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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东:世上再无张国荣,世上再无程蝶衣

 jiangnany 2017-04-19

张国荣走了,程蝶衣遂成千古绝调!


看《霸王别姬》,我一直在思考,小豆子原本是男儿郎,何以成为女娇娥?从小豆子到程蝶衣,这中间到底经历了哪些蜕变?悲剧从什么时候发生?并且不可逆转?


电影中草蛇灰线,做了很多暗示。


打小穿女装


小豆子妈妈艳红是一个妓女,她把小豆子卖到梨园行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


什么叫男孩大了留不住?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娃,怎么好搁在妓女堆里?所以艳红一直把小豆子当做女娃养,穿女娃服装。从一开始,小豆子性别意识就有错乱。正如他被手套隐藏的六指一样,他的性别意识也被遮盖。


阉割了一根手指


梨园行老板没有收下小豆子,说祖师爷不赏这口饭吃。因为他多了一根手指。这个不难理解,在现实中,多余器官是手指;在精神上,多余器官就是男根。小豆子妈妈毫不犹豫跑到磨剪子戗菜刀铺上,一下切断了小豆子手指。小豆子男根被切断,意味着小豆子被阉割了。但这种“阉割”不过是隐喻,这只是身体层面,真正由男儿郎变为女娇娥,还要经历更加漫长的心理过程。


首先是小豆子对唱戏的抗拒。他不肯听戏。师傅说:“是人呢,就得听戏。不听戏的他就不是人,什么猪啊狗啊,它就不听戏,它是人吗?它是畜牲!所以,有戏就有咱们梨园行。”


所以小豆子被惩罚劈叉,他痛不欲生,但就是一声不吭,这是男性意识的刚烈。


管家说:“要想人前显贵,您必定得人后受罪。今儿个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也就是说,他们有的是办法,来惩治小豆子。


师兄小石头在踢腿的时候,有意帮小豆子踢走了一块砖,缓解小豆子劈叉的痛苦。结果被师傅发现,小石头不仅被毒打,夜里还被罚头顶一盆水,跪在院子中。这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当小豆子从窗户里,看着小石头冻成了冰人,心急如焚。


终于小石头打着寒战进来了,说:“外面儿冷极啦,小爷撒的尿在牛牛眼上可就结成冰溜子了,差点儿没顶我一跟头……小爷我今儿个练的是九转金炉的火丹功……”


小豆子什么也没有说,脱掉了所有衣服,光溜溜的,把整个被子紧紧裹在师兄的身上。两个孩子搂在一起睡,这是两个人友谊的开始。


小豆子因为总是背“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就是不肯背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被师傅狠狠地打,差点打死。小豆子对小石头说:“师哥,赶明儿我要是给打死了,枕席底下有三大子儿,就给你了。”这几乎就算是临终遗言,这是对师兄多么大的信任。


小癞子是小豆子另一种人生


促使小豆子改变演戏态度的重要他人是小癞子。小癞子多次逃跑,被师傅罚倒立、打板子,但他一口一个朕,发誓成了角儿,要把冰糖葫芦儿当饭吃;他还自称什么都不怕,被师傅打皮实了,挨打就像挠痒痒。


是小癞子带着小豆子逃跑,打开大门,看到了外面的风筝。风筝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玩具,但又意味着线被人控制,并未能真正实现自由。小癞子偷听了小豆子和师兄说的话,偷了小豆子枕头下的三个大子儿,买了冰糖葫芦吃了。


两个孩子看到了霸王别姬的戏,激动得热泪盈眶。看到了角儿成名之后的光鲜亮丽。小癞子哭着说,“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这是小癞子的感慨。


当小癞子扛着小豆子看戏的时候,竟然以为小豆子撒尿了,实际上是小豆子的泪水。小豆子是被霸王别姬的戏兴发感动了。他涕泪横流,浑身抽搐,但这时候小豆子并不理解自己被打动的奥秘是什么。


