未有眉目,已经传遍远近。道听途说之辞,自来便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明日便见分晓。”


招讨使司,杨祖云拜见岳飞:“下官奉吴相公之命,携一万缗钱往成都,为岳相公觅得士族小娘子严氏。吴相公已出面做媒,许配给岳相公为妾。我已带严氏到鄂州对岸的汉阳军暂住,今日带来吴相公的书信与女方议婚的草帖。”岳飞腼腆万分,僵坐好一阵,才说:“下官怎生当得?”杨祖云说:“此是吴相公的盛情,严氏的厚意,如何当不得?”


岳飞说:“下官极是感荷吴相公,然而下官粗陋,严氏乃世宦之家,金枝玉叶,岂不委屈严氏小娘子?”杨祖云说:“严氏小娘子闻得岳相公英名,恨不能插翅飞到鄂州。如今已近岁末,正宜及时合婚,以增除夕、元旦新喜。”岳飞说:“且请杨秉义暂回江北,两日之后,恭请你与严氏小娘子同到鄂州,另行计议。”


岳家厅堂,吴惠娘对姚氏笑道:“如今有送到门前的四川名姝,亦是伯伯的艳福。”姚氏转望李娃,李娃笑而不语。岳铃说:“奴家料得,五郎必无此福。”姚氏说:“我们不须主动,且看五郎怎生理会。”众皆掩口而笑。


李娃卧室,岳飞问:“孝娥以为,此事当如何处分?”李娃微微一笑:“六嫂说过,既是送到门前的艳福,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岳飞说:“我岂得自食其言,有负妈妈与孝娥?何况严氏小娘子与祥祥、三妹同年,岂得有误她的青春?”


李娃说:“你何不拒之门外,却要教她前来?”岳飞说:“依我之意,是教她前来,由孝娥劝谕。”李娃呵呵一乐:“鹏举之意,是叫奴家做妒妇。”


岳飞说:“此事干系重大,既要退婚,又须厚结吴相公,请孝娥为我筹思。”李娃想得一想:“奴家不宜见严氏小娘子,尚需鹏举亲自劝谕。如若劝谕不得,惟有烦劳阿姑,方是正理。”岳飞说:“且依此议。”


招讨使司,一名女使将严氏及陪嫁的四个女子引進一个房间,先在屏风后面就座。稍顷,岳飞進入,双方间隔屏风说话。岳飞说:“下官便是岳飞,女娘子不远千里,前来鄂州,下官感荷厚意。”


严氏软语应答:“岳相公万福!”


岳飞恳切言道:“下官误蒙主上器使,官拜检校少保、两镇节度使及招讨使。然当国家忧患之际,须是遵禀先贤遗训,先天下之忧而忧,敢不朝夕惕厉?故我家老小,平时只穿布衣,吃稻米、齑菜,难得有麦面、猪肉,不知女娘子能否与全家老幼同甘苦?老母国夫人多病,不知女娘子能否躬亲侍奉,调理药食?当下官出军之际,不知女娘子能否与我妻李淑人一道,前往慰问众将士老小,抚恤孤寡?”


严氏愕然无语,只能发出不置可否的笑声。岳飞说:“既是不以为然,下官岂敢强留,有误女娘子的青春?请从此告辞。”言毕,岳飞离开房间,径至厅堂。


黄纵正陪杨祖云喝茶,岳飞進来说:“下官当修书与吴相公,极是感激吴相公的深情。然而严氏小娘子不能同甘共苦,下官也不敢将她强留。如今国耻未雪,主上昼夜不宁,我等做大将,又岂敢稍生安逸之心?”杨祖云无话可话,岳飞取出十贯铜钱:“杨秉义为我区区私事,往返辛苦,些少薄礼,聊表感激之意。”


旁  白:杨祖云返回仙人关,将实情报告吴,并说:“岳相公言道,如今国耻未雪,岂是大将安逸取乐之时。”吴深表敬服。)

 

4

镇江馆舍,张浚阅读刚刚送到的邸报:“赵瑗封建国公,進资善堂听读。”张浚将邸报狠狠一丢:“我冒酷暑到湖湘平贼,不料赵鼎竟趁我不在行朝之机,独占建储大功,煞是费尽心机!”又取出一份诗笺,冷冷吟道:“一扫湖湘氛秽消,生民涂炭得逍遥。更须早挂风樯起,共看钱塘八月潮。”随即一把撕个粉碎:“不久前他还写来此诗,不料他竟等不及八月,于六月兴潮!”


