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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坠

 铃什August 2017-04-15
  文/田唐

  1.

  拖着行李箱从机场的自动门走出来的时候,我意外的发现自己迷路了。印象里机场大巴应该是停在左手边的位置,至多不会超过二百米。但今天,我只是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记错了。

  到处都有和我一样的人,裹着单薄的棉质外套,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两年的时间,南方的温暖湿润让我忘记了北方刺骨的寒冬——原本,父亲是替我记着的,他总是带着厚厚的羽绒外套来接我,但是今天他没有来。

  我是在实习的公司里忽然接到那通电话的,岁末,公司结算,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父亲的声音,在窗外高架桥的车流和各种语言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虚弱和苍老,但我却以为这只是提前了三天的新年问候,并没有太在意。

  “小星,你什么时候回家?”他问我。

  “大概下个月,可能……”

  “这次,爸爸不能去接你了,你路上要小心。”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犹豫良久,才又说,“爸爸病了。”

  我想大部分幸运的人都很难理解一个单亲的女儿对父亲的爱,那是一种寄托了全部亲情和依赖的,持久绵长的情愫。曾经有人对我说,爱是时间与经历共同凝聚的感情纽带,在我过去二十年的时间和经历中,我的父亲陪我度过了每个重要的时刻——第一次弹琴,第一次上学,第一次拿到奖状——而我动人温柔的母亲却只能在照片中远远地凝视我们。

  尽管,那丝毫不能妨碍我们对她的爱,那份爱真挚纯粹,容不得半点玷污——为此,我曾经憎恨过我的父亲。

  就像此时此刻,我回过头,看到陈默和他递上来的羽绒大衣,那种积郁良久的情绪又差一点倾泻而出——我不想再为这件事发脾气的,至少,不是现在,“陈默?”

  “我来接你。”他并没有说多余的话,“我妈让我来接你。”

  “我爸怎么样了?”

  陈默拖着我的行李箱,一直走到停车场,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斑驳的白色。他像他的名字一样安静,发动车子,用不太熟练的方式小心的看着后视镜。

  最后,他终于说,“小星,昨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们都在等着你回来。”

  世界在一瞬间黑暗,陈默停住车子,用力的抱住我的肩膀。

  “小星,总有些人,我们以为永远不会走。”

  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我努力压抑却无法克制的哭泣,“就像现在的杨老师,和两年前的你。”

  2.

  我和陈默是一起在学校的家属院长大的,我们同岁,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我没有母亲,他没有父亲——这一切似乎都促成我们成为最好的玩伴。我们甚至都以为,有一天我一定会成为他的新娘,就像孩提时的游戏,一个当爸爸一个当妈妈,组成一个我们都未曾拥有过的家庭……

  如果后来的一切都不发生的话,我们相信,那一定是故事的结局。

  陈默的二手汽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缓慢行驶,路边的景物飞速的变换,高楼、公园、落光叶子的杨树……当我看到我们的中学墨绿色的校门,车速渐渐的慢了。

  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父亲第一次牵着我的手走进这里,那时我还很小,而这扇门却那么高,那么大,我总是不敢向前走……父亲对我说,小星,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吧!

  “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是的。”父亲说,“只有睁开眼睛,才能看到五颜六色的世界。”

  我蓦地睁开眼睛,医院已经到了。

  父亲是不会喜欢这里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窗台上积攒着的白色的雪。他向来喜欢温暖的颜色,他把母亲的照片挂在淡黄色的墙壁上,旁边摆上粉红色的玫瑰陪伴她——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如果爸爸醒了,一定会想离开这里。”我说,“下雪了,他总会想出去走走。”

  一月是北方最冷的时节,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曾这样告诉我。一九二九不出手,他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三九四九冰上走,他就那样牵着我,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每每这时,我都一定会撒娇让他扶着我,“爸爸,小星要闭眼睛喽,不要让我跌跤啊!”

  他对我总是百般宠爱,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我的小手被他温暖的手掌攥着,闭着眼睛,在雪地中放肆的奔跑。

  我从来没有跌过跤,和父亲走在一起的时候。

  回忆是偏爱在深夜绽放的花朵,它有惹人悲伤的颜色和催人落泪的芬芳。我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干枯的双手,输液针永远那样坚硬锋利,刺穿他的血管。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比任何一次我惹他生气时更甚,我知道,他一定很疼。

  陈默的手轻轻的搭在我的肩上,他做的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而然,就好像过往的一切从未发生,我们没有吵架,更没有分手——好像我们还在一起。

  3.