最后两个像放飞的风筝,再次回来了。小癞子目睹小豆子被打得死去活来,目睹小石头跪求小豆子讨饶,小豆子一声不吭,目睹小石头要和师傅拼了。小癞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的冰糖葫芦儿,一个接着一个的塞进嘴里,最后吊死在了练功的地方。


“吃了糖葫芦,我就是他妈角儿了。”小癞子看到了角儿的荣耀,吃到了冰糖葫芦,享受到了最大的幸福,他不愿意再经历那么多的毒打,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如果不是小癞子的自杀,小豆子很可能被打死,事实上是小癞子救了小豆子。小豆子代替小癞子而活,或者说,小癞子是小豆子的另一种人生。


影片中还有两次出现冰糖葫芦的叫卖声,第二次听到,小豆子和小石头一起去祭奠小癞子,把他的被子放在小癞子坟上,把象征着忠勇的红脸面具也放在他的坟上。


第三次则是程蝶衣已经成为大角儿的时候,万众簇拥,突然听到了冰糖葫芦的叫卖声,蝶衣突然停住,浑身战栗,但很快被那爷拉走了。


师傅开始讲霸王别姬,我想这是因为小癞子的死,使得师傅开始转变了教学方式。小豆子跪在那里听。师傅讲到了霸王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最后只有一匹马,一个女人,这一切都是一个人的命;讲到霸王与虞姬生离死别,虞姬拔剑自刎……


这正是小豆子看过的场景。师傅说,我说这个戏,是因为这中间有一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一个人怎样都是命,自个儿要成全自个儿,要从一而终!”


小豆子热泪流淌,他终于明白了,看霸王别姬,感动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是命运的不可捉摸,是自个儿成全自个儿的艰辛,是从一而终的悲壮。小豆子开始打自己耳光,一个又一个,满脸伤痕,他体会了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他把“从一而终”深深烙在了心底。


被小石头烟枪捅嘴


演戏的心理障碍去除了,小豆子非常勤奋,他渴望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成为一个角儿。但生性倔强的小豆子演唱《思凡》,就算被师傅打死,也宁死不唱“我本是女娇娥”,这是肉体上男根被斩断,小豆子精神上对自己的保护,尽管这种保护只是一种本能,他并不知道外部话语的不断重复,最终会内化为自我的性别意识。


那爷代表张公公来探班,钦点小豆子唱《思凡》,小豆子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又一次唱成了“我本是男儿郎”,小豆子铸成大错,这涉及到戏班生死存亡。那爷拔腿就要走人,如果不能挽回,小豆子一定会被打死。


小石头一下子疯了,恨铁不成钢,他拿来一把烟枪,拼命在小豆子的嘴里乱捅。小豆子张开嘴,无助地看着小石头。


烟枪是男性的象征,“烟枪捅嘴”意味着男性对女性的强暴,小豆子满嘴都是血,意味着他精神上“破身”。小豆子最后的防线垮塌了,是小石头,是师兄让他真正屈服并认同了女性角色,是师兄让他真正改变了角色。小豆子终于唱出了“我本是女娇娥”,然后越唱越顺。从此小豆子进入了另外一种人格,另外一种人性,并且与当初一样极端。


这一次嬗变与第一次正好相反,第一次是先切断男根,再完成精神上性别转化。第二次则是先精神上完成性别皈依,然后才是肉体上被老太监张公公“破身”,张公公的性侵害对小豆子造成了永久的心理创伤。


这以后,小豆子成了程蝶衣。不知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这是梦境和现实的不分,放在小豆子身上,则是雌雄的不分。


程蝶衣收养孩子


小豆子从老太监张公公家出来,突然听到一声孩子的啼哭。孩子的啼哭总与女性的阵痛联系在一起。程蝶衣看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不顾师傅的劝阻,执意要收养他。


这很值得探究,这个婴儿的无助,与蝶衣张公公府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一样的凄苦。让蝶衣与他同病相怜,但这只是表象。深层的含义是,当蝶衣女性角色被深化之后,会激发母性的角色,蝶衣需要一个孩子。这是他从一而终的保障。


蝶衣对大师兄段小楼逛窑子非常不满,他说:“师哥,我要让你跟我——不对,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师兄说:“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蝶衣说:“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在化妆间里小楼说自己掐住腰,把一口老血都吼出来了。


蝶衣环抱小楼的腰,问:在这吗?在这吗?


