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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幸福里(五)

 昵称535749 2017-04-16

2017-04-16 00:01 | 豆瓣:frozenmoon

(文/杨时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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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之后总会发生一些古怪的事。比如,无论你打包的时候多么注意,你搬到新家也仍然会发现,有些常用的东西找不到了,丢得莫名其妙。钱潇特别喜欢看恐怖片,尤其是那种一家人搬到一个大房子里,然后发生诡异事件的设定。杨成也经常跟着看。所以,每次搬家之后他找不到东西,就会想起那些电影。他知道自己家里没有鬼,鬼都出没在大宅子里,自己租的房子又小又破,鬼才不来。

在新家拆箱子重新归置东西的时候,比之前打包搬家时还容易陷入某种情绪——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荒诞,不知道这种动荡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们每天下班收拾一点,先从厨房和卫生间的东西开始拆箱,毕竟吃喝拉撒才是最切近的需求。生活总是通过这些残忍的细节提点你,你觉得自己已经生活在上层建筑中了,突然间,生活就把你打回原形,让你看到真相。你的生活就如同那些贴在电线杆和过街天桥上的租房小广告一样,“可以做饭、洗澡、上网”。那些小广告都这样大大咧咧地写着。有时候,杨成走过天桥,看着遍布桥身的小广告上的这几个短语,突然间就会觉得,自己的生存状态就这样被粗暴地浓缩了。粗暴得还令你无法反驳。活着,不过而已。

最初几年,他们搬家之后,总有一段时间会睡不好,早晨醒了会稍微愣愣神,有点恍惚自己到底在哪。现在已经好多了。杨成和钱潇已经适应了没有属于自己的床的生活。这一点其实挺残忍,但只不过他们两个对此都心照不宣地避之不谈罢了。他们不可能带着一张床或者哪怕是一张床垫从一个房子周游到另一个房子,因为北京的巨大多数房东会把自己所有的破烂家具都当做古董般珍视,他们不会允许你扔掉任何一件垃圾。所以,每一次搬家,他们都只能睡在一张新的、陌生的、被不知道多少人睡过的床上。这床上沾染着陌生人的汗水、泪水和精液,有着所有漂泊者的气味。他们也将加入其中的一环,成为承前启后的一个。而这无数陌生人经过的床,还不像酒店那样被悉心维护过,它一直像被抛弃的垃圾,成为人们夜晚短暂的栖身之所,见证过人们最隐秘的时刻,最终被人们弃之不顾。

想到这些时,杨成刚刚从钱潇的身上滚下来。杨成躺在旁边,倦怠地点了一根烟。自己的床单和这个床垫的尺寸有点不合适,被弄得皱皱巴巴。“叫滚床单是有道理的。”杨成说。钱潇踢了他一脚。他在一个纸杯里倒了点水,当做烟灰缸放在床边的地上。他觉得,搬进一个陌生的房子,会通过一次次生活的细节与这座房子彼此厮混熟悉。第一次在这里做饭,做爱,看电影,买一盆花,听到邻居吵架,听到楼下小公园的广场舞舞曲,一点点就熟悉起来,当一切都变得不能再熟悉,那就意味着,快要搬家了。

杨成想完这些有的没的,把烟头扔在了旁边的纸杯里,嘶的一声,烟头的红点熄灭了。他看见了旁边手机上一闪一闪的小绿光。微信一直在提示。他刚才懒得看。拿起手机,新房东找他,“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睡了吗?方便通个电话吗?”

杨成心里咯噔一下。他坐起来,靠在床头,直接打了过去。钱潇也发觉了异样。问他“干吗啊?”他摆摆手,没说话,认真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喂。”房东接了电话,他听到电话背景音里乱七八糟的大声说话,谩骂,摔砸以及孩子的哭闹。“小杨,不好意思啊,那房子我们可能得收回来。家里这情况有点乱。”

房间很静,钱潇在旁边已经听到了听筒里的话。杨成挂了电话,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天,是杨成和钱潇搬进这所房子的第20天。

房东被刚刚诞下婴儿之后的喜悦和混乱冲昏了头,满溢的母性搅拌起的勇气与自信,让自己高估了和长辈相处的能力,更何况这生活里还突然多出了一个整天哭闹的婴儿。他们搬进去之后的这段日子,基本上都在争吵中度过,几近崩溃。她决定赔钱了事,自己和老公带着孩子搬回来,不和父母凑合。

杨成见到她的时候,和当初签合同时的自信判若两人。头发糟乱,脸色蜡黄。杨成也没说什么。不是因为善良,只是觉得说了也没有用。人家按照合同条款一分不少地赔给你违约金,你还能说什么呢?只不过这违约成本,对于房东来说,最多不过是心疼白扔的几千块钱,对于租户来说,那通折腾,可不是这一点点钱能够弥补的。

房东给他们十天时间搬家,最多宽限到十五天。他们必须开始找房子。以免真的露宿街头。

钱潇之前没去看过那个屋顶有镜子的房子,只是听杨成当做笑话提起过。这一次找房子的时候,被莫名其妙地带了进去。她坐在那张榻榻米上,看着头顶镜子中的自己,想,“买房!必须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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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房!必须买房!一天都不能耽误了。租房子这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钱潇坐在一堆纸箱子上,这样说道,她盯着眼前的一碗麻辣烫发狠,“什么租房比买房合适,什么控制房价,都胡扯淡。让他们自己试试成天到晚搬家的滋味。”