  陈默的母亲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也是我钢琴的启蒙老师。她把我带进黑白琴键的世界,音乐的海洋,给了我一片崭新的天地。我从六岁开始去她家弹钢琴,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是莫扎特《小星星变奏曲》的第一部分。陈默小时候很调皮,他会把家里种着的粉红色月季摘下来偷偷放在琴凳上,自己躲在门口听我弹琴,无论我弹什么曲子,他都按那曲调唱《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后来,他也学了钢琴,但他只会弹这一首曲子。别人问他为什么偏偏只学这一首。他就笑着说,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

  我猜一定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是什么时候真正在一起的,那太自然和理所应当,就好像时间到了花就一定会开,等我们长大了,就一定会手牵手永远在一起。他教我溜冰,在最寒冷的一月,他牵着我的手在冰面上跳舞。我们在人群围出的舞台上旋转,那一刻,我相信我是这严冬之中开出的花,而他,是小心翼翼呵护我的温柔花匠。

  回忆被孩子们的笑声打断,公园里的冰场,到处是男孩和女孩们嬉戏玩耍的场面,那里仿佛有我们童年时的影子。

  但我却不敢寻找,我害怕寻找。

  “南方有这样的冰场吗?”陈默忽然问我,我注意到他目光中深邃的怀念,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就要握住我的手。

  “没有。”我答,“但是有旱冰场,也有室内的冰场。”

  “南方有人牵着你的手溜冰吗?“他终于看向我,说话时吐出的白色雾气附在他的眼镜上,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快走吧,爸爸在等我。”

  医院里的消毒水的味道总让人心慌意乱,每个医生和护士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让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我总担心是不是父亲出了事。我用几乎全部的时间守在他的身边,但他却总是闭着眼睛,不肯看我。每当医生护士例行检查,我都忍不住的追问,爸爸什么时候会醒?

  他们却摇着头,告诉我,他的整个肝脏已经被癌细胞侵蚀,醒来会很痛。

  “爸爸,如果觉得痛,就闭上眼睛吧。”

  我的手抚过他的额头,我想抚平他的皱纹,却怎么也做不到。

  4.

  小的时候,父亲常常读诗给我听,他是学校最受学生喜欢的语文老师,他是诗人,他是我的骄傲。我经常追问他和妈妈年轻时的故事,我默默的相信他们年轻时一定也如同我们这样浪漫——高中的时候,陈默终于成为了我的男朋友,是他先表白的。

  那是初秋时节,他不知怎么想到约我去看星星,我们说好半夜偷偷出门,天亮之前回家。他抬起头找心宿二的位置,他说,那颗星星叫大火,七月流火就是在讲它的事情。我傻傻的抬着头朝他指的方向看,却隐约见到一颗流星划过,一闪即逝。

  我兴奋的摇晃着他的胳膊,“你看到星星没有?看到没有?“

  “我看到了。”不,他没有看天上的星星,却只是专注的看着我,“我想一辈子都这样看着我心里的最亮的星星。”

  父亲扎着输液针的右手忽然轻轻地颤抖,他醒了,带着眼角令人心酸的泪滴。他看到我们,用力地点头,抬起手,想把嘴上的氧气罩摘掉。

  他怕我听不到他的话,他的声音曾经那样洪亮,能朗诵出每个字句的力量。但现在,他却只能吃力的看着我,说出的每个字都仿佛要榨干他最后的生命。

  “小星,女儿。爸爸希望你能爱你所爱。”他说,“爸爸也希望,你能继续弹琴。”

  我多想忍住不哭,我不能哭,我要让他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紧紧搀扶着他,让他即便走在冰天雪地里,也不会觉得寒冷,更不会跌倒。

  “爸爸,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我……”

  “你永远是……”

  他就那样突然的昏过去,那些冰冷的仪器立刻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医生和护士从门外涌进,他们把我推到冰冷的门口……抢救,强心针,电击,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练。我不敢想这一切已经发生过多少次,在我的父亲身上,在这个倾尽生命爱我和保护我的人身上。

  陈默紧紧地搂着我,他说,“小星,不要怕,冷静,你还有我。”

  当一切结束,父亲恢复了虚弱却平稳的呼吸,月亮已经挂在了满是星星的夜空当中。回忆的花朵安静的绽放,却用它骇人的尖刺,狠狠戳进我的胸口。

  “陈默。”

  “我在。”

  “你妈妈……陈老师她,为什么没有来?”