一吏胥来报:“左宣义郎、直龙图阁、知永州胡寅求见。”张浚立即改容道:“快教他進来。”胡寅入见:“德远安好。”张浚还礼道:“明仲前来,必有教我之处。”双方就座,胡寅说:“德远肃清湖湘,为天下除得腹心之患。此回沿江视师,不知有何见闻?”张浚说:“王师精练,已非七年前可比。天道好还,恢复中原有期。下官猥蒙主上委寄,回朝之后,当与赵元镇商议,于来年督师北上。”


胡寅问:“不知德远以为,刘光世与张俊治军如何?”张浚说:“明仲若有见闻,当不吝告我。”胡寅说:“下官沿途听得两首民谣,愿说与德远。第一首是,‘刘家寨里没来由,回易遍及二百州。健儿犹比乞儿贱,将校金珠藏高楼。’第二首是,‘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张浚问:“此谣何解?”胡寅说:“刘光世军,回易者数以万计,而与军士的供给,常被将校克扣,许多人因此而饥寒交迫。张俊则效法昔日东京的浮浪恶少,将军士从臀到脚刺花,人称‘花腿’。军士不仅为将校营造私宅,还修建名为‘太平楼’的大酒楼,酒楼的收入全归张俊私囊。张俊家藏白银数百万两,为防偷窃,每千两铸一球,唤作‘没奈何’,而今银球已到第一百八十四个,金球已到第四十九个。”


张浚说:“我去刘光世与张俊营寨视师,却见军伍尚是整齐。”胡寅说:“下官闻得,刘光世与张俊为迎候德远视师,早已做得手脚。刘光世于军中选拔八千壮兵,倍加请给,操演一月,惟供德远阅兵时一观。军中弊害山积,下官偶尔得自道听途说,亦惟是一鳞半爪而已。”张浚长叹:“军中积弊,委是积重难返。”


两人沉默许久,胡寅说:“我知德远有志于大举,然而刘光世与张俊二军又如何使得,不知有甚措置?”张浚反问:“明仲以为当怎生措置?”胡寅说:“下官以为,当效法周世宗与国朝太祖的刚决,不得教庸将统兵。”张浚问:“然而刘、张二军,又叫何人统率?”胡寅说:“可叫岳太尉并统刘家军,韩太尉并统张家军。”张浚沉吟片刻:“此事干系甚大,待下官回归行朝,与赵相公从长计议。”


胡寅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若要北伐成功,便须信用良将,授以全权。国朝自太宗官家以来,往往任用庸将,又将从中御,动辄掣肘,故武功不竞,沦落到靖康之时,其弊已极。若不改弦更张,切恐难以洗雪不共戴天之仇。下官念及赵元镇、张德元有故旧之情、恢复之志,故進此忠言。”


张浚暗语:“倘若岳飞、韩世忠掌管更多军力,自己岂不成为空名都督?若将刘家军和张家军改作都督府的直属部队,岂不更好?”却说:“下官受教。”

 

5

江州,岳飞、岳云和王横三人三马,到达岳家市。岳飞岳云说:“当年听你妈妈建议,我在庐山之南求田问舍,为南逃的岳氏宗族购得耕织之资,今日已有老小一百余口,房屋七十多间,被当地人称为‘岳家市’。”岳云说:“但见这青山绿水,平畴良田,柳暗花明,好不令人心旷神怡!”


一牧童骑牛上前,用河北口音问道:“此处是岳家市,敢问官人们何往?”岳飞听到乡音,倍觉亲切,下马还礼道:“自家姓岳,与你同宗?”牧童问:“莫非你们自鄂州来?”岳飞说:“正是。”牧童喜道:“你必是做大官人的岳五郎,自家是三六郎,祖父是岳氏族长。”岳飞忙见礼道:“拜见三六叔。”


牧童带岳飞一行还家,老远叫道:“大官人岳五郎前来!”族长急忙出迎:“果是五郎?赶快通知全市老少!”岳飞抢先施礼:“孙辈拜见祖父。”岳云也施礼道:“重孙辈拜见曾祖父。”稍顷,岳家老少纷纷前来,将岳飞、岳云、王横团团围住。族长说:“立即宰猪杀鸡,今夜全市大宴!”


岳飞忙制止道:“你们南迁,在此耕织辛劳,生计不易,切不可为我杀生。我们在船上已经斋戒,明日尚需去东林寺礼佛。”


族长执定岳飞双手:“五郎,我们岳家世代为农,惟知扶犁握锄。不期出得一个大官人,亦是祖宗积德,十二侄积德所致。”一个族人说:“忆得五郎少年时,相士们常说你命运不济,可知他们所言,不得尽信。”岳飞说:“我亦自知命运绵薄,如今却蒙皇上恩典,做得高官,所以平时衣食住行,不敢奢靡。”


另一族人说:“世间惟羡官人,住的是高楼大厦,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行的是香车宝马,妻妾成群,一呼百应。五郎既是俭素,却又有何做官人的乐趣?”


