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 朱朱所构筑的环形剧场 朱朱以《金瓶梅》、《水浒》为原型解构而成的组诗《清河县》,对我而言,是个令人吃惊的存在。据我所知,大多数中国当代诗人,擅长语言的不擅长结构,擅长结构的不擅长语言。而能在一首诗歌中,把精巧的结构与精致的语言融于一炉的当代诗人实在比较罕见。《清河县》的语言之美,我就不多谈论,因有太多的人谈论过它。我更想探讨的是它那互为镜像环而为圆的有趣的古罗马竞技场般错综复杂的环型结构。 在我看来,这首诗是个奇妙的环型剧场。剧场的中心是一直不曾在诗歌里正面出现,却一直在,一直不曾消失过的性感女郎潘金莲。潘金莲是诗的核心,诗的磁石,是她所散发出的美的光亮吮吸着诗歌的语词与男人们的目光。她既在,又不在。环绕在她四周的是因她的美貌而点燃的欲望火焰。它们鲜花般绽放,又鲜花般泯灭。几个男人与一个名叫王婆的老年女人构成了观看的第一重圆。他们即是金莲之美的观赏者,又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圆环的外围是读者,是观众,是“我们”。在《郓哥,快跑》里,“我们”被诗人如此描述:“我们密切地关注他的奔跑/就像观看一长串镜头的闪回。/我们是守口如瓶的茶肆,/我们是来不及将结局告知他的观众;”显然,我们是环型剧场中端坐的一员。郓哥的奔跑产生了我们,我们知道即将发生些什么,我们亦期待发生些什么,我们希望整个故事重演一遍,我们都是窥隐狂患者。我们处于“看”的最外围,我们是二重观看者:我们看这六个角色,并看这六个角色所看。我们打算再度目击美如何因欲望而被毁灭,再度目击桃花下总是埋着尸体的惨烈。当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些。在看《清河县》这一现代诗剧的同时,我们的内心亦在复看《金瓶梅》与《水浒》,我们陷入了古典与现代、历史与现实的多重观看之迷局。 颇多评论家认为,《郓哥,快跑》因没有用第一人称“我”来叙事,该独立于组诗的另外五部分。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看法。在我看来,恰恰是《郓哥,快跑》构成第一重观看之圆的起点,亦是将“我们”引进整首诗歌的楔子。正因《郓哥,快跑》里无“我”,才产生了我们。我们是诗歌里郓哥的孩子,郓哥的血液在我们的身上流淌,我们与郓哥同构,我们和郓哥一样是好事者、窥看者、道德审判者、告密者。但郓哥亦独立于我们,他要以断头的激情去上演一场亘古以来在中华大地上一演再演的戏,他是这场戏的导火索。而我们,有时候会通过郓哥而让这六个角色分类附体,有时候却仅仅是个连郓哥都不去做的看客,这是我们与郓哥之间的距离。郓哥是我们的镜子。而我们所看到的郓哥却奔跑着去找寻他的镜子,武大郎是郓哥在这首诗歌里的同类项。他因无法亲自去报复(欲望无能)西门庆,而想假借他人之手来充当复仇使者。正如武大郎因性无能(欲望无能),却占据着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他们二人面对着同样的难题:他们面临着一个以他们的能力所无法解决的强大欲望对象。 西门庆是个性顽童,“是一个饱食而不知肉味的人/是佛经里摸象的盲人”。在去药店的路上雨下了起来,发出龙鳞般的亮光。他在这隐喻之雨里看到一扇窗,一个鲤鱼般期待雨水滋养的镶嵌在画框里的女人。他因她“轻呷”的目光,鱼唇般翕动的目光,发出这样的申请书:“姐姐啊我的绞刑台/让我走上来一脚把踏板踩空。”这是一句深得性三味的诗意语言,更是吁请来一场浩大云雨的性语言。从费洛伊德的性心理角度看,这句诗显然比海子已经在民众间传的烂俗的诗句“姐姐,我今夜只想你”来的更为深刻,亦更符合性顽童的思维方式。贪婪的性顽童西门庆,他的猎物是潘金莲,他的镜像却是王婆。正如郓哥会奔跑着去找武大郎,西门庆亦会摇着扇儿去会王婆。西门庆与王婆,彼此互为镜像。前者对女人贪得无厌,后者对金钱聚敛无度。这两粒糜烂的果实,都被自身强烈的欲望所驱使。