  他靠在雪白的墙壁上,压住了自己的影子,“她知道你不想见她。”

  5.

  陈老师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弯弯的眉毛,鹅蛋般的脸庞,她还有一双修长的手,弹起钢琴的时候,总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她的每个学生都喜欢她,我并不是例外。我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时候,她用粉色的绸带绑成蝴蝶结,缝在我的裙子上。我走上舞台,在钢琴旁边对观众鞠躬,我看到父亲坐在她的旁边,对我微笑。

  我两年没有见到她,却发现时光对她格外残忍,她老了。

  “小星。“

  她叫我,我却不愿意看她,只低着头,小声的答应,“陈老师。”

  “小星,我一直想跟你解释。”她说,“你爸爸没有和我在一起。”

  我一直知道,母亲的死是父亲一生都无法打开的结。但我却更愿意相信他已经将这个死结融入灵魂和生命,他是个诗人,要用一生写成诗歌,祭奠母亲。是我自私,是我残忍,是我从来不懂考虑父亲的感受,任性的用他对我的爱割断了他和幸福最后的联系。

  “是我的错。”我说,“我对不起爸爸,和你。“

  “不是的,小星。”陈老师漂亮的手指抹掉我脸上的泪滴,她说,“你妈妈是没有人能够代替的。”

  父亲说他上学的时候总会故意绕路,经过母亲的窗前,为的只是偷偷看她对着小盆栽说悄悄话的样子。他从没想过偷听,却还是偶然听她说起自己的秘密。她说起她最喜欢的诗人,说起她最爱的那首诗在哪本书的第几页上。她说她爱听《梁祝》里化蝶的那一部分,每次听到都会偷偷的流眼泪。她说她最喜欢粉红色的玫瑰花,就是印在街口广告画上的那个模样,每次经过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她说,她爱上了一个英俊又害羞的男孩,他喜欢写诗,写得比她读过的任何一首诗都要美;他还会拉小提琴,每个音符和旋律都能打动她的心……

  父亲站在她的窗前,递上一只淡粉色的玫瑰,他心爱的姑娘惊异的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都分明看到了幸福的模样。每每说到这里,父亲都会望着母亲的照片,喃喃的说,可惜,幸福是碎片。

  他对我说,幸福是碎片,小星,你要自己把他们捡起来拼上。

  我傻傻的问他,幸福为什么是碎片呢?

  他说,幸福邂逅了无法逃避的噩运,它想战胜它,苦苦抗争,却最终被打碎。

  两年前,我才真的体会到这种滋味。

  6.

  陈默是学校里最引人瞩目的男孩,同学们都说,他身上有种音乐家的气质——他只会弹一首曲子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时,音乐教室是我们的天地,他会在午休的时候偷偷带我到那里去,打开门,听我弹琴。

  那时我很想继续学钢琴,他偏爱天文学,我们早早一起选好学校。参加比赛的时候,他陪着我,参加天文社团时,我陪着他——我只认识那一颗星星,七月流火的大火。

  他最喜欢听的一直都是《小星星变奏曲》。

  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旋律,我的心猛地一沉,睁开眼睛,周围是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我在陈默的家里,他的房间,墙上贴满了星星的照片——不是我,是天上那些永远不会离开他的星星。他趴在窗口那架望远镜旁边,睡得那样沉,直到他的手机铃声唱完了《小星星变奏曲》的六个变奏……

  “吵醒你了?”

  他立刻接起电话,我猜不到打电话给他的人是谁,也许是他的同学,也许是朋友,也许是恋人。他那样优秀,在任何时候都能吸引别人的视线,成为他的恋人,一定是一个女孩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与这种幸福错身而过,真是个傻瓜。

  陈默曾经说他最喜欢的是星星。

  这种说辞总有点模棱两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他这样说。他会花一整个晚上追踪一颗星星的运行轨迹,拿着望远镜跑到郊外,在深夜的冷风里专注的寻找。我曾经对他埋怨,我问他,你是更喜欢天上的星星还是更喜欢我。

  他说,纯粹而令人不禁仰望,是你们共同的光。

  “小星,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那是我弹的。”

  他怔了怔,随即释然,“是,是你弹的。”

  《小星星变奏曲》,我的第四变奏部分,总是弹不出该有的力度,无论怎样练习,无论怎样体会,都不行。这仿佛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弱点,逃不开,放不掉。

  最后,我告诉自己,我做不到的。

  就好像,现在让我接受父亲要离开我的事实,我做不到。也好像,两年前我告诉自己接受父亲爱上另一个人的事实,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7.

