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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18 00:01 | 豆瓣：frozenmoon （文/杨时旸） 13 电话开始多起来，是从那个周三开始的。 那天，杨成还挺忙，电话上的微信提示一直闪烁不停。到了中午，他才有时间认真地看。四五个中介都在问他，“哥，在吗？”他一一回复过去，约了当天晚上去看四套房子。两套在幸福里，新挂上的房源，还有两套在蓝岛苑附近。至于中介是谁对谁，杨成已经彻底分不清了，很多新的中介主动加了他的微信。他觉得无所谓，谁加他都通过，他希望骚扰来得更猛烈一些。 以前，杨成在下班路上从不着急，地铁如果人多就等下一趟，这几天，他在地铁站的人缝里钻来钻去，生怕晚一分钟。他突然觉得，一旦有一个重要的目标在前面等着，过程中发生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他按照约定时间到了幸福里一区的那个链家门店门口，在微信里说了一嘴。黄英就迎了出来，是个女孩，穿着工装，带着黑框眼镜，梳着马尾，一脸特别努力的表情。“杨哥，里面坐一会。”她说。杨成走进去，发现这家链家门店里有80%都是女孩，他心想，这个工作对于女孩来说可能有点过于辛苦了。 “现在那房子是租户在住，出门买菜了，稍等一会，等他们回来咱就过去。”黄英给杨成用纸杯端来一杯温水。 杨成百无聊赖地坐着。三个中介在前台各自刷着手机。他们的背后张贴着链家的宣传语，还有为大家服务的广告，免费手机充电，免费领取雨具，免费打印和复印，免费使用洗手间。除了中介业务员身上那身儿怎么看怎么廉价的西装之外，这中介已经很有逼格。他想起几年前，他租房的时候，有一次签完合同，和中介闲聊，那个哥们最后说了一句，“我是北航毕业的。”杨成吓了一跳。 “走吧。”黄英走过来说。 杨成出门。他知道那栋楼的位置。径直往前走。黄英在背后叫他。“我带你吧。”她推了一辆电动车。杨成一愣，“我一个大老爷们坐你小电动车后座上啊？”他笑着说。“没事，我每天都这样带客户。”黄英笑着说，“您会骑这车么？要不您带我？”杨成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除了公司那个半吊子策划和运营的工作之外，一无所长。“那上来吧。”黄英说。 一个微胖界直男屈腿坐在一辆破旧的电动车后座上，被一个小他两号的中介姑娘带着。一路上，他一直低着头。 到了楼下，他们停车。黄英的电话响了，另一个客户。挂电话的时候，杨成看见手机屏保上有着两个白光凛冽的大字“努力”。 杨成和黄英上了三楼。黄英对着打开一条缝的门叫了声“阿姨。打扰您吃饭了哈。”声音里有一种表演性的甜腻和过分的卑微。杨成走进去，在狭窄的客厅里看了看，向卧室里走。一个姑娘突然从床上站起来，朝他迎面走来，杨成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退到开着灯的客厅里，姑娘和杨成都站定，杨成看着姑娘，发现对方的两只眼睛同时望向不同的方向。他努力让自己还魂，显得不那么失态，他意识到，这个姑娘有些智力上的问题。他假借着去厨房，对黄英说了一句，“好，那就先这样？”然后急匆匆地走出了房门。 他们下了楼，准备直接奔赴第二个要看的房子。黄英接了个电话，同事打来的，对方跟她说，一会还有一拨客户也要去看同一所房子。黄英答应了一声，催杨成赶紧上车，显然，她有点着急。杨成又一次跨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上，把手尴尬地搭在黄英的肩膀上，急速奔赴现场。 到了门口，杨成问了门牌号，想帮黄英按门禁。他的手刚刚抬起来，就被黄英一把拽了回去。“怎么了？”杨成吓了一跳，“不是着急么？”“等会，等下一拨客户到了，咱一块上去。”黄英说。 “为什么啊？”杨成有点蒙。 “这家现在是租户住着，业主肯定会问租户，来看房的多不多啊之类。咱要是一拨一拨分着去看房子，业主肯定知道市场好，就会涨价。等他们来了，咱一起去，租户就以为只有一拨看房的。明白吗？”黄英一副很为杨成着想的样子说。 杨成点点头，心想，这各种心机啊。 过了十分钟，第二拨客户也到了。大家浩浩荡荡地上楼，进屋，各自闷头看房。