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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请你保管好自己的东西 | 有故事的人

 见素抱朴780 2017-04-21

本图来自网络

肃索的山路上,嚎哭的人们走过之后,撒满了寂廖无声的黄纸与糠秕;高举空中的蟒幡和挽帐,在沙哑嘶鸣的风中翻滚,舞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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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781个作品

作者:李坚


父亲没有等到我毕业,他死掉了,那年我念大二。爷爷没有看到我上大学,他也早在我念高二的那年死掉了。父亲是在爷爷死后第三年死的,两人死于类似的病,死于咽喉癌。因为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相信自己也会早死,会早早死去成为一个短命鬼。我常常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而立之年,为此设想了种种自己将死或已死的画面。


很小的时候,还在不太记事的时候,我和父亲就很少能见面,一年只能一次。大概也有过一年两三次的,但那样的好运不可多得。父亲总是匆匆回来过年,又要走。走的时候土地上过年放的鞭炮碎屑还很鲜红,没有人送他。他一个人走,又一个人回来。每年如此,年年如此。父亲对这个家来说就像是个过客。这次他又走了,且永远不再回来,死掉了。


那年刚刚过完国庆假期,我接到家里人来电说父亲病危,于是我告假急忙回家。回到家里看见他已经倒在病床上,瘦骨如柴。那张苍白的面容,隐含着令人惊骇的血青色,仿佛要从那层粗糙干瘪的皮肤后面渗出来。这张脸,已然不是我昔日印象中熟悉的那张脸。


脸已经不是脸了,瘦削嶙峋,枯树皮一样的皮肤,覆盖在骨骼上,变成了确确实实的皮包骨。两边的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睛又深深地陷进去,像两个死去的火山口,黯淡无光。


大概是看见我走进屋里来,父亲机械地转动了一下那劣质玻璃球似的浑浊眼珠。真让人担心它会掉下来,幸好那眼眶陷得够深,所以又未掉。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直到那一刻,我才第一次真确地感受到父亲病了,是一个确确实实的病人了。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抗拒,很难想象两人是父子关系,难以相信自己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很陌生。一个陌生的人而已。一个病人而已。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从大老远的地方跑回来看他,来到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旁边,看他的痛苦,看他即将死去。


父亲双手礓紧地握着拳头,撑着床沿企图坐起来,但无论如何办不到。我问他“是想坐起来么?”他不置一词,只顾一心吃力而倔强地继续做着他的事。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挪到床头边上,又在他的身后立起枕头,让他斜靠着。坐好后,他才开始说话。但他显然连说话已经很吃力,重复好几遍,我才勉强听出他说了什么。他问:“你是请假回来的么?”我连连应是,仿佛是为了一起补上先前听不清楚的。但父亲只是问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父亲眼睛望着自己裸露在被毯外面的瘦鳞鳞的脚掌,我猜他也心知肚明,死神已经降落那儿,正待逼向他那哀弱而落寞的心脏。


由于不能清楚地说出话,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病情的加剧使他喉咙里的异物把喉管堵住。加以不能吃东西,平日里只喝些稀粥,依靠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些葡萄糖液之类,以维持这残喘的气息。因此他说话的时候喉咙里的异物和残积的米水就搅在一起,咕咕作响,破坏了他真正想要发出的声音。并发出一股恶臭,令人不忍靠近。


我就这样终日呆在家里陪着病人,但病人无力说话,所以我也没说话。百无聊赖,莫名的心慌。病人躺久了偶尔想坐起来,我便帮他一把。坐了一阵,他又想躺下,所以又扶他躺下。吃不下东西,所以也没有大便,有的只是极少的小便。家里没有像医院里面那样专用的夜壶,我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圈破旧的单车内胎,剪取较好的一小段,作为导尿用。所以病人要小便,我就把他的身体侧翻向床边,通过这支自制的导尿管把尿屙到床底下的尿盘里。


病人的情绪越来越不定,常常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急急地招呼,尽量大声,声嘶力竭,好像没人在他身边似的,然而我和他分明就在同一屋子里。于是害我也急急忙忙的,仿佛用尽全力刚从很远的外面跑回来,满头大汗,拿来导尿管和尿盘,帮他接尿。等了会儿,有一股暗黄腥臊的尿液伴随病人痛苦的呻吟声从导管里流出来,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但有时候病人的感觉并不对,且是经常不对,等了好久,也不见他滴出一滴尿来。让我白忙活。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一阵悲凉,心想病中的父亲也不过是忍受不起那整日无聊的寂寞罢了。


再接下来,父亲连靠着床边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整日只能木然地躺着。坚硬的床板大概把他没了肉的身躯硌得生痛了,所以要求把床垫叠厚一些。当时虽然也是秋天,但气候还是很热,垫多了怕热,身体虚又不宜吹电扇,很是为难。喂他米水也不再喝,总是烦厌地把别人递过去的汤匙从嘴边推开。