他为小楼勾眉毛,为小楼舔脸上的蛰痛……


这些都标志着蝶衣女性意识的形成,并且有了排他性。


程蝶衣的定情宝剑


后来段小楼要迎娶花满楼的菊仙姑娘,程蝶衣无法说出自己的爱。正如段小楼所说:“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当师兄让他担任结婚的伴郎,他说:“黄天霸与妓女的戏,不会演,师傅没教过。”惹得段小楼大怒。


在凄苦挽留不得之后,蝶衣一个人去了袁四爷府上。天可怜见,他在袁四爷府上遇见了梦寐以求的一把宝剑。


犹记得当年,少年蝶衣跟小楼给张公公唱完戏,小楼在张公公府上一眼就看上了那把剑。一边玩弄着剑一边对蝶衣说:“霸王要是有这把剑早就把刘邦砍了。到时候当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宫娘娘了。”


蝶衣说:“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


蝶衣只说过一次,但一次就是一辈子。为了这把宝剑,蝶衣出卖自己,委身于袁四爷,当他抱着宝剑送给师兄的时候,孰料小楼看到这把剑,却只说了一句:“好剑!现在又不唱戏要剑干什么?”


当蝶衣把宝剑作为定情信物,就已注定了他的悲剧。蝶衣一定想到了红楼中的尤三姐,用宝剑作为定情礼物送给柳湘莲。何以见得?蝶衣一直让那爷给自已寄信给母亲,那爷每次烧毁总说一句,林黛玉不焚稿怎么断得了痴情。而那爷为蝶衣淘来一把好扇子,问蝶衣,要不要?要不要?不要,我就撕了。很明显就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可笑《红楼》蝶衣也是烂熟于心的。所以他的赠剑就有剑在人在、情没人亡的决绝。


可惜蝶衣用生命换来的定情礼物竟然被小楼无视,一切用心用情都是枉然,蝶衣终于心灰意冷,当众宣布,以后跟小楼各唱各的。这是两人第一次决裂。


宝剑作为信物的第二次,是在小楼为保护蝶衣被打伤,菊仙为保护小楼而流产,但蝶衣仍然被当作汉奸抓走。菊仙把这把剑交给了袁四爷,以蝶衣与袁四爷之间的关系威胁袁四爷,让袁四爷出力救蝶衣。菊仙探监,交代众人救他的底细,条件就是让蝶衣永远与小楼断绝关系。蝶衣在法庭上唯求一死,结果被国民党司令拯救。


蝶衣出来之后,让小四把这把剑再一次给了小楼。


程蝶衣的毁灭


最后就是文革时期,段小楼被迫揭发蝶衣。先是避重就轻,说他是戏痴、戏迷、戏疯子!被毒打,不过关;接着说:他……他……他是汉奸!他给日军唱堂会,给国民党高官唱,给地主老财唱,还给大汉奸袁世卿唱……最后,他竟然说:他还做大汉奸袁世卿的……


话未说出口,被菊仙呵止:小楼。小楼于是逼问蝶衣,你究竟有没有?究竟有没有?为了跟蝶衣撇开关系,小楼竟然把那把宝剑扔进火里。是菊仙冒着雨点般的拳头救出了那把剑……


蝶衣终于疯了,也开始揭发,揭发断壁,揭发残垣,揭发段小楼忘恩负义,揭发他娶了妓女,揭发菊仙是花满楼的妓女,让大家都去斗她……蝶衣是把所有的恨都倾泻在了菊仙的身上。