那房子一家三代住着，老人看起来很和蔼，替这房子说了很多好话，男主人一脸鄙夷和憎恶的样子。相比于一生都在小城生活，只是不久前才过来帮着带孩子的老人来说，年轻人更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意味着什么。这表情和心理，杨成比谁都理解。他自己租房子的时候，也遇到过房东要卖房，每天下班，杨成都要抽时间接待看房的客户。他想，自己当初或许也是这样的表情。 这房子不错，杨成有点动心。他把拍的照片给钱潇发过去，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钱潇也觉得不错，跟他商量是不是有必要下了班再过去看一遍。 杨成和黄英回到他们店里，黄英给他倒了杯水，坐下给他算税费。黄英对他说，这房子确实不错，但有个问题，这房子不是房主的唯一住房。税费很高。杨成第一次知道，在北京复杂的税费系统中，有如此多细分的品种。而更致命的是，无论哪一种，都只能由买方承担。对于买家最有利的税费是，出售的房子“满五唯一”。这意思是说，房子之前的交易时间到现在已经满五年，而且是拥有家庭的唯一一套住房。这样的房子只需要缴纳百分之一的契税。 “房主在考虑是不是离婚，办个假离婚就可以变成唯一了。”黄英一脸希望地对杨成说，“我和房主讲了，现在这个价格加上税费，比市场价高不少，没什么竞争力。房主正在考虑。” 杨成轻轻地笑了笑，心里想，原来不光是买房的需要假离婚，就算有房子，想卖房也得假离婚。这让他产生了一点扭曲又古怪的心理平衡。 回到家，已经八点多了。从傍晚开始，天空就一直阴沉。进门之后，杨成扒拉了几口饭，和钱潇说了几句傍晚看房子的情况，以及他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奔赴各地的形象。手机响了，是蓝岛苑那边的中介小高。那个他觉得挺机灵、挺靠谱的小伙子。“杨哥，这边刚出了一套房子，我第一时间给您打电话。您赶紧来一趟，反正也不远。”他说。杨成答应了，问钱潇是不是一起去。钱潇在厨房收拾，两个手上都是洗涤液的泡沫，她乍着手想了想，杨成说，“算了，我先去看吧，要不咱俩还得一人跟一辆电动车，挺奇怪的。”钱潇笑了一下，说没事。 杨成奔到楼下，打了辆滴滴，他和钱潇坐上车才想起来忘了带伞。 到了蓝岛苑，杨成按照小高给他发的手机定位一点点找，这小区曲里拐弯的路，越绕越不清楚。走了20分钟，他才找到那栋楼。小高坐在楼栋门口抽烟。“这房子还没录入我们系统呢，下午刚来登记的。我一看，赶紧给您打电话。”小高递给杨成一根烟，“房主马上回来。” 他们坐在两栋楼之间的一个破沙发上，默默抽烟，不说话。这座城市很奇怪，很多旧小区里都摆放或者说散落着很多旧沙发，不知道他们被谁丢弃，又被谁捡起，它们容留着很多无所事事的人，疲惫的人，像这座坚硬城市一块意外的柔软。 房主回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堆盒子，手腕上挂着个塑料袋。杨成觉得，好像所有中年女人长得都差不多一个样，言谈举止，行动坐卧都一个样。小高迎上去，对方愣了一下，想起来了。她把杨成、钱潇和小高让进屋。这是个两居室，但只有五十多平，房主的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玩游戏。杨成走进去的时候，孩子仍然戴着耳机盯着屏幕，手指翻飞。 这房子除了在一楼，其他地方倒是都不错。小高问房主，“这房子您现在能收定金吗？”“能啊。”大姐痛快地说。“这房本是您一个人的名字吧？”小高问。“是我们老爷子的名字。”大姐倚在墙上说。“哟，那您要不问问老人的意思？”“没事啊，没问题。”“您打个电话，要是没问题，咱聊聊定金的事。”杨成和钱潇在一旁等着。 大姐墨迹了一会，拿起电话拨通了。说了情况之后，电话里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卖房干什么呢？谁让你卖了？你不就是怕这房子要给你姐吗？”房主大姐有点尴尬，没抬头，低着眉眼走进了厨房。杨成和钱潇一起看着小高。小高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大姐挂了电话出来，说，我们再商量商量，给你打电话。 三个人出了房间，打开楼门，发现外面下起了雨。