日子漫长极了。


有好几次,我很想同病人谈谈关于“安乐死”这个话题,不是说我希望病人能接受这样的方式死去,我只是想让病人知道其实这世上有的人也是这么死去的。但直到病人辞世,我最终也没有在他的面前提过。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很暴躁,无理地骂人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他急急地招唤要吃要喝的,待旁人恳切的端上了,他却只瞥一眼,不吃;或呆呆地望了会儿,然后烦燥地把食物全推在地板上,就像闹脾气的小孩,令照料他的人不知道怎办才好。而闹完后,他仿佛又后悔了,瘦弱的双手抱住膝头倦缩在身体里,无力的神情里藏满了东西,又仿佛苍然无物。再任旁人如何叫唤也一动不动。


我照顾了他十六天,也就是在我请假回家的第十六,这个和我有直系血缘关系的病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病人,这个男人,死去了。这个男人终于死去了,把他的一切都带走了,连同他劳苦的一生,他的故事,他的所爱,他的记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当时就站在他的身边,真切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心如刀割。


那是一天当中的下午,按理说出门做农活的人们还没到收工的时间,但不知什么时候很多人都回来了,就围在病房的外面,都不说话。我的两个叔叔走进房里来,还有几位稍年长的老人也进来了。立在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身边,肃静地像等候什么。时间一下子变得凝结而紧迫。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足无措,只记得按着旁人的口令,要给死去的父亲剪头发、刮胡子、换衣服。我触摸着眼前这个比沉睡还要静寂的躯体,心情变得出奇的平静。


换衣服的时候,屋里的人一下子又都走到了门外,只剩下我和母亲。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的房子,使我原已平静的心忽然又突突地狂跳起来,心房仿佛被千军万马闯入,尘土飞扬,狂奔、踢踏。这时我也才意识到,其实我是害怕只与这个女人面对死去的父亲的,这样让我感到极其的无助与孤独,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们可怜的母子俩了。


一束夕阳的余辉从门缝里照进来,仿佛可以看见清晰的光粒子。这些光粒子在一动不动的尸体上方,在孤立无援的这对母子俩周遭,混杂着空气的尘屑无声地悬浮、旋动。


奇怪的是母亲始终沉默着,今天她的嘴巴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面容上没有一点可以让旁人能读懂她此刻心情的表情。母亲沉静的背后是坚强么?抑或是绝望?我不知道这个女人面对这个死去的男人都在想些什么。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我又再次感到极度的孤独和彷徨。


我的两位叔叔各从一旁托起父亲沉重而僵硬的上身,而我抱着他的双腿。还有一个人从前方在父亲的头上撑了一把黑伞,为他挡光,引路。


一伙人就这样慌促地托着一具尸体穿过卧室外边的走廊,走进一条甬道一般弯弯曲曲的小夹弄,再脚步杂踏地蹬上了一段狭长的青砖阶梯,最后到达一间这个山岙里两百多口人不管红事白事都通用共用的大厅堂里。


而我抱着父亲僵直的双脚,再次感到陌生,就像是抱着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一根哑似的永久沉默着的木棒。我猜我那时候一定是面无表情,只是脸上的肌肉因吃力而有些礓硬地变了形。


傍晚的风把村里的竹林吹得飒飒作响,风中有淡淡的柴火烟味;太阳在对面山坡上麦浪一般起伏的竹林后面若隐若现,天际被它灿煌的余辉渲染得流光溢彩,淅淅沥沥地散落在人们的屋顶上;最后一批外出做农活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系在树根下的水牛怡然自得地的反刍白天吃下的青草。


正是村里最祥和、恬静的时分。


父亲死去的第三天,要出殡了,几个壮汉一鼓作气地把沉重的棺盖盖上,钉实。铁锤冷酷地敲打在铁钉上,发出叮当叮当之声。一直沉默的母亲在那一刻终于暴发了,她凄厉地嚎叫起来,仿佛要喊出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压抑在体内的所有积怨。她一下子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力量,她猛然挣脱架扶着她的旁人,对着眼前涂满了粗糙红漆的沉默的棺材,用裂帛似的声音愤怒地号哭。


母亲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眼泪也哗哗地往下落。她抓住棺盖的双手被劣质的红油漆染成红色。母亲的声音如同激昂的冲锋号角,感染了周遭前来吊丧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女人们,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哭嚎起来。悲凉的哭声一浪比一浪高,顿时整个厅堂里涨满了人们的哭声。


母亲泥团似的瘫软在地上,爬过去用笔一一在那些随葬物品上面记下父亲的名字,嘴里喃喃的说:“你一定要记住自己的东西呐,保管好自己的东西呐,到那边千万不要给别人抢去了……”


女人们见我母亲喃喃地对已经死去的男人又说着话,哭得更历害更凄切了。


在送殡的路上,我作为大儿子,双手捧着香火和父亲的灵牌,木然地跟在穿着长袍的道师们后面,机械地跳着怪异的只有神灵鬼怪才能看懂的滑稽的舞蹈,任凭那滚烫的腊油和香灰掉落在双手上起了泡也不为所动。一直走到落葬的山头,我已经是满头大汗。


肃索的山路上,嚎哭的人们走过之后,撒满了寂廖无声的黄纸与糠秕;高举空中的蟒幡和挽帐,在沙哑嘶鸣的风中翻滚,舞摆。




责编:糖糖(491509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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