他们必然会在欲望的魔力里相逢、交换、狼狈为伍,共谋勾当。 《洗窗》这一节,是组诗里长句最多的一节。而这一节的“我”却是武大郎。诗句之长与武大郎的身材之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却与站在旧椅子上武大郎眼中的潘金莲的美之形象相符合。武大郎在看,看一尊美的雕塑如何一举一动的洗窗:她伸手,她揩拭,她站立,她下蹲,她牵引着全城的目光。这个美的占有者,手握椅柄欣赏着他的女郎。他认识到,这个女人所拥有的美,是一种巨大的能量。当她下蹲,旧椅子会因“受压而迅速地聚拢,好像全城的人一起用力往上顶。”他知道,她的美,不是他所能独自占领,更不会单单的属于他一个。她将属于很多人,她比他更属于这个城。《武都头》这一节塑造了一个因欲望的压抑而在阴暗心理间进行戮父活动的男人。武松,他不是个英雄,而是一个性压抑患者。他所要杀戮的不是老虎,而是他的兄长,他的哥哥。他看到了故事的开头,更预料到了结局。他洞悉了一切。但伦理道德的篱栏,令他无法下手采摘他所喜爱的果实。于是他一边讴歌哥哥“我知道我的兄长比我更魁伟/以他逶迤数十里的胸膛/让我的头依靠/城垣从他弯曲的臂膀间隆起/屏挡住野兽”,一边策划着远行:“我必须远去而不成为同谋/让蠢男人们来做这件事”。他是整个事件暗中潜伏的导演,他知道一切都会发生,即将发生,必然发生。至此,西门庆——武大郎——武都头三个圆弧上的观看者,形成了一个互动欲望三角洲,三角的核心直指潘金莲,她是这三个男人的美梦,更是这三个男人的噩梦:西门庆愿为她上性的绞刑架,武大郎深知她不会仅仅属于她,武都头冒着违背良心的谴责,等待着别的蠢男人来杀兄奸嫂,他好粉墨登场。 《百宝箱》分了四小节,是组诗中花费笔墨最多的一组。这是唯一一组以“我”之面目出现的女性形象,且是一个贪婪的以蜘蛛的姿态存活的老女性形象:王婆。第一节中的王婆是一个嗜好观看龙卷风,想旋起新风暴的老女人。第二节的王婆像一只黑蜘蛛。她将黏液铺展在整个县城,没有人逃过她蛛网的神经末梢。第三节的王婆因年轻打虎英雄的绛红色肌肉,欲望激荡,乳房鼓胀,宛若回归青春。第四节的王婆在整理百宝箱,箱子里“有无数金锭和寿衣/还有我珍藏的一套新娘的行头”。这组诗歌里的王婆,不是一个单一的形象。她既是王婆本人,又是老年潘金莲的再现。王婆既是西门庆的镜像,更是老年潘金莲的镜像。在王婆的身上,我们看到那站立在圆的中心,永远不老的美之女神,年老时的贪婪、行止与模样。如果说郓哥是我们与剧场的第一脐带,那么王婆与老年潘金莲的镜像则是我们入侵圆心的第二脐带。我们就这样被链接起来。朱朱曾在一个访谈里说:“王婆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原型之一。她所意味的比这多得多——文明的黑盒子,活化石,社会结构最诡异的一环,乃至于你可以说她们所居的是一个隐性的中心。”是的,王婆是一个隐性的中心,更是一个阴性的中心,一条建立在我们与潘金莲之间的阴性脐带。百宝箱不是百宝箱,而是一个物化了的子宫。一个吸纳一切阳性世界的物质性子宫。它的引力,宛若潘金莲所占据的圆心,在吸纳男人世界中的一切目光。女人,美丽的女人,丑陋的女人,阴性的女人,她们在,她们一直在,无论她们肉身翠绿青葱还是年老朽坏腐败。 如果说西门庆第一重观看之环上的欲望之父,王婆则是该环上的欲望之母。作为一个阴性的、贪婪的、既与阳性世界相抗橫又与阳性世界相媾合的、年老潘金莲形象的代言人,王婆不但与前文中出场的武都头、武大郎构成一个欲望三角,更与郓哥以及后文即将咿呀登场的陈经济构成一个全新的三角形: ![]() 作为组诗的尾歌,《威信》中的主角是陈经济。有访谈者曾这样询问朱朱:“陈经济(《威信》)作为组诗的结尾,出于怎样的一种考虑?”朱朱如是告答:“《威信》置放于篇末,可以说一个不是结尾的结尾,它表明在预感到一种状态即将消失的那个当时我所能给予的反应;和此前的部分相比,它有些异常,我以为这近乎树木的纹理发生的断裂。”是的,陈经济的出现是个异常,更是个因引进新文本纹理而蓄意造成的对传统线性阅读方式的断裂。