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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展览|血与金:阿富汗宝藏背后的文明交流史(上)

 Moia藏经阁 2017-04-21

不知你是否已经感受过“浴火重光——来自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宝藏的耀世光芒,这批来自亚洲腹地却惊艳世人的宝藏背后,隐藏着一部亚欧大陆东西文明交流碰撞的壮阔史诗。



亚历山大把方阵全部疏开形成一百二十纵列,一排排矛头先向右、后向左摆。方阵本身在他亲自指挥下,前进时步法矫健、军容严整,然后又向左右两翼交替回旋。他就是这样在很短时间里表演了各种队形变换,然后命令左翼突出一部作为尖兵,亲自率领他们发动进攻。

——(古希腊)阿里安《亚历山大远征记》

公元前334年,中国正处于群雄争霸的战国中期,孟子在这一年拜见了梁惠王,十分天真地劝他以仁义治理国家。心系天下的孟子绝不可能知道,就在这一年,与周王朝完全隔绝的欧洲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初春的一天,成群水鸟从赫勒斯滂海峡(今土耳其达达尼尔海峡)上空惊恐掠过,不知所措地在隔海相望的欧罗巴与亚细亚之间盘旋穿梭。清澈冰冷、深不见底的海水透出墨玉般的神秘颜色,一团团白色胶状水母诡异地悬浮其中,给这条狭窄水道增添了几分恐怖感觉,让人不寒而栗。


一百六十艘战舰夹杂着一大批货船突然出现在赫勒斯滂,战马嘶鸣声和木浆划水声几乎要使海面沸腾起来。舰船停靠在东岸,卸下包括轻装部队、弓箭手在内的步兵三万人和骑兵五千人。大军之中最先登上亚洲土地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叫亚历山大,是刚刚镇压希腊城邦叛乱的马其顿国王。这个曾求学于亚里士多德的小伙子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现在,他把矛头指向了希腊文明的宿敌——波斯帝国。


波斯帝国首都帕塞波利斯遗址(今伊朗境内)


波斯帝国崛起于伊朗高原,始终是睡在希腊人身边的一条猛虎,对古希腊文明构成致命威胁。为了消除潜在祸害,建立马其顿的长久霸业,亚历山大必须孤注一掷,主动出击,渡过赫勒斯滂海峡与波斯帝国殊死决战。可在当时,同偌大的波斯帝国相比,蜷缩在巴尔干半岛南端的马其顿及希腊城邦在领土面积和人口数量上相形见绌,从常理而言,就这样进攻波斯帝国几乎无异于以卵击石。


亚历山大远征浮雕石棺(薄海昆 摄)


然而上天偏偏眷顾心怀壮志的亚历山大,战争从刀剑擦出火花那一刻起就朝着对马其顿-希腊联军有利的方向发展,以军事起家的波斯帝国竟然不断犯下低级的战略、战术错误。结果,亚历山大凭借灵活机动、固若金汤的长矛方阵以及他本人的出色指挥和身先士卒,先后以少胜多取得格拉尼库斯河、伊苏斯和高加美拉三大战役的胜利,摧枯拉朽般瓦解了波斯军队主力。高加美拉一役,亚历山大凭借有限兵力战胜波斯帝国100万大军,不能不说是人类战争史上的奇迹。


罗马镶嵌画:伊苏斯战役


短短几年内,亚历山大势如破竹,从小亚细亚爱琴海边打到埃及,肇建了亚里山大里亚城。随后,他率大军攻击中东的美索不达米亚,拿下幼发拉底河畔的巴比伦,于公元前330年剑指波斯帝国首都苏萨和帕塞波利斯,夺取波斯帝国大部分江山,赶跑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


远征过程中,亚历山大经常遇到一股有别于波斯主战部队的敌军——巴克特里亚骑兵。这股力量往往与斯基泰骑兵混编在一起帮助波斯帝国对抗马其顿人,给亚历山大带来不少困难和阻力。从某种程度来说,波斯帝国军队堪称古代世界的“多国部队”,由各个被征服民族组成,有希腊人、腓尼基人、巴比伦人、亚美尼亚人、印度人、米底人,也有斯基泰人。巴克特里亚人为其中重要的一支。