岳飞说:“实不相瞒,我惟有做官人的忧苦,从未有过做官人的快活。我统十万雄兵,且不论用兵厮杀,便是应付将士的日常衣食,亦常忧心忡忡。军士衣食不足,我便寝食不安。自家俸禄虽多,常用以资助军需,亦是所余甚少。惟愿他日平定燕山,早日到得此地,与你们同享退隐农耕之乐。”


又转头对岳云说:“稼穑艰难,你不可不知。且在此做一天农活,再回船上。”岳云说:“遵命。”


族长说:“五郎,你既是日后欲退隐江州,我等计议,须为你在城中另建一处住宅。”岳飞推辞道:“你们在此农务,忙碌劳苦,如何使得?”族长说:“此亦是大家心意。五郎为族人购置田舍,使众人得以安生,如今须遵族众好意,不可推却。”族人纷纷劝说:“五郎须遵族长之意。”“五郎不依,我们仍得建造。”岳飞只得说:“也好。由我出资,劳作由岳氏族人承担。”


次日,岳飞与王横驰马直往东林寺。刚到虎溪桥前,慧海、黄纵、孙革、张节夫、梁兴、董荣等人已出寺门迎接。岳飞向慧海长揖:“下官拜见长老。”慧海合十还礼:“岳相公一别三年,到敝寺不易。”


众人随慧海往观华严阁、卢舍阁等故地,张节夫远望一朵白云绕出香炉峰顶,不由说道:“陶渊明有诗,‘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归还。’”慧海笑道:“此语亦得禅境。当年怀海禅师有诗,‘绿杨芳草春风岸,高卧横眠得自由’,‘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便与此相似。如若悟得五蕴本空,六尘非有,便当皈依我佛。”


岳飞说:“我知得佛法忍辱无争,慈悲为怀。然而国耻家仇至深,如若忍辱,切恐大宋便不得立国,天下苍生的罪苦尤重。”


慧海说:“大千世界,众官人是俗家人,贫僧是出家人,自当各行其是。慧能禅师亦曾言道,‘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必在寺。’”


岳飞说:“我亦闻得,释迦佛曾经言道,‘若欲不离世俗而修成如来,须待转轮圣王出世。’此语怎讲?


慧海一震,回头凝望岳飞:“此语不当问我,而当问你自己。莫道今日你是叱咤风云的大将,难保他世不是济世救人的圣王。天道深远,悠悠万世,几人识得?


岳飞如有所悟,却无言语。黄纵说:“我料岳相公此生,难有解甲归隐、立地成佛之日。”


慧海说:“道中与道外,不在形式,而在内心。岳相公佛缘深广,老衲尚看不透彻。”岳飞说:“感荷长老启悟。”


江州船上,李纲对岳飞说:“此次老夫离开临安,本可取陆路到洪州,然欲了解沿江形势,故出镇江运河口,上溯大江,顺道与鹏举一会。”岳飞说:“得与李相公再会,委实万幸。”


李纲问:“依目前事势,倘若鹏举以孤军北上,可得济事?”岳飞说:“刘豫既是倚仗虏人为援,举兵京西,便须与虏、伪决战。然而深可忧者,不在用兵行师,而在粮草不济。下官以为,举兵可先自襄阳北上,攻取商州、虢州一带,以此兵临黄河,既与太行山忠义军声气相接,又得以号召陕西忠义军民,然后可谋取西京与东京。”


李纲问:“若是灭亡伪齐,需得多少时日?”岳飞说:“军事难以预料,岂得百胜而无一败?如若稍宽时日,可以二三年为期。”


李纲叹道:“我与鹏举相处,虽时日苦短,却深知你用兵三难。”岳飞问:“何谓三难?”


李纲说:“一是可胜而不可败,朝廷本无百折不挠,誓不与仇虏俱存的坚志,若是小有挫折,必见议和之说蜂起,阻挠用兵。二是宰辅难于以诚相待,和衷共济。三是行营五军难以协力,胜不相庆,败不相救。鹏举避免三难,极是不易,须是慎之又慎。”


岳飞说:“下官敬受李相公的教诲,敢不铭记在心!”


李纲说:“如今主上信用鹏举,亦是难得之机。如若鹏举幸得成就素志,又当如何?”岳飞说:“须是急流勇退。下官已在江州购得田地房产,倘若功成,便立即上奏,解甲归田,读经诵佛,以度余生。”李纲暗语:“他已通透人生,深知功臣必受猜忌的道理,我自无须多言。”便说:“甚好,甚好!”


稍顿,李纲又说:“如今江西兵力不足,老夫到任,亦须整饬防务。任士安曾追随老夫,颇为得力。我意欲将他调回江南西路,不知鹏举可得放行?”岳飞说:“任太尉颇有识见。既是李相公用他,下官岂得不放?”