他们在第十一天找到了一个新房子,比较破旧,只能凑合,没有办法。周末两天,一天用来打包,一天用来搬家。栖栖遑遑。现在,他们就坐在这个“新家”里。

杨成坐在旁边没说话,点了一根烟悠悠地抽。他知道,自己心里想的其实和钱潇一样,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被从各处扫地出门,而自己一直摇尾乞怜,似乎也并不奏效。

总有专家分析说,租房子的成本更低,中国一线城市的租售比如何畸形云云,但只有杨成和钱潇这样的人才会明白,生活这件事不只是要算经济账的。在经济之外的那些舒适程度,归属感等等这些人性深处不可更改的需求是必须坐落在一幢稳定的房子内的,至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此。更何况那帮傻逼专家都在胡说。现在,杨成想明白一件事,买衣服算是消费,但买房子不是。说到底,房子其实一桩具备居住功能的理财产品,而且是回报率极高的那一款,只不过它的认购门槛很高罢了。你买了衣服,一件五百,穿在身上,钱就消失不见了。但房子不是,你购买下来,住在里面,钱还在那,什么时候把它卖了,钱会变得更多。这才是现实。所以说,租房子是纯粹的消费,扔钱,买房子无论多少钱其实反而都算得上勤俭持家。怎么会租房子比买房子要合适呢?杨成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被各种专家欺骗,所以,也赖不着谁,如果说人家是傻逼,那自己这个被傻逼骗得团团转的人又算是什么呢?

“买!”杨成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进麻辣烫的塑料碗里。“我还吃呢!”钱潇叫唤了一声。“啊?我以为你都吃完了。”杨成吓了一跳。“行了,少废话吧。凑钱吧,从现在开始。”钱潇显然已经顾不上晚饭不晚饭了。

杨成和钱潇直到现在也并不清楚自己的收入到底算个什么水平,他们只知道逛商场的时候,很多喜欢的东西都会嫌贵而选择不买。他们互相调侃,财迷没有好下场。但问题是,他们心里清楚,不财迷的下场可能更糟,而最糟的是,他们两个根本没有不财迷的资本。

两个人坐在纸箱子上,打开手机,从银行卡到支付宝再到微信零钱,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理财APP,都翻了个遍。杨成把外卖单子抽出来,到处找笔,最后从自己的包里翻到一支,他们一笔一笔地记录下来。最后算了算,55万。按照这几天杨成找房子时,看过的市场价格来看,这个小区最小的房子差不多五十多平左右,这意味着差不多也需要260万的总价。他们之前商量过,准备公积金贷款。北京的公积金贷款上限是120万,也就是说,如果不用商业贷款的话,他们要凑到140万现金作为首付。

他们不是没想过远郊区。但问题在于,仔细算算,远郊区的价格也并不真的低廉,通州已经变得和三里屯差不多昂贵,更何况还只允许有通州户口或者在通州区内纳税的人才可以购买。至于房山、平谷那些地方,他们之前趁单位组织年会的机会,也都顺便去考察过,通勤单程近两个半小时,房子也接近四万,还都是大户型,配套基本没有。所以,杨成和钱潇最终还是决定宁愿在近一些的地方买一个小小的栖身之所。生活成本可能更低。

“借。”钱潇说。他们分别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他们是老乡,老家渡城离北京不远,一个无聊又安宁的小城。那座城市里的人都认为北京是个象征,而不是一个真的需要去往的城市。杨成和钱潇都来自普通的家庭,当然普通的家庭,不然,他们也不会一直在北京这么多年买不起房。刚毕业的时候,钱潇在渡城工作过一年半,那时,正赶上她家拆迁,拆迁款买新房还不太够,老人又没办法贷款,就用了钱潇的名字,这样才可以办理按揭。但后来的还款都是她父母去还罢了。所以,她父母手头也不宽裕。

他们和父母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说要买房,问能赞助多少。两个家庭差不多一共能拿出35万。他们不太愿意找同学借钱,同事更是不可能。北京这地方,大家都活得不易,你买房找人借钱,这不是个笑话么。而同学们呢,觉得你都在北京买房子了,还找我们借钱,更像个笑话。他们觉得,实在不行就再做一部分商业贷款。他们从网上下载了一个利率计算器,算来算去发现利息真不低。但也没办法,即便牺牲生活质量,也总比当流浪狗一样被人驱赶要强得多。按照北京的购房规定,首套住房,其实只需要首付30%,也就是说,杨成他们要付差不多80多万就可以了,另外还需要再加上几万块钱中介费。剩余的,公积金不够的部分用商贷补充就是了。而要是再早几年,只需要两成首付。杨成心想,但是没敢说出声。他想了想,觉得这一切也都将将可以接受。他刷了刷手机,发现带他租房子的中介发了条朋友圈:人家首付是凑的,贷款是挤的,人家最后其实什么也没耽误。买房唯一的风险就是观望。配了一个贱嗖嗖的图。杨成笑了笑,点了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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