诗人实际上想构筑一个这样的三角构架的互文文本: ![]() ![]() ![]() 如果组诗《清河县》在王婆那里嘎然而止,我们完全有理由仅仅将《水浒》作为互文文本,而非多了《金瓶梅》这一面镜子,要知道组诗六部分中的人物,前五部分既在《水浒》中出现过,又在《金瓶梅》中出现过,唯有陈经济单单在《金瓶梅》里存活。但是陈经济的出现,不单单是为了多一个互文文本。对组诗的整体结构而言,陈经济一方面与武松互为镜像:他们都是性压抑患者。他痛恨西门庆,却娶了他的女儿。他贪婪西门庆的小妾,却讳莫如深。他十分惧怕西门庆和潘金莲。尤其是潘金莲,她是他的恐惧之源:“我害怕这座避难所(指清河县)就像/害怕重经一个接生婆的手/被塞回进胎盘/她(潘金莲)会剥开我的脸寻找可以关闭我眼脸和耳朵的机关/用力地甩打我的内脏/令这些在痉挛中缩短/而他(西门庆)抱着双臂在一旁监视着”。那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对陈经济来说,是一座无法自拔的炼狱。他知道她的美像磁石一样吮吸引着他,更会像粉碎机一样来粉碎他,粉碎他的五官,粉碎他的内脏,粉碎他的性命。而他的妻的父啊,却站在一旁监视着他。他与武都头一样活在被压抑的欲望深渊。他与武都头只有这样的区别:他没有戮父的胆量,而武都头有!他仅仅想揍西门庆一场。另一方面,陈经济是构成第一重观看之圆上的重要一环,只有陈经济的出场,圆环才能与郓哥的火焰重合,才能与郓哥、西门庆构成一个新的欲望三角洲,在更大的结构上形成一个生生不熄的欲望之环: ![]() ![]() ![]() ![]() ![]() ![]() 朱朱的组诗《清河县》,是一首多声部诗歌。这首诗歌的有趣性不但在于六声齐发,更在于它制造了六个不同的发声人物,六种戏剧性场景,并用这六个支点制造了繁复而轻盈的镜中之镜,环中之环。法国结构主义大师列维.斯特劳斯喜欢玩三角魔术,但真正的大玩家却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玩的是圆,是环。因为博尔赫斯和达·芬奇一样,知道圆是所有结构里最奇特的结构:它可以包含三角形、四边形、五角形、六边形等等形状。朱朱显然也是博尔赫斯众多的信徒之一。当朱朱说:“每一条街道都住着一个王婆,虽然他们喝得是可口可乐。”我就知道,我没有分析错。这首诗的结构,具有建筑学方面的雄心。它所要构筑的是一个古罗马竞技场般环型剧场:一个双重观看的剧场,一个历史循环的剧场,一个中国人无法逃离的宿命剧场。我们,读者,观众,郓哥以断头的激情诞生下的孩子,是潘金莲,是西门庆,是武大郎,是武都头,是王婆,更可能是陈经济,亦或是郓哥。我们奔跑,我们通奸,我们告密,我们争名夺利,我们是各种各样的欲望囚徒,我们就是他们......我们,圆上的一点,剧场中的一员,在诗歌之镜,情欲小说之镜,暴力小说之镜,三面镜子明亮的秋波里,环绕着目睹到了我们自己! ![]() ![]() ![]() 附录:《清河县》 作者:朱朱 · 称谓“我”在各诗中的对位表: · 郓哥,快跑 2000年8月 ![]() ![]() ![]() 洗窗 · 武都头
· 百宝箱
Ⅲ · 威信
本文图片为诗歌结构解析图 本文画作为魏东之作《潘金莲》 上传与管理:杰夫 ![]() ![]() 《华夏上古神系》为朱大可先生耗费20多年的研究成果。全书以跨文化的全球视野,运用多种学科工具,独辟蹊径地探研中国上古文化和神话的起源,发现并证明,全球各地的上古宗教/神话均起源于非洲,这是继美国学者发现全球智人源于非洲、新西兰学者发现全球语言源于非洲之后,第三个具有原创性的学术贡献,有助于修正人类文化起源的传统观点,向西方主流人文阐述体系注入“中国元素”。这些观点颠覆晚清以来的学界定见,为认识华夏文化的开放性特征、传承本土历史传统、推动中国文化的未来复兴,提供了富有卓见的启示,可视为1949年以来中国学术的重大收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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