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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也:故乡的河——追忆曾经的小桥河水人家

 黄律师的书屋 2017-04-14

贾也:故乡的河——追忆曾经的小桥河水人家

原创 2017-04-13 贾也 观鉴

观鉴  | 锐眼观天下,毒舌鉴是非点名关注


在我的成长经历中有一个场景,随着年岁的虚增,越来越清淅,清晰到触手可摸的程度。

那时的我,掌心触摸着麦芒徜徉在田间,痒酥瞬间从手心传导到心里,如同注入天地之气般,然后又一阵撒腿狂奔,风在耳边呼啸,成为一个追风少年,路的尽头就是河埠头,然后就一屁股坐在石礅上,将脚泡在水里,鱼儿瞬间惊散,又瞬间聚拢,开始和我的小脚嬉戏起来。我随身捡起一片瓦片打水漂,鱼儿便随着瓦片,跃出水面,相逐而去,而渐散的涟漪,将我的思绪带得很远很远,往往半天才回过神来。谁知一回神过来,我都已经到了怀旧的年岁。

我魂牵梦萦的河,曾经每年都会迎来新娘的,从远处缓缓驶入村里,接下来就能热闹几天,再接下来,就进入男耕女织,养儿育女的日常了。

听我妈说,她也这么乘着船来到这里的,只不过,她没有迎娶的仪式,因为她是个孤儿,从小都不知道父母是谁。她进入我家后,只是听说这里有饭吃能管饱。她到我家的那个年底,父亲摇着船带她到乌镇里买身新衣,也算是结婚了。说实在他们没有爱情,只有婚姻,过了一年后便生下了我。

我家住在河边,称得上真正的枕水而居,不过,家家户户都如此。每当春夏之交,那时一场大水会如约而至,水漫到岸边,鱼儿甚至可能跳进屋里面。

河里鱼虾龟鳖、蟹蚌蚬螺等等,应有尽有,俯拾即是,是一个值得我去探索的新世界。我看过黑鱼妈妈带着一群小黑鱼仔游过,如同泼墨一般,稍有动静,立即散去。记得小时候乌龟还挺多的,时不时会从河中爬上岸来产蛋。那时大家都去上学了,而失学的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就跟在乌龟后面瞎遛,乌龟很无辜地回头看着一样龟速的我,几个回合后,就是自顾地爬着,木讷的我究竟总是跟丢了。

其实,到河边去戏耍是绝对禁止的。我二表姐过河,想到我家吃碗面,结果被淹死了。我那个裹小脚的曾祖母告诫我:河里有一个水鬼,叫“姚水包”,算是我表姐的爷爷吧,那时日本人进村扫荡,被灌进了麻袋,像猪一样掼死了,然后直接扔进了河里。胆小如鼠的村民们根本不敢收尸,徒徒地漂走并烂在河里,后来就传说他变成远近闻名的水鬼,专拉小孩子下水的。

故事很惊悚,是专门用来吓尿我们这爱玩水的小孩的。但是水对我们的诱惑真的很大,比如我有两次险些淹死,依然不改赴水的决心。为避免淹死,每到夏天我就抱着根浮木学游泳,一切靠自己领悟,自然掌握了最丑陋的狗扒式和最刺激的潜水。学会之后,就尝试各种跳水动作,从岸上桥上树上,一头栽进水里,总能激起一阵大大的水花,潜在水中一阵乱摸,运气好的能摸到鲤鱼。

就是这条河,我爷爷坐着船去了乌镇,然后再去上海打工,他人高马大,特别卖力,拉过黄包车,勉强能生活在那里,那是解放前后的事。

因为算是在大上海呆过十几年,奶奶压箱底的家珍就是一件旗袍和一个拎包,这是她结婚时髦的穿扮,曾经引来村民的倾羡,毕竟是大上海生活的人。她时不时拿出来给我看,说起大城市的生活,她病恹恹的毫无血色的脸会泛起红晕,想起了我那从未见过的爷爷,还真以为他会坐着船回家。