他们又退回来，在楼道里抽烟。准备避避雨再走。但是雨越下越大，三个人彼此无话，只能听见雷声和雨声。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小高随口问了一句，“您这贷款只贷公积金是吧？”杨成说，可能不够，还得贷商贷，首付只能交最低的。小高得知钱潇用自己的名字在外地贷款买过一套房之后，皱着眉头对杨成说，“您还是上公积金网站查一下，看看能贷到多少钱吧。” “怎么了？还有可能贷不到那么多是吗？” “嗯。您之前没说这个情况啊。” “我和你们另外店里的小孩说了啊。” “他们可能不太懂。您赶紧查吧。” 杨成看了钱潇一眼，看到了某种慌乱，他觉得自己眼中或许有着更深重的慌乱。 雨还不停。 14 杨成和钱潇坐在电脑前，一位一位数字小心翼翼地把建行卡上的卡号输入进去。一项一项勾选下面的选项，已婚，配偶使用过公积金，公积金类型外地开户…… 弹出一个选项：请点击查询可贷款数额。 杨成看了钱潇一眼。钱潇伸手点了。 “您的条件不符合使用公积金贷款。”一行红字。 杨成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钱潇摇晃他肩膀。 他下意识地拨了小高的电话。拨通，才想起来已经夜里11点了。对方接了，声音很嘈杂。杨成道歉，说这么晚打扰。小高说没事，团队聚会，还在撸串。杨成说了情况。小高也很着急，很上心的样子，让杨成把账号和个人信息给他发过去。杨成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下，钱潇说，那钱他又取不出来，发吧。 杨成发过去。过了半小时，小高发了条语音微信，您确实用不了。而且，如果现在这个情况，要是使用商贷，房子算二套，贷款利率也算二套，确实高不少。姐那边贷款没还完，可能还影响商贷额度。 杨成坐在电脑前开始抽烟，下意识地一根接一根，他觉得一切都处于恍惚之中，他能听见钱潇好像在跟自己说话，但好像又隔着一个厚厚的玻璃罩子。钱潇晃了他一下，他才似乎清醒过来。“睡觉。明天不上班了？又不是不能买了。不就全部都走商贷吗。”钱潇说着往卧室走。 杨成也站起来紧随其后。 钱潇关了灯，留杨成一个人在黑暗中刷手机。他下意识地刷朋友圈，有人自拍，有人卖货，人们好像都过得红红火火。一切又都和自己无关。突然之间，他前几天加过的一个中介发了一条朋友圈：北京重磅限购政策落地。 杨成皱了一下眉头，坐起来靠在床头仔细看，北京当天晚上7点40分，突然发布房地产调控政策，首套住房首付比例调至35%，二套住房首付最低50%，140平米以上住房最低首付7成。 杨成觉得血往上涌。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中介店里看到的那个失声痛哭的女孩，终于明白了眼看着自己手里全部的钱再也够不着首付，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他推了推钱潇，把手机递给她。钱潇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没说话，拿过手机认真地看。 在中介的经验里，如果房子只写杨成的名字，只用公积金贷款，应该查不到钱潇在外地名下的那套房子，但问题在于，这条路被封死了，他们需要使用商贷，这样一来，银行一定会看到曾经的贷款记录，即便用杨成的名字购买，房子也仍然算二套。虽然不影响购房资格，但首付高出15%。对于一直凑钱的杨成和钱潇来说，这属于飞来横祸。他不太明白这种新政的意义在哪，对于有钱人来说，那增长的一点点首付不值一提，但对于绝大多数刚需而言，在基数那么大的情况下，1%都是很大一笔钱。难道钱是飞来的吗？杨成想。更不要提自己还必须要多负担那么多商贷的利息。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杨成接起来。 “睡了么，哥？”小高在电话那头说。 “没事，你说。” “您明天有时间的话，赶紧去银行查查自己的征信。这个很重要。涉及到您要是做商贷到底能贷到多少钱。因为姐那边不是说在外地用过贷款？这个配偶的记录应该是能查得到的，所以有点麻烦，您还是早做准备。”小高说，“那个限购新政，您看到了吧？”杨成应付了一声。 第二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杨成连饭也没顾得上吃，直接奔赴银行。