对多数中国人而言,巴克特里亚是个非常陌生的名词,它是古希腊人对中亚阿姆河与兴都库什山之间土地的称谓,大致相当于今天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北部地区,与中国新疆西藏之外的帕米尔高原接壤。人类很久以前就在这里生活,居民是与亚欧大陆北方游牧群落斯基泰人血缘关系很近并且讲印欧语言的部族。阿富汗法罗尔丘地出土的黄金器皿或许与这些原住民有关,一件件闪闪发光、璀璨夺目的金杯錾刻着富有草原风格的牲畜图案,把4千年前巴克特里亚人眼中的自然世界保留到今天。


法罗尔丘地出土的金杯


大概为了摧毁巴克特里亚骑兵的老巢,更因为波斯国王在逃亡路上被乱臣弑杀后,时任巴克特里亚总督的地方大员柏萨斯自立为帝国君主,杀红了眼的亚历山大决定于公元前329年继续进军,直捣波斯帝国大后方——囊括巴克特里亚和索格狄亚那(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在内的东部地区。


兴都库什山


这次进军异常艰苦,亚历山大必须从南往北翻越兴都库什山脉才能进入巴克特里亚。据亚历山大的随军部将描述:兴都库什山之高不逊于亚洲其它高山,但大部分都是秃山,山里只有生产松节油的香树和出胶的药材,人畜生存条件很差。更糟糕的是,柏萨斯已经派兵对兴都库什山脚下的土地大肆破坏,企图靠坚壁清野战术制造荒地和废墟阻碍亚历山大前进。


亚历山大全然不管这些困难,在严重缺乏供应的情况下踩着深深积雪成功越过这条横亘于今天阿富汗中部的大山脉,探囊取物般攻占了巴克特里亚的大城市阿尔诺斯和巴克特拉,逼迫柏萨斯逃往索格狄亚那。经过此番征战,亚历山大将整个巴克特里亚控制在自己手中。


亚历山大远征路线图


就这样,伴随着希腊文明与波斯文明的剧烈撞击,亚历山大和他的军队鬼使神差来到巴克特里亚。成千上万希腊马其顿战士第一次踏上这片原本与他们的欧洲故乡风马牛不相及的中亚腹地,这里的一切在他们眼中是何等陌生、神奇,而对当地土著来说,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或许更加令人不适应,因为他们将大大改变巴克特里亚封闭已久的文化生态与历史面貌,影响力长达数百年之久。如果没有亚历山大远征,公元前4世纪以降的阿富汗社会历史和物质文明恐怕会是另外一幅图景。


巴克特里亚人虽然比索格狄亚那人稍微文明一些,但他们都将孤苦无助的老年人或病人活活地扔出,让专门为此而养的狗吃掉。巴克特里亚人的城外看上去倒还整洁,但城内的许多地方白骨累累。亚历山大到此地后,废除了这种陋习。

——(古罗马)斯特拉波《地理学》

武力固然是亚历山大远征的主旋律和重要手段,却并不是他所依赖的唯一方法。如果他只懂得攻城略地、烧杀抢掠、制造暴行,那么他和亚述、波斯那些“野蛮”侵略者们真没什么本质区别。就算亚历山大夺取更广阔的领土,他的帝国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外强中干,更不用提对人类历史产生多么积极的影响了。


亚历山大在征服过程中稳扎稳打,特别注重建立根据地,尤其在城市化步伐相对落后的中亚地区建得比较多——这大概是希腊人的习惯,走到哪儿就把殖民城市修到哪,不断“克隆”自己,其实“克隆”这个词与英文“殖民地”的叫法colony有很强关联。


