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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如 | 国诗答疑录(一)

 国学正典 2020-05-26

国诗答疑录(一)

本文选自《缀石轩论诗杂著》,徐晋如著,海南出版社2011年8月

问:弟近日作诗,每不合温柔敦厚之旨,是否该自惕?

答:温柔敦厚,是诗教之旨,却不是诗之旨。梁萧纲曰:立身先须谨慎,为文且须放荡,放荡,便不温柔敦厚。可见古人亦明,温柔敦厚是作为立身第一教的诗教的宗旨,而非谓诗若文的宗旨。近人饶宗颐《澄心论萃》六七则云:“以道言,贵得中和,然以艺言,则不‘悲’不足以动人。此道与艺之所以异趣。”也是认为诗旨与诗教之旨异趣。

问:诗的性质决定了它适合抒情,但诗歌一定要以抒情为主旨吗?佛门的禅诗如何算呢?

答:诗的定义无疑可以有两种思路,一种是就其内容着眼,一种是就其形式而论。这两种思路都不免偏颇。我以为,诗,不但要有诗的本质,也要有诗的形式。以前李荒芜说,旧诗在形式上是诗的,在内容上是散文的,新诗在形式上散文的,在内容上是诗的,这是光从他所理解的新旧诗的内容而言,是犯了第一种偏颇。诗与其他文体的最显著的区别,就是形式。否定掉形式的区别,诗和其他文体也就没有分别了。

孔子说:鸟兽不可以同群,分群别处,无相夺伦,才是正道。而章太炎只从有韵无韵区分诗与非诗,“以广义言,凡有韵者,皆诗之流。……《百家姓》然,《医方歌诀》亦然。以工拙计,诗人或不为,亦不得谓非诗之流也。”(《答曹聚仁论白话诗》)这是第二种偏颇。把《百家姓》、《医方歌诀》也认做诗,这是对诗的亵渎。诗既要有诗的形式:韵律、节奏,也要有诗的内容。

荒芜的观点有一定的合理性,便在于他揭示出古典诗词中有很大一部分,从内容上讲不是诗,而是散文。诗与散文,除了形式上的区别,在内容上也有区分。散文的情感,比诗更冲淡;反之,诗的情感,一定比散文更浓烈。故我一向认为,不但佛门的偈子不是诗(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之类),禅诗亦不是诗,王维的很多有禅意的作品,都只有诗的形式,却没有诗的内容。

你说“诗的性质决定了它适合抒情,但诗歌一定要以抒情为主旨吗?”这一问题,我没办法与你讨论,因为我们的逻辑前提不一样。我认为,只有在内容上是抒情的文本才是诗,而你并不认同这样的逻辑前提。西方有《荷马史诗》,并不抒情,但史诗一词,原是翻译匠硬加在人家头上的,作不得数,我以为更恰当的翻译是《荷马弹词》。西方的poem,和中国的诗的概念也完全不同。“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这是中国人对诗的最确切的定义。

问:米兰·昆德拉说小说是“反对极权主义”、“彰显自由主义”的,所以他对大仲马、雨果等人评价较低。有人不同意,说小说应该注重激情,那么诗呢?

答:小说理论我不懂,我也没有读过米兰·昆德拉的任何作品。我只能欣赏戏剧性强情节紧张曲折的小说。以一个外行的眼光看,很多人是拿评价诗的标准去评价小说,这才有“小说应该注重激情”的说法。

我一向认为,不考虑形式的因素,实际上只有两种文学:诗和戏剧。诗是抒情的,戏剧是叙事的。比诗的情感冲淡的,就是散文,比戏剧的叙事松散的,就是小说。诗是火,是岩浆。没有激情,成不了诗人,没有激情的文字,最多是散文,绝不是诗。

问:您说过诗是火焰,是岩浆,没有激情的诗不是诗。但是古人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被人称为“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平淡的语句,含蓄的感情,却产生了极强的感染力。似乎不是以激情取胜。那么写诗是重激情还是重意境?

答:你问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定义问题。先师林书公说,国诗“适宜于诗人沉静而愤怒的神经”,沉静而愤怒,终以愤怒为主。故曰愤怒出诗人。延续林书公的思路,我把激情澎湃的作品定义为诗,而那些情感冲淡的作品,我要么划入散文,要么划入“有声之画”。

读诗的过程,其实就是与古人神遇交游的过程。我只会为那些有激情的生命而感动。现实中也是如此,我与人交往,第一看有没有激情,第二才是看立场。在我看来,没有激情,便不会有真正的美德,不会有坚定的立场。没有激情,在性格上或多或少都会乡愿,孔子曰“乡愿贼德”,没有激情的人,永远与优秀不沾边。正像周作人是平庸的,王维也是平庸的。我对于一切平庸的东西,都将嗤之以鼻。

最后,说一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问题。上古诗乐不分。浦江清先生说过,任何民族的诗歌发展,都要经历三个阶段:谣歌、乐府、诗。我的一切立论,都限定在第三个阶段。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一艺术观念产生于诗乐不分的上古时期,而且更多的是对音乐的要求。古人又谓,“温柔敦厚,诗教之旨也”。温柔敦厚是诗教之旨,不是诗之旨。诗人的性情,一定不会温柔敦厚,一定要比常人激烈得多。否则,只是写诗的人,不是诗人。

问:您的《缀石轩诗话》曾说“宗宋者生,宗唐者死”,近世大家,诚多循宋诗而入神。何以杨云史独标唐调,竟为“绝代江山”,他人宗唐,每成“瞎眼唐诗”?

答:诗人不能自外于人伦,人伦以外,无所谓诗,亦无所谓感人心、动真宰。唐人崇道鄙儒,故每以寄心山水为诗,不知名教中自有乐地,舍人伦以求自然,何可动摇人心?后世专事摹袭盛唐者,多蹈此病。杨云史性情沉厚,笃于人伦之情,观其早岁《檀青引》,君臣之谊彰焉,中岁《流民行》,恫怀民瘼,如己病焉。晚岁避兵香港,密遣其妾致书故主,戒其勿降日寇,其于人伦,可谓完焉。此种人为诗,勿论宗唐,即使宗最没有诗性的选体,也会有大成就。

问:每见学人作诗,典雅中正,而终乏刚猛精进之气,如何能救之?

答:此盖天赋如此,不可强也。如果没有充沛的激情,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读书多,可以作学人诗,但去真正诗家终隔一尘。黄山谷诗自有体,然却不是真诗人。偶有几首绝佳的,因为诗中打入了身世之感。

对于天生激情不够充沛的心灵来说,想要成为诗人,只能祈祷海桑巨变就发生在当代,“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么。文廷式也说,“生人之祸患,实文章之幸福”。而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他的痛苦与激情都是天生的,痛苦来源于他的心灵和思想,激情是他的生命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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