  人们常说,少年时青涩的爱情,纯真美好,毕生难忘。人们也常说,初恋总难有美好的结果。因为年轻所以纯粹,因为年轻所以不懂珍惜,因为年轻我们相遇又错过,在回忆和现实中来来回回。

  起初我们放学后一起回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走得像一生那样长。后来他改用自行车载我回家,我坐在他身后,向每个认识的同学打招呼,心里无比得意和自豪。

  不同于父亲,陈默是我的骄傲,是我的依靠,更让我相信幸福是有生命的,它在在不断延续和生长。

  为了陈默,少年钢琴大赛的时候,我选了《小星星变奏曲》,这首曲子并不华丽,没有高超的难度和炫目的技法。我只是按部就班,每次按键,每次停顿,心里满满的都是我们在一起的一点一滴。

  是被削掉尖刺的粉红蔷薇,是他和我一起坐在琴凳调皮的笑,是我们一起躺在郊外的草地上,看天空中七月最亮的流火,是音乐教室里,我的钢琴声填满每个角落时,他低声吟唱的一句,我爱你。

  评委老师问我,你为什么选这首曲子,你是怎么理解它的?

  因为喜欢,我说,因为喜欢。我说,在我心里,这首曲子是少年最懵懂和真挚的爱,有憧憬,有低落,有带着喜悦的慌张。

  “它是生长着的。”我说。

  评委们相互看看,微笑着点头,“第四变奏的左手有点弱,但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小星星》,恭喜你,杨小星。”

  全场的掌声响起,我看到陈默拿着相机,不断地按动快门。

  那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坐在驾驶位上的陈默忽然按下CD开关,音箱里放出那次比赛时的录音。他依旧和那时一样,无论哪个变奏,他都跟着唱《小星星》的歌词。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我想,他一定真的非常喜欢,这首歌。

  “小星。”他说,音箱里的变奏曲已经到了第七个变奏,有一点点雄壮的感觉,“我总在问我自己,如果我更能理解你的情绪,懂你的心,我们那时一定不会分手。”

  “也许。”

  “分手没有意义。”他又说,“没有人能替代。”

  是的,没有人能替代。没人能替代我的母亲,没人能替代我的父亲,一样没有人能替代陈默……我在南方,一个人,追求我的男孩像夏天的阳光一样炽烈,但没有人能替代陈默在我心里的位置……

  他们承诺给我玫瑰,承诺给我浪漫华丽的烛光晚餐,承诺亲手给我弹舒伯特的小夜曲,但没有人会承诺给我天上的星星。这种虚幻又纯粹的承诺,是我的少年为我铺洒的满天星光。

  8.

  医生对我说,我的父亲一定不可能活过这个冬天了,这将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陈老师默默的帮我打点一切琐事,她说,她作为一个朋友,作为我的师长,作为陈默的母亲,将陪伴我和父亲,走这最后一程。

  “我爸爸是在我五岁那年走的,我看着他离开人世,还以为他只是睡了。”陈默说,“后来,我长大了,意识到,爸爸死了。”

  我们站在他房间的角落里,墙上贴着他亲手画的星图,左上角写着我的名字。我是他心里最亮的那颗星星,至少他是这样说过的。

  “但是你不同,在你心里,你妈妈一直都在。”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亲吻我的头发,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颊,温热的,和体温一样,“我很抱歉,说过那样的话,我很后悔,我伤害了我爱的你。我一直都想向你道歉,原谅我。”

  曾经有一天,我同桌的女孩忽然小心翼翼的问我,小星,如果杨老师和陈老师在谈恋爱,如果他们结婚了,你还能和陈默在一起吗?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尽管她谨慎的用‘如果’做开头,我还是气愤不已,一整天没有再和她讲话。但这种流言蜚语却没有因此停止,反而越来越多。每一次他们悉悉索索的小声谈论,每次他们偷偷的瞥向我,我都觉得委屈,觉得无地自容。但我却从来没有亲口问过父亲,我不敢问。我没想过父亲会有秘密,也没有想过他将秘密深埋于心时,会不会隐隐作痛,更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发现他的秘密。

  那天,两年前的那天,高考终于结束。我和陈默走到音乐教室门口,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推开门,而是蓦地停在门口,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音乐教室里那两个我们最亲近的,唯一的亲人,也像我们一样,握着手,眼中满是惊异。

  我想这会是我一生中最尴尬的见面方式,和我的父亲。

  我大声地质问他们,我大声的喊,“你们在干什么!“

  他看向我的目光,惊惧中充满了愧疚,我一辈子也不想他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父亲说过,觉得害怕,就闭上眼睛吧!