如今奶奶和爷爷早就团聚去了,就躺在我家后面的那块墓地里,墓地四周的樟树都快两手臂都抱不住了。奶妈说,河就是血,土就是肉,那是埋他们最好的尸骨地。

我也经常听父亲说起河的事。

他最津津乐道的是开长山河的宏大叙述。这是一场杭嘉湖平原著名的水利“战役”,他是30万大军的一员,他是生产队的小队长,告别才1岁的我,带着村民一同前往的。除此之外,就说我们村落东边的石桥边的老寺庙,寺庙边有个宗祠,宗祠里有个私塾,小孩子原来在那里读旧文化的。这些东西在破四旧的时候全给砸光了。那时他还是毛小伙子,也算去赶过这个趟,连石头、石柱、石碑等砸得稀发烂,散落在河边,渐渐被泥土侵蚀、花草覆盖,最终踪迹湮灭。在上世纪90年代末连那一段河也被推平了,从此再无踪迹,甚至挖地三尺也翻不出来了。

每当父亲说起这事,脸上每每都有惋惜之色。“多好东西啊,怎么说砸就砸了,为什么自己也莫名奇妙地加入其中呢?这些才老底子的真东西,比乌镇那边造出来的要好多少倍不止啊!”他有些忏悔,告诉我从此村里就没读书人了,可能把文脉给砸断了。说真的,我读书那会,村里一个教书匠都没了,只能引进上山下乡留下来的文青,以上海人居多。

只要父亲说这段往事,那时家里的“人瑞”曾祖母,放在拐杖,架好小脚,便正襟危坐起来,开始进入呓语状态,“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念着念着,画风一变,碎碎念“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百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然后就说:“断了,断了,真的断了!”

我不懂老祖宗在说什么话,也不懂说到底什么断了。于童年的我,我一直把曾祖母的唠叨当作呓语的,她可能年纪大了,神志不清,但最终我还是耳熟能详。直到高中后,才明白过来,她诵的原来是《三字经》和《增广贤文》,断就断在生于战乱的爷爷、生于建国初期的父亲根本没好机会能读书啊,或许祖上还真的是书香门第,但这一段历史随着老人的逝去,早已无从考证了。

或许在老祖宗的念叨下,我终于被送去上学了。进入学校,难免会接受一些家乡教育的,书上说这里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府,杭嘉湖平原腹地……”然后,就呈献一大堆文化名人了,金庸、茅盾、丰子恺、吕留良等等,还有听首了“摇啊摇啊,摇到外婆桥”的歌谣,教我的老师告诉我:这条河可以摇向运河的,自此向南可以摇到省会杭州,向北一直摇到北京啊!

一段时间,我就想着一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可惜还没有摇出家门口,就将自己摇进了深水潭中。那时还没学会游泳啊,半天后才被人发现当作河里大黑鱼了。当村民拿出鱼枪跑出来刺时,才看清是个溺水的小孩。

我被救上来时,早就不省人事了,直到了第二天才回过神来。摇船这事太不靠谱了,我妈是孤儿,意味着我是没外婆的孩子,我也真的摇不到哪里去的,摇不到祖母絮叨的上海,也摇不到金庸、茅盾的家门口去!经过这么一个事,摇船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

我小时候,还是实行生产合作社的,每到谷雨时分,晚上河上总有个人在捞淤泥,动静还蛮大的,捞上来淤泥是作为秧苗的肥基。第二天大家总会明白是谁做的,但照样是一阵万分惊喜,照例寻找村中的好人,接下来的规定动作,就是村干部就专门派人给他送上大红花。年年都给他的戴的,这大红化就成为了他的专属,他走在人群中也特有面子。

正因为如此,他成为村里有名的劳动积极分子。说实在话,大家劳动根本不积极的,这个劳动积极分子就更不用说了。大家干一会儿,就聚在河边的树荫下聊天,各种家长里短,各种嬉皮笑脸,各种黄色笑话。所有的人都在等我父亲吹起那声哨子,因为这样大家才可以散伙的。有趣的是,村里实行包产到户后,这个劳动积极分子成为村里最懒的家伙,他家成为有名的破落户,更为夸张的是,他的小儿子去坐了牢,而大孙子混了黑社会。我相信“始于作伪,终于无耻”,此言不虚!