 

6

绍兴六年,正月元宵过后,宋高宗召宰执面对。张浚说:“虏势未衰,刘豫盗据中原已七年,为谋叵测。臣愿乘陛下庙算,亲行边塞,部署诸将,以观机会。倘若有机可乘,便行進兵,以图恢复。”宋高宗转望赵鼎,赵鼎说:“如今国势稍安,然而兵将未练,财力不足,而沿边把截疏虞之处尚多。不如整饬数年,待国力完固,然后举兵北向,此是万全之计。”


张浚说:“边防虽是未备,然亦无须环数千里,寸寸而守。当年楚、汉交兵,刘邦驻兵殽、渑之间,项羽虽勇,亦不敢越境而西。太原未失陷,粘罕兵马亦不敢渡黄河,皆是此理。今有数路大军在前,何惧敌人深入?倘若王师深入,虏、伪必定自守不睱。”宋高宗说:“莫如张卿视师江上,主持都督府,而赵卿居中总揽政事,表里相应。”赵鼎只得说:“臣遵旨。”


宋高宗问张浚:“张卿以为,当怎生部署诸将?”张浚说:“韩世忠忠勇,岳飞沉鸷,可以倚办大事。刘光世与张俊,惟可進屯江北,张立形势,而难举兵北向。”宋高宗说:“便依卿议。不知卿欲将督府设于何地?”张浚说:“臣欲将督府设于镇江。”宋高宗说:“此事亦依卿议。卿出行之日,朕当诏令百官送行。”


镇江都督府,张浚召见岳飞。岳飞及随员進入作揖:“参拜张相公。”张浚说:“请岳太尉等就座,共议军事。”众人坐下,岳飞手指梁兴、董荣说:“梁、董二太尉在河东,斩得耶光禄的首级,大破虏军,战功非细。今因情势有变,才暂归鄂州。”


张浚对梁兴、董荣说:“你们在河东孤军奋战,忠义可嘉,战功可贺。可于明日坐船前去行在,朝拜主上。主上欲知两河情实,当另有封赏。”梁兴、董荣齐道:“遵命。”


张浚问岳飞:“闻得岳太尉当年在河北,曾与行营前护副军都统制王太尉稍有睽异?”岳飞说:“王都统忠义,此事下官诚有过犯。”张浚笑道:“当年之事,亦非岳太尉一人的过犯,而岳太尉引躬自责,亦见得大将气度。如今王太尉已自川陕移军荆南府,年老得病,病势不轻,而部属尚无可委任之人。赵相公与我商议,欲以朝命叫他移军襄阳府。若他沉疴不起,便叫岳太尉就近并统此军,以免别致生事。”


岳飞喜道:“八字军俱是忠义将士,若命下官兼统,自当推诚相待,与本军官兵同甘苦,共赏罚。”张浚说:“我料岳太尉有此一说,然此事尚非定议,须候朝命。”岳飞说:“下官会得。”


张浚转换话题说:“朝廷欲于今年大举,不知岳太尉有甚谋划?”岳飞说:“伪齐窃据京东、河南、陕西等地,自当先取,然后可以進图河北、河东。朝廷养得行营五大军,将士已有数十万。如若五大军分進合击,料刘豫必定难于支捂。少则一二年,多则三年,必可如愿。”


张浚说:“陕西另当别论。然刘、张二太尉兵马并未素练,如若稍有蹉跌,岂不损动朝廷锐气?”岳飞说:“刘、张二相公属下,并非无强将悍卒,愿为朝廷立功受赏。若教他们二军進击,诚恐误事。然五军并進,互为犄角,互通声势,便足成功。”张浚说:“刘豫兵马不足虑,然而虏人过河救援,切恐刘、张二军便难支捂。”岳飞说:“兵伐刘豫,便须与虏人决战。如若不能破虏军,亦是灭不得伪齐。”


张浚问:“岳太尉欲于何处用兵?”岳飞说:“欲自襄阳府,出兵商州与虢州。”张浚说:“北伐大事,待我明日与众太尉共同计议。会议之后,岳太尉可去行在,朝拜主上。”岳飞还想再说,黄纵向他使个眼色,他便打住。


岳飞馆舍,韩世忠风风火火前来:“岳五,岳五在哪!”岳飞当即出迎,向韩世忠长揖:“下官拜见韩相公!”韩世忠笑容满面,执定岳飞双手:“岳五,你为朝廷立得大功,煞好!我等去年有约,若破不得杨么,我便须罚你一盏。今日却须你罚我一盏!”


岳飞说:“此是下官秉承君相成算,何得言功?日后我等兵進中原,方得有功可言。”韩世忠大笑:“此说便是正理!”


二人手牵手入室坐下,岳飞说:“明日共议军事,下官指望五军并進,韩相公以为如何?”韩世忠不以为然:“刘三与张七两军,怎生出战?若要用兵,惟有我出兵京东,你出兵京西。”岳飞说:“仅两军進击,切恐张不得声势。”韩世忠说:“且待明日张相公定议。”


次日,张浚于都督府计议军事。张浚说:“我奉圣旨,视师江上。战乱之余,应付大军粮草,甚是艰难。今奉诏命,以刘、韩、张三太尉兼营田大使,岳、吴二太尉兼营田使,招集失业与自虏、伪归正的百姓,给以牛粮,叫他们一意耕耨,以足兵食。”稍顿,又说:“众太尉有甚進取的计议,可悉心开陈,我自当择善而从。”


韩世忠说:“下官奉命防拓淮东,若要進兵,淮阳军自是必争之地。下官愿自楚州出师,先取淮阳军,然后再议收复京东。”