  我闭上了眼睛。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陈默家,我甚至,再也不想弹琴了。

  9

  我和陈默第一次吵架,我为了我的母亲,他为了他的。我说我恨他的母亲,我曾经那样信任她,喜欢她,我把她当做除了爸爸妈妈之外最亲近的亲人。但她却道貌岸然地企图闯进我的家庭,是她让我父亲背叛了我的母亲,她辜负了我对她的信任和爱。

  那一刻,陈默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们并不认识。

  他说,小星,你妈妈已经不在了。

  “你胡说!”

  “小星,你不应该再像个孩子,你妈妈……”

  我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当我的手掌隐隐发烫,我看到面前的陈默,他无辜的低着头,他的脸颊红得像火。

  “他们的事,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吗?”他问我,“会影响我们之间的爱,是吗?”

  “爱是什么?”我反问他。

  “爱就是,时间和经历凝聚成的感情纽带。”

  我以为它像星光一样永恒,会一直留在我们心里。他这样说。

  是的,我爱陈默,这是爱而不单单是喜欢。但我却无法面对他,更无法面对此时慌乱无措的自己。

  我有妈妈,我的妈妈一直在看着我,她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过。

  “小星,你要离开我吗?”他又问,“你在想怎样离开我,是吗?”

  是的,我看着他悲伤的脸,我无法形容心中的不舍和痛楚,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我说,我要离开你,不单是你,还有这一切。

  我回到家,撕毁了专业考试通过的成绩通知单,在志愿表上填上了南方这所名不见经传的财经学院的名字。两个月后,我毅然决然的背起行囊离开家,却未曾想过,有一天,父亲会以这样更加决绝和无法挽留的方式离开我。

  父亲永远比我更加高明。

  10.

  父亲的状况有了出人意料的好转,他请护士取下了氧气面罩,把柔软的枕头垫在身后。自从我回来,他还是头一次这样有精神地看着我。

  “小星,我想跟你说说话。”他说。

  我坐在他的旁边,用笨拙的手法一点点的给苹果去皮,我说,“我也想跟你说说话。”

  陈老师挽着陈默的胳膊,安静地从病房里退出去,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小的时候一样。

  “小星。”他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样子和年轻时几乎没有任何分别,“爸爸很想,再看一看你妈妈,她不在我身边,这是我最后的遗憾。”

  他抬起手,想要抚摸我的头发,随后又像是改了主意,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指,“你的手像你的妈妈,你该是个好的音乐家。”

  一切都好像发生在这一个刹那,他说,“小星,爸爸要闭上眼睛喽……”

  我发疯似的赶回家,第一次,摘下了墙上妈妈的照片。

  相框的背面夹着一封信。

  那是妈妈的亲笔,我第一次知道妈妈的字体和我的这样相像。

  “小星,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过着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生活。原谅妈妈打扰你,妈妈只是太爱你,才自私的希望你能够知道事情的真相。

  在你八个月大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医生给我宣判死刑的时候,我并不甘心,我不相信病魔会把我的家庭、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夺走……直到我看到你在睡梦中微笑的脸。”

  她的字体一笔一划,写满了温暖的幸福。

  “我想上帝一定无比公平,他赐予了我们这样美好的小生命,就有权利剥夺我的,于是,我平静了。是我不让你的爸爸告诉你我的存在,你的妈妈是个好人,她一定疼你爱你,保护你直到你的长大。我希望你爱她,爱你的爸爸,爱你们的家庭,我希望你能健康快乐的成长。替我谢谢她,我写这封信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爱你。”

  陈默握着我颤抖的双手,他让我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小星,你很幸福,你很幸福,你有我……

  我却无法控制的自责,眼泪把那泛黄的信纸浸湿。

  11.