站在那台机器面前，把脸对准扫描仪，他看见自己悲壮的、即将面临审判的表情浮现在屏幕上。几秒钟之后，机器吐出四页纸。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行一行地看，配偶信息上明确地写着外地的购房贷款记录。 “您这个情况，看起来就明确的算二套。但是呢，因为房产这个记录是在外地，所以，您在北京是有资格购买房子的。就是首付比例和贷款利率都按照二套来算。”当天晚上，坐在中介的门店里，小高拿着那四页征信信息对杨成解释。 杨成回了家，把最新的信息转述给钱潇。两个人都有点恹恹的。都在心里盘算着首付要多花多少钱，贷款利率要上浮多少倍，而这些钱完全没有着落。完全没有。杨成觉得这一切都像个玩笑，有人拿着一张房产证放到他面前，让他觉得这一次总算近在咫尺，但当他伸手去拿，那张红色的证书就被突然拿远了一寸，他去追，它却更远了一寸，一点一点即将消失不见。而到底是谁在牵着那根绳子，杨成根本就无从知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对于杨成这样的蝼蚁而言，那些制定政策人几近神明。无可揣测。 杨成决定给小高打个电话，询问有什么解决方案。他开了免提，让钱潇一起听。 “有办法啊。这有什么。杨哥，我直说啊。”小高说，“您和姐办个假离婚，如果你们不忌讳的话。只要办了，用杨哥你自己的名字买，首套，妥妥的，公积金贷款，一点问题没有。首付也够了，利率也低了。买完再复呗。” 杨成扭头看看钱潇，钱潇深吸了一口气。杨成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宿命的迷宫，弯弯绕绕地终于还是没绕开离婚买房这一步。他自己也确实没想到，自己终究真的会走到这里。就在几个月前，他和钱潇吃饭时看到人们离婚买房的新闻时，两个人还因为这个问题发生了一点争吵。也正是那天，他开始接到房东的电话，开始了匆忙的搬家。现在想想，一切恍若隔世。他知道，这是他唯一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距离在北京拥有一套房子如此之近。他觉得自己和房子像是从两个方向飞出的直线，在一个交点上偶然相遇，如果不在这个当口牢牢地把它抓住，那两条线的轨迹将继续向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延伸出去，从此再无相交的可能。杨成心里想着那两条渐行渐远的直线，觉得不寒而栗。 杨成坐在沙发的一端，钱潇坐在另一端，两人之间好像隔绝着某些透明的障碍物。“离婚！”杨成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没什么意见吧？” “行啊。”钱潇说。 其实，钱潇有意见。但她没法说。在此不久之前，钱潇还曾嘲讽过杨成的不谙世事。每次从新闻上看见人们离婚买房的消息，杨成都是一副站在道德高地上冷嘲热讽的样子，每次看到这些，钱潇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是，钱潇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遇到这样的事。看着别人去做是一回事，轮到自己头上感觉却不那么一样。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总感觉有点别扭和不开心，但好像又没有理由说不。她想说，在房子面前，婚姻就这么不堪一击么？想想，说这话好像自己就成了当初的杨成。就又把话咽了回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自己心里翻腾。 “那就离。”杨成总结陈词一样地扔下三个字。 第二天一早，中介黄英给杨成发了一条微信，“哥，幸福里您看的那套房子，业主最终没办离婚，但是已经成交了。我再给您看看别的。”杨成愣了一会，回了一句“谢谢。” 系列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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