张浚微微点头,又将目光转向张俊。张俊说:“本军训练未精,器甲未备,然亦不可不黾勉国事。下官意欲仍在建康府练兵,而分兵出屯盱眙,声援韩五,相机用兵。”


刘光世说:“下官愿统左护军出屯庐州,招降伪齐军,然后相机行事。”张浚说:“刘、张二太尉,主上对你们宠眷已极,你们须是努力,方得不负圣恩。”张俊接口说:“我且精练将士,惟求日后与韩五、刘三、岳五大合军势,誓破顽敌,洗雪仇耻,以报圣恩。”刘光世说:“下官亦是此意。”


张浚面向岳飞,岳飞脸色严峻,内心暗语:“如若再重复五路出兵的计划,不但得不到响应,还将得罪张相公与刘、张二大将。然如不言,又岂尽得臣子的职责?”


于是委婉言道:“下官切望五路齐出,分進合击,寻机与虏军决战。我则自襄阳出兵,先取商州与虢州。”张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刘光世则明显露出不悦。张浚暗暗掠过一丝厌烦的神色,居高临下道:“四太尉的计议各有千秋,但今年惟是王师稍试锋芒,可由韩、岳二太尉各依所议出师,且看战绩如何。明年另谋大举,可相机依照岳太尉的计议用兵。”


四大将退出,韩世忠对岳飞说:“我虽与岳五的计议有异,却见得岳五的忠心直言。”岳飞微微一笑:“韩相公欲于何时出兵?”韩世忠说:“我明日归楚州,便進兵淮阳军。”岳飞说:“下官依圣旨,尚需去行在朝见。韩相公不如稍停,待下官回鄂州后,与韩相公分东、西两路,共同進军,夹攻刘豫。”韩世忠笑而不答,却在心头自语:“我必先你出师,抢占头功!”

 

7

馆舍,岳飞对众人说:“张相公一味迁就刘、张二相公,又不教川陕吴相公用兵。下官此回朝见,须与主上面陈用兵方略,你们以为如何?”张节夫说:“下官以为可行。”孙革说:“岳相公面对主上与拜见赵相公时,可直言都督府会议的曲折情实,不加褒贬之词。”


黄纵说:“岳相公须念李丞相的叮嘱。既是张相公愿在今年小试兵锋,莫如持重用兵一年,待来年再议大举。下官去冬已到行朝一回,稍知赵、张二相公有异议。赵相公主守,张相公主攻。便是岳相公面陈曲折,主上亦当主持张相公的方略。”岳飞说:“既如此,面陈亦是无济于事。然而身为大宋臣子,尚需依孙干办之意,竭尽职责。”


稍顿,岳飞又说:“当年赵相公在江西,尚有锐气,此后又力荐下官复襄汉,力主亲征,何以转而主守?其实所谓主守,无非是行苟安之政。”黄纵说:“赵相公决意复襄汉,主亲征,是以为不如此,便不得立国。如今国势已安,他便不主進取。”岳飞说:“然而赵相公是陕西人,难道他毫无故里沦丧之痛?”张节夫叹道:“天下最难知的,便是人心。刘光世与虏人有杀父之仇,然他岂有复仇之志?”岳飞长吁一声,不再评论。


政事堂,红烛高照,赵鼎、折彥直宴请岳飞一行。岳飞起立为赵鼎、折彥直斟酒:“下官今日为二相公斟酒,期望他年他月,得以到达解州与府州,为二相公荣归故里洒扫道路。”赵鼎问:“此回岳太尉与韩太尉依督府之命出兵,平定伪齐,欲以几年为期?”岳飞乘机言道:“军事利钝,无以预料,下官难保百胜。然而与仇虏交兵,小有挫折,便动摇犹豫,则决无成功之理。大宋兴衰成败,便在此一念之间。”


张节夫说:“当年刘邦与项羽屡战屡败,却有必胜之志,故垓下一战成功,开创四百年帝业。”孙革说:“下官追随宗留守多年,宗留守救援真定府失败,然而数月之后,又兴起哀师,一举扫荡李固渡之敌。后又败于南华县,却是坐镇东京,于建炎初大挫粘罕。可惜天不假年,而叫黄潜善、汪伯彥之流奸谋得逞,四京相继失陷。如今一旦哀兵奋起,便当效学宗留守,则中兴大业必成。”


折彥直笑道:“今日只顾畅饮,莫谈国事。”梁兴说:“末将与董太尉此回到行在,身受重赏,然而念及太行山的忠义将士与两河百姓的无边苦难,实难开怀畅饮。”折彥直满脸不悦,赵鼎虽不露声色,却默然无语。


朝堂,岳飞向宋高宗叩拜:“恭祝圣躬万福。”待岳飞起立,宋高宗说:“卿不负朕望,自平湖寇以来,朕久欲一见,今日方得如愿。”岳飞说:“臣久违阙下,亦是欲睹天颜,少慰臣子瞻恋之心。”