  我的父亲终于走了,终于,我用眼泪和撕心裂肺的喊叫,迎来了这一切。见惯了死别的医生和护士都无法承受这样的场景——一个二十岁的女儿,怀抱着母亲的遗像,抓着死去的父亲,不肯放开。

  他们只能说,你父亲走得很安详,他没有遗憾,我们从没见过这样安然离世的病人……

  但没有什么能抚慰我的心伤,我终于知道了父亲的苦衷,他的秘密。他没有再婚,没有好好完成母亲的遗愿,因为他担心不能给我一个完美的家庭,因为他太爱妈妈。

  他最后对我说,“爸爸很抱歉。”

  但抱歉的应该是我。

  那天,我和父亲一起散步,是高考结束,六月的盛夏,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散步。我挽着他的胳膊,他握着我的手,我们缓缓经过每个熟悉的景物——曾经,我以为我们也是一道风景。

  但这次,我们都没有说话。

  直到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脚步也慢了许多,我知道他累了。

  “休息一下吧?”我说。

  他摇摇头,笑着看我,“爸爸不累。”

  “别逞强,休息一下吧。”“小星。”他忽然说,“爸爸想闭一会儿眼睛。”

  我点点头,他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有小孩子一般的欣喜,“小星,爸爸要闭眼睛喽!“

  他的身体稍稍的倚靠在我身上,他不知道方向,就只能下意识的往我这边靠近。我挽着他胳膊的右手逐渐用力,我必须撑住他。

  我们走过花园,冬天的冰场成为夏天孩子们戏水的好去处;我们走过校门,熟悉的老师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我们经过每一棵枝叶繁茂的杨树和梧桐,经过每个记忆中的片段。
  父亲忽然说,小星,爸爸和你的陈老师,不会在一起了。

  我惊讶的看着他,嘴角扬起了自己无法检视的微笑,我说,你没有错下去,并不代表我要原谅你。

  那时,我去意已决,这是我能给出他们的最残忍的报复,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要让他们尝到失去我的滋味。

  有人用别人对她的爱当作惩罚,这真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你一定要走吗?”父亲问我,他仅有的一丝期望在看到我坚定的眼神时彻底消失,“好吧,回家的时候,我去接你。”

  12.

  我离家的那天,8月,初秋,大火星流向西边的日子。陈默站在我家楼下,一连三天,我没有去见他。到我意识到我要走了,也许我们之间全部的缘分都会就此终止……我想见他最后一面,我打电话,却打不通。

  听说他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笑了,他走了,我也要走了,原来我们都选择了离开自己的爱情。

  “我去,追一颗星星。”他说。我们坐在太平间外面的走廊里,白炽灯管就在头顶亮着,四周很冷,也很安静,这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你走之后,我一直在追那颗星星。”

  “哪一颗?”我问他。

  “国际编号29048。”他说,“是一颗小行星。”

  “哦。”

  他真的一直在追星星。

  “是我发现的。”他又说,“正式命名为杨小星。”

  应父亲生前的要求,我们为他举行了简单的葬礼。那天我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在葬礼上所有人的注视下,又一次弹起了钢琴,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我弹得很不熟练,也没有人为我鼓掌。那天,我最后看了他的脸,他仿佛没有丝毫痛苦,所有人都惊异于这位老教师脸上释然的神采。而他的骨灰就和母亲的合并在一起,葬在郊外一处安静的墓地。我们在墓地周围种满了粉红色的玫瑰。

  父亲最后一次对我说,“小星,爸爸要闭上眼睛喽!”

  然后他就真的,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我说过,父亲是一位诗人,他用生命写诗,这是他的结尾。

  当我仰望天空,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就好像他们在看着我——现在,我也在那些星星当中了。

  我放弃了学业和实习的工作,南方湿热的气候让我无法适应,高架桥上的车流太嘈杂,我也无法专心弹琴。好消息是,当我又一次弹起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第四变奏部分的无力感已经消失了,钢琴曲调反复无常,就仿佛是我们生命最好的诠释。陈默说,苦难让人变得坚强,这是命运给我们的惊喜。

  父亲去世两个月后,我又一次拖着行李箱从机场的自动门走出来,我看到机场大巴的停靠位依然是在左手边不超过二百米的位置,挤满了人。他们和我一样,穿着棉质的外套,三月的料峭的春寒让我们瑟瑟发抖。

  这时已经是早春,父亲曾经说过,在北方,这是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好时节……

  陈默来接我,带着我的厚外套,他接过我手上的行李箱,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欢迎回家。”

  我相信我再也不会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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