与这个劳动积极分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个人尽可欺的阶级敌人。

他有国军的经历,虽然也算参加过抗战的,但是入错队伍绝对是他政治大污点。他跟村民算是村里最大的敌我矛盾了,大家都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作为村里的异类,他一直都接受不了人民的改造,最后索性自暴自弃了,堕落成远近闻名的酒鬼。

我们小孩总带队去打倒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而他呢,也总配合着我们的,拿起家里常备的长柄南瓜冲了出来,杀将了出来。

战斗场面相当激烈,绝对是硝烟弥漫的,因为孩子们常常用上了火攻的。我们实在太英勇了,这个“敌人”时不时被我们缴了械。但他的武器是可以从庄稼地里长出来,因此,和他的战斗一直继续了很久,年复一年,激烈程度也与日俱增,毕竟人民的有生力量日益壮大啊。

后来他真的老了,或者说酒喝多了,拿着他的长柄南瓜直接冲进了河里了,再也没有爬上来,和他那个“姚水包”的水鬼父亲团聚去了,终于告别了阶级敌人在村里存在的历史。

没有了阶级斗争后的人民,先开始搞种田养殖,出现了很多万元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镇里发的万元户奖状。后来人们又到村里镇里的工厂打工,收入越来越多,便在河边纷纷盖满了楼房。父亲总是对我说:“这片土地就是好,随便扔下一个种子,一定会长得枝叶茂盛,一片绿色!”他到现在为止,都无法整明白:为何在那个三年里,怎么饿得要跟他姐姐一起去挖草根吃。他没法解释,那我就更没法解释了。

自从告别了物质匮乏,人们开始追求起幸福的生活,特别是小青年们开始奇装异服,穿喇叭裤买高音喇叭,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传进村里,他们开始自由恋爱了。

突然间,跳河的女生多了。最可惜的是我的一个从姑姑,能歌善舞,孝敬父母,算村里的“村花”,跟镇上男青年谈恋爱,结果肚子被人搞大后,要那男青年娶她不成,喝了农药直接跳了河,从此香销玉殒。

再后来,这条河变得越来越污浊。村里不少人搞起了小作坊,有做丝绸的,有做羊毛衫的,有做印染的,结果河水都上了色,鱼虾渐渐绝迹,孩子们再也不敢往河里跳了,因为跳下去,身上总会瘙痒乃至溃烂。而我也这个时候,离开了这里,到杭州求学并工作。那还是在90年代中期。我离开的那会,村里人渐渐稀疏起来,有点钱的人都搬到镇里住了。

剩下的三四户人家开始养猪了,几百头几百头的养,这包括我的父亲。猪的粪便是直排进河里的,河水脏且臭,如同一个巨大的天然粪坑。到这个时候,再也没有船只驶入,再也没有新娘从河道进入我们这村了,根本说不上生生不息了。

有一年,黄浦江飘起死猪来,说跟这里的养殖户有关,所以镇里规定猪不能养了。这河倒慢慢不臭了,但连这几户人家也搬走了,这个村落基本如同死了一般,曾经的热闹全无,甚至连过年都没有任何的人气。

到现在,搬进镇里的人也都纷纷搬入县城去住了,将小镇也留给了来打工的外地人。我住的村落只剩下零星几个六十以上留守老人,而那个小镇本地人都占不到1/4了。

今年清明时节,我带着女儿回老家,跟着父亲沿着河边走,走过竹林,穿过桑园,走近祖宗们的墓地,跟独自一人留守的父亲点起了烟,河边静静地流淌着。

我对整饬墓地的父亲说:“爸,能不能在老宅基础上翻新房子?”他停下来对我说:“问过了,政策还是不允许的,镇里要搞农改居,社区化建设,再说,造在这边,那不出10年就成独户了!”我说:“那这河、这田,还有这墓地,该怎么办?”他倒释怀说:“等我老了,这一切都会没了,留着也没用,你们又不会回来的!我应该是这里最后的农民!”

我听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问女儿:“你愿意回来不回来?”她说,“看看这河,太丑太小了!”我知道她生在西湖边,住在钱塘江边,是的,这小河比起美丽的西湖是丑极,比壮阔的钱塘江是小极,但是,对于我而言,这条河却流进了我的血液里的。我再劝她说:“等爷爷造好房子,你会不会来住?”她说:“就和奶奶一起来看看爷爷!住一晚是可以的!”

我知道父亲是离不开这里的,同样我爷爷也离不开这里的。当年,我爷爷听到要分土地了,二话没说就从上海回来了。谁知道回来后马上就了,死在了这片土地上,长眠于河边,永远地守望着这河、这地。

我再也不想说服我女儿,与父亲相对无言,又跟他燃起了支烟,静静地看着河水,河水静静地淌着。这个村落宁静到冷寂,突然间我听到了“两个黄鹂鸣翠柳”,抬望眼,又看到了“一行白鹭上青天”,心里却一种落花流水的惆怅。终于明白: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因为我一直这河边徘徊、守望!曾经一直想离开,却始终没有离开;曾经一直想到达,却始终没有到达!

每日观鉴 独立、理性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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