宋高宗说:“朕以父兄蒙尘,中原陷没,痛心尝胆,不敢安卧。今日国事,正赖卿等深体朕怀,各奋精忠方略,勉图报效。卿有甚事,可悉心开陈。”


岳飞说:“臣已上奏,以为襄阳府等处原系京西南路,今收复已久,乞改襄阳府路为京西南路,使路名归于旧制,以示朝廷不忘中原之意。”宋高宗说:“朕与大臣商议,依卿所奏。”岳飞说:“臣乞五路大军并出,分進合击,择机与虏人决战。”宋高宗说:“朕已委任右相张浚筹划。卿归鄂州后,便可发兵北上,讨伐伪齐。然而军中檄文之类,惟正刘豫僭逆、背弃君父之罪,不需张大事势,引惹虏人。”岳飞只得说:“臣遵旨。”


宋高宗转望赵鼎,赵鼎宣布:“三省、枢密院奉圣旨,岳飞移镇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升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副使,增重使名,以示朝廷委寄之重。”岳飞跪叩:“中原故土,尚未得尺寸恢复,而陛下厚恩重赏,早已逾越臣子微劳,臣岂敢领受!”宋高宗说:“卿智勇兼备,秉性忠义,朕今日升卿为宣抚副使,正是责成之意。卿不须辞免。”


政事堂,张浚、赵鼎、折彥直夜宴。赵鼎说:“朝廷命薛弼知荆南府,教王彥移军襄阳府。然而王彥上奏,言道他与岳飞有宿憾,不服岳飞节制,不愿移屯襄阳府。下官切恐军中生事,不敢强令王彥移屯,而王彥近日病体亦自痊愈。”


张浚说:“下官以为,八字军皆是中原劲兵,而王彥年老体衰,终须由良将取而代之。不如教他带兵赴行在,日后另委刘锜代统此军。”赵鼎说:“薛弼足智多谋,可另作书,教他抚定王彥一军,以防变生肘腋。”折彥直说:“便依此议,明日奏知主上。”


张浚说:“韩世忠出兵,虽有小胜,却因兵力不济,未得淮阳军。今日想勾抽张俊属下赵密一军。”赵鼎说:“张俊军中勇将,第一便是赵密。若教赵密归韩世忠,切恐张俊不服,又因此与韩世忠不和。”张浚说:“当今所患,便是朝廷号令诸将,不得如五指相应。若以都督府下札,教张俊听命,此亦是一新军政。”


赵鼎笑道:“下官有一移花接木之计。杨沂中武勇,决不亚于赵密。可教杨沂中统本军到淮东,支援韩世忠,却不受他节制。而命赵密统一军护卫行在,张俊便无以为辞。”张浚说:“此是元镇妙计,下官不能及。”折彥直也附和道:“此岂止移花接木,更是瞒天过海。”


张浚说:“自官家渡江以来,曾以建康为行在。依下官之意,如今国势已定,不如将行在北迁建康,以便進取。”折彥直马上反对:“一动不如一静。如今临安已成规模,何须另行劳民伤财?”张浚说:“不迁行在,便难立恢复之志。”赵鼎说:“此事重大,莫如他日从长计议。”张浚暗语:“他二人果是互通声气!”便不再言语。

 

8

江上,岳飞船舱,梁兴说:“岳相公出师在即,我与董太尉欲取陆路,先去太行山,以便日后与大军互为犄角。”岳飞想一想,对岳云说:“你可与梁、董二太尉先归鄂州。目前军中少弓,可将宅库中所有物事,除主上宣赐的金器存留外,尽行出售,而后教军匠造弓两千张。”


黄纵说:“军器当破官钱。”岳飞说:“朝廷财力拮据,便是乞得,亦须上几个札子,极费周折。此是北伐急用,自家钱财,无非是朝廷赐予,正宜破费。”张节夫叹道:“若叫张相公破费他家一个‘没奈何’银球,切恐痛断肝肠!”


鄂州岳家,岳飞拜见姚氏:“儿子向妈妈请安。”姚氏说:“今日除六新妇外,众女眷都在场。因有一事与她相关,早待五郎归来定议。”岳飞问:“何事?”姚氏说:“六新妇在我家十余年,同历患难,煞是贤德。自六郎不幸去世,守寡也已五年。虽有张衙内做她义子,然而青春守寡,终非了局。老身与众人计议,欲与六新妇另嫁。”


岳飞说:“此事孝娥曾与我提及,然我忙于军务,委实愧对六嫂。妈妈等既有主张,儿子自当听命。”姚氏转望李娃,李娃说:“我曾与鹏举提及张太尉,惟是鹏举无暇过问。如今二姐已私下问过,张太尉极是情愿。”岳飞问:“不知六嫂意下如何?”姚氏说:“老身已说得六新妇情愿,惟是候你归来商议。”


岳飞说:“六嫂虽是再婚,万万不得苟且。然而刚托祥祥变卖家资营造弓箭,家中必定余财无多。”姚氏说:“五郎放心,六新妇虽是识道理,我们亦必不将她亏负。”