当所有人散去,菊仙把那把剑放在蝶衣身边,同情地看了这个他一眼,然后回家上吊自尽。这是霸王曾经爱过的两个人,但他辜负了她们。自己深爱的头能碎石的小石头,霸王大师兄,但最终却不如一个妓女有骨气。假霸王甚至不如真王八,真的王八咬住鸡之后,伸长脖子,宁可脖子被剪断,血放完,也坚决不放。这是袁世卿给蝶衣的一道菜。


现在蝶衣的心才是真正死了。当初他自暴自弃,不断挣扎,甚至与袁四爷放浪形骸,不过是通过自我毁灭,来让师兄心痛。


他与袁四爷唱贵妃醉酒。这是一个女人的独角戏。当蝶衣失去了霸王,就只能在戏剧中做贵妃醉酒,在现实中吞食鸦片,这两者都是对自我的麻醉。但当师兄帮助蝶衣戒毒,很快就成功了。为什么?因为师兄就是解药,就是蝶衣的毒。当小楼把宝剑扔进火里,这一切都回不去了。爱已经成了往事,这是彻骨的悲凉,彻骨的绝望,如何能够排遣呢?这是程蝶衣女性意识的危机。


但蝶衣毕竟还有小四,他苛刻地教育小四,这是他的另一个生命。一个缺少母爱的人,却把更多的情感给了一个陌生人,并且从来没有告诉他,他是自己捡来的,是自己赋予了他生命,自己其实就是他的母亲。


但小四也背叛了他,而且更加恶毒。他就像一条被焐热的小蛇,然后变成了龙,最后对程蝶衣死命一咬。为了羞辱程蝶衣,他剥夺了程蝶衣唱虞姬的权力,他故意自己登台唱虞姬,最要命的是,他要和段小楼一起唱……以此打击程蝶衣。


最后在小四的倡导下,段小楼开始揭发程蝶衣。霸王没有了,京戏也完了。程蝶衣是虞姬,他人戏不分,霸王和京戏都是他的挚爱,都是程蝶衣从一而终的对象。但现在都没有了。


最后。历经种种磨难后的蝶衣与段小楼重新站在了舞台上。老态龙钟的两人,来到剧场走台。


剧场里的人问,我是您二位的戏迷,您二位有20年没再一起唱了吧?

小楼说,嗯,21年了。

蝶衣更正说:22年。

小楼又说:我们哥俩也有10年没见面了。

蝶衣更正:11年。


两位再次演唱霸王别姬,一会功夫,段小楼唱不动了。


休息的时候,段小楼忽然开玩笑,唱出:我本是男儿郎,蝶衣自然接口:又不是女娇娥。


段小楼笑着说:错了,又错了。


五雷轰顶,蝶衣刹那间醒悟:人戏不分,雌雄不变的情感只是“错了,又错了”。


霸王别姬继续演,过尽千帆,程蝶衣终于找回自我,虞姬终于决绝地拔剑,拔出那把定情的剑,挥剑自刎。他真正做到了“从一而终”。他以“小豆子”身份出现在师兄面前,也以“小豆子”的身份死在师兄的脚边。


段小楼先是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蝶衣!然后就是喊:小豆子!霸王在最后才真正懂得了蝶衣,但是蝶衣已经不再,他从一而终的是京戏,从一而终的是虞姬,从一而终的不再是段小楼,他从小豆子来,又回到小豆子去。


只剩下曾经叱咤江湖的假霸王站在舞台中央。


灯光散乱。孤独。万箭穿心。


程蝶衣与虞姬人戏不分,终于挥剑自刎,张国荣与程蝶衣人戏不分,终于苦恋自杀……


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电影,不仅前无古人,也将后无来者。只因为 ,世上再无程蝶衣,世上再无张国荣!



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

但书人间善与恶,哪管湮没与流传

情怀|热血|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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