李娃说:“数年以来,阿姑已为姆姆积攒得四百贯铜钱,足供婚事。”岳飞颇觉宽慰:“不知张衙内夫妇之意如何?”岳铃说:“张衙内夫妻愿叫张太尉为义父。”岳飞更觉欣喜:“既是如此,恭请妈妈择定吉日。”


汉阳军北上途中,岳飞大军進发。岳飞与张宪并辔而行,岳飞说:“张四哥新婚数日,便又须征伐,我心委实惭愧。”张宪说:“我自第一次到岳家,便视自己为阿姑义子,岳五哥兄弟。今日何出此言?”岳飞说:“岳家人亦视张四哥为自家子弟,你我从此更不须区分彼此。”


突然,岳飞发现路边一家食店的屋顶缺少一束茅草,立即下马進店。店主上前问候:“敢问官人吃甚?”岳飞说:“我并非前来饮食,惟问店屋上如何少得一束茅草?”霍坚忍不住对店主介绍:“此便是本军的宣抚岳相公。”店主忙下跪叩头:“小的拜见岳相公!岳相公的军兵未尝有一毫扰人,小店新盖时,原是少一束茅草。”


岳飞当即将他扶起:“岂有新盖店屋,而缺一束茅草?军律如山,你休得掩覆。”而后下令:“王太尉、张太尉与郭太尉,立即通报全军,查寻过犯军兵。”三人齐道:“遵命!”


稍顷,三人押一背嵬骑兵来到店里。骑兵跪在岳飞面前,岳飞厉声道:“从实道来!”骑兵说:“我行军时,系马于屋檐下,到店中买一炊饼。不期闻得岳相公到,便着急上马,误掣一束茅草。”岳飞问店主:“此人所言,是否属实?”


店主说:“此健儿端的并无过失,乞岳相公宽贷。”店主妻子也上前跪下:“奴家久闻岳相公军纪严明,然今日健儿误掣茅草,端的未曾扰人。倘若将他置于军法,我等便无地自容。乞岳相公慈悲为怀。”店主见状,也随妻子跪下。


岳飞扶起店主夫妇:“我自当原情宽恕。”转对军士说:“你是我背嵬亲兵,上阵厮杀,全仗你们与众将士用命。然而有过犯,亦须依法论处。”当即命令郭青:“可将他责杖一百。”又对王贵、张宪说:“可以此通令全军,不得扰动民间一草一木!”


大家上马,继续行军。李若虚说:“依下官看来,今日鹏举处分过重,便是责杖二三十,亦足为儆戒。”岳飞说:“李参议何不早说?”李若虚说:“军中贵于论阶级高下,下官若是驳议,有妨大将威令。况他已无处死之忧,惟是杖刑或轻或重而已。”岳飞对众人说:“日后如遇此等事,你们以为我处分不当,便直道来,不须多有顾忌。”众人齐道:“会得。”

 

9

刚出汉阳军地界,一军士快马而来,到岳飞马前跪下:“鄂州急报,姚太孺人病危!”岳飞如遭晴天霹雳,一骨碌从马上跌下。众人聚拢,岳飞挣扎起身说:“妈妈病危,我不能不归鄂州。然而大军北進,岂可因自家私事而妨废?请王、张二太尉依原来定议,处分军事。”


王贵说:“下官遵命。然而岳相公既归鄂州,宣抚司亦不可无人。”张宪说:“下官以为,李参议与黄机密当随岳相公归鄂州。”


岳飞对王横说:“立备笔墨,我当急奏朝廷。”王横找来一块木板搭在岳飞面前,再将纸笔奉上。岳飞跪下,当即泣泪写道:“臣老母姚氏,年近七十。侵染疾病,连月未安。近复腿脚绞痛,起止艰难,别无兼侍以奉汤药。人子之心,实难安处,伏望圣慈,绍臣悃幅,别无规避,暂乞许臣在假,以全侍奉之养。”


岳飞、岳云、王横及黄纵、李若虚等一路打马急奔,岳飞冲在最前,心急如火。到得岳家厅堂,岳飞、岳云不见姚氏,只见灵堂。二人立即入室,换得白麻孝服,跣足来到姚氏灵前,失声痛哭。岳飞问岳铃:“妈妈临终前,有甚遗言?”岳铃说:“妈妈自得病后,终日昏迷,并无遗言。”岳飞哭道:“儿子不孝,万诛何赎!”


岳飞朝夕号恸,眼疾很快复发,李娃只得给他蒙上一块纱布。岳飞说:“我等平日爱惜钱财,然而此回妈妈丧葬,亦当不拘常情,务从优厚。我未得送终,已是不孝。如若安葬过于俭薄,便是大不孝之罪,上通于天。”李娃说:“鹏举放心,倘若阿姑葬礼苟简菲薄,奴家亦是大不孝。我已将主上宣赐的金器全部变卖,又从旁借得一些铜钱。”


初夏,岳飞、岳云赤脚与十多个民夫扛抬姚氏棺材,取陆路向江州進发。岳家人等,均穿重孝随行。民夫轮流替换,岳飞、岳云却扛抬始终。王横强要替换岳飞,岳飞推开他说:“不须。妈妈即将与我永别,我岂得不亲自送她?”王横又要替换岳云,岳云也推开他说:“阿爹送妈妈,我送阿婆,自当诚心实意。”


大雨不时降下,人们或撑雨伞,或披蓑衣。岳飞、岳云冒雨在泥泞之中跋涉,王横撑来大伞,岳飞又将他推开:“不须。未得在妈妈生前尽孝,我已抱恨终身。如今正当赎不孝之罪。”王横还想苦劝,李娃忙制止他说:“王太尉且休。不如此,便不足尽诉鹏举的哀思。”


江州瑞昌,临时住处,岳飞对李娃说:“刚刚收到朝廷发出的三省、枢密院札,一则在常格之外,特赐银一千两、绢一千匹,襄助丧事;二则命我起复,立即回军措置军事,不同意王贵、张宪代统大兵北伐。”李娃说:“鹏举之意如何?”岳飞说:“我已写好上奏,请孝娥帮助斟酌。”


岳飞取出奏文,李娃展开读道:“飞以身服戎事,未尝一日获侍亲侧,躬致汤药之奉。今者遭此大难,荼毒哀苦,每加追念,痛不欲生。臣重念为人之子,生不能至菽水之欢,死不能终衰绖之制,面颜有腼,天地不容。伏望圣慈矜怜余生,许终服制。”


李娃说:“鹏举之意,依奴家看来,既是乞请,亦是孝谏。”岳飞说:“孝娥深知我心。百善孝为先。庶民、臣子之孝,本当如此。然而天子之孝,何得与掳掠父母兄弟之仇共天地?”


东林寺禅房,岳飞独自一人,盘腿端坐蒲团之上,双目微闭,泪水不断流淌。蓦地,窗户传来敲击声。岳飞睁开双眼,见是慧海,忙起身长揖。慧海轻手轻脚進入,合十还礼。


两人相对而坐,慧海说:“贫僧知得,岳相公近日哀痛无极,形神皆苦。却是何故?


岳飞说:“下官自幼多蒙妈妈恩养训导,而生性愚鲁,屡犯过失,已是有负妈妈慈恩。此后做佃客,从军在外,致使妈妈流离失所,饱受惊悸、颠沛之苦。国家南渡之后,我因王命在身,又不得尽孝。思前想后,此不孝之罪,端的是天地难容。”


慧海说:“然而岳相公须知,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坦然寂静,便是大道。国夫人生前重善积德,敬天礼佛,今既解脱得人世罪苦,何憾何恨之有?岳相公恪遵母命,为国事驱驰南北,便是大孝。若只在家侍奉汤药,不离左右,惟是小孝。国夫人虽未有临终遗言,然而岳相公亦当体念她的至意。如若惟是终日痛楚忧苦,寝食不安,切恐她的在天之灵,亦是难安;岳相公却在她的身后违背训诫,尤非孝道。”


岳飞舒出一口长气:“感荷长老指点迷津。”


慧海说:“此惟是常理。而岳相公生生世世,却不知有多少父母兄弟,有多少妻子儿女,如若一一执著,莫非便惟是为人而生,为情而存?


岳飞起身长揖:“我已隐约知得,我并非为人而生,为情而存。今虽欲成全为人之子的孝道,却亦有高远之外的真正家园。我久远之前的记忆,似乎又开启一层。”


慧海说:“岳相公虽在尘世之中受束缚,却在高远之外真自如。惟因此生此世的使命如此,所以备尝种种至情,亲历种种极险,一则为万世立标准,一则与众生结大缘。此等洪誓大愿,端的无边无涯,殊胜悲壮。贫僧虽看不十分明白,却知微末点滴,亦足震动我心。就此告退,且请一夜安睡。”岳飞说:“谨遵长老计议。”


东林寺客堂,黄彥节会同知州等官员抵达。岳飞穿一身衰服出见,黄彥节说:“官家命岳相公起复,岳相公须是身穿朝服,方得跪领圣旨。”岳飞面有难色:“主上有旨,自当遵禀。然而黄阁老须念下官终日忧苦号泣,两目昏赤,方寸已乱,亦是难以措置军务。下官上奏,恭请主上命王贵与张宪代统本军,方得不误军机。”


黄彥节说:“自古忠孝一理,在家为孝,在国为忠。如今君父有命,臣子自当领受。国夫人大贤大德,人所共闻,她的在天之灵,也当以岳相公恭依君命,而万分欣慰。下官恭请岳相公更衣。”岳飞只得说:“待下官更换朝服,跪接圣旨。”黄彥节喜道:“岳相公深明大义,下官也得奏禀官家。”


下章预告 长驱伊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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