亚历山大似乎对城市规划情有独钟,有时候还亲自设计城市布局,当他看中一片土地,就让士兵用容器装着面粉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撒,于是圈定出城墙的基址。尽管这些城市规模有限,却通常是希腊城市的翻版,有广场、有神庙、有市集、有剧场、有浴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了新的城市就会有新的居民,他们主要是亚历山大留下来守卫新城的部队,还有参与了城市建设的当地土著人,与马其顿希腊士兵混住在一起。有了新的居民就会有新的生活方式。至少,马其顿希腊士兵要向他们信仰的阿波罗、雅典娜等神灵献祭,还要举办火炬接力和体育竞技等传统的希腊式活动。这些殖民城市就像亚历山大播撒到巴克特里亚的文明种子,遍地生根发芽,使古希腊文化在中亚腹地的土壤中慢慢成长壮大。


亚历山大在巴克特里亚打下良好统治基础后就去进攻北印度了。这个年轻有为的军事统帅在印度河流域不幸遭遇挫折,回国途中病死于巴比伦。他的帝国被三个将军瓜分,亚洲部分属于塞琉古王国。公元前3世纪中期,也就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前夕,巴克特里亚脱离塞琉古王国,但仍然由希腊-马其顿人统治。这个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强盛一时,居然完成了亚历山大未竟的事业——渗透到印度西北部。


阿伊·哈努姆出土的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一世金币


为了以点带面控制庞大疆域,无论塞琉古王国还是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都秉承亚历山大的策略在中亚一带继续大搞城市建设。其中一些发展为今天的撒马尔罕、坎大哈、赫拉特等城市,也有一些半途夭折,掩埋在荒芜凄凉的沙土中,千百年来不为人所知。


阿伊·哈努姆就是阿富汗境内消亡的希腊化城市之一。直到20世纪后半期,法国考古学家才让它重见天日。


阿伊·哈努姆遗址平面图


剥开层层岁月,这里曾经是一座壮观的都会,尽管带有望楼的土坯城墙已经残破不堪,却依旧保留着巍峨坚固的气韵,让人想象出阿伊·哈努姆当年的雄伟风姿。希腊-马其顿人用自己习惯的元素装点城市,高大的大理石柱顶装饰着蓬勃饱满的科林斯式柱头,柱头四周精心雕刻繁盛枝叶,与四个完美的涡旋构成无序和有序的对立统一。建筑物的门楣和三角墙被各种人物浮雕填满,讲述着流传已久的英雄史诗故事。


科林斯柱头


以旅行者和工匠保护神赫尔墨斯为造型的石柱矗立在街道旁边,默默将无形的庇佑给予过往商旅。


赫尔墨斯石柱


连排水管的头部都被做成古希腊喜剧面具的样子,每当倾盆大雨来临,水柱就从这张滑稽面孔的嘴里汩汩喷出,浇灌在台阶柱础上,溅起层层水花,给本就充满欢乐感的面具增加了更多戏剧色彩。


排水口


阿伊·哈努姆的确是一座希腊韵味很足的城市,但与雅典、科林斯、奥林匹亚这样正宗的希腊城市相比,又没那么纯粹。这好比遍布世界的唐人街,大体上看充满中国味道,仔细一看却是土洋结合。显然,亚历山大远征军及其后人给阿富汗带来了希腊文化,同时也包容地接纳了本土文化,这些都反映在希腊化城市的另一幅表情上。比如这里有部分神庙,供奉的明明是宙斯、阿芙洛狄特、阿尔忒弥斯等希腊神祗,却是立于土台之上的方形建筑,与典型的希腊建筑大相径庭。阿伊·哈努姆出土的一些文物似乎也是希腊文化与当地文化杂交的结果,一尊赫拉克勒斯青铜像,尽管拥有大力神的魁伟身材,却长着不怎么“希腊”的五官。


赫拉克勒斯青铜像


这种现象归因于希腊文明兼容并包的传统,就拿一件出土于阿伊·哈努姆的西布莉女神圆形饰板来说,它折射出起源于小亚细亚的大地之母崇拜先从东向西流传到希腊,被希腊人接受并改造后,又跟着希腊人的脚步从西向东传播到巴克特里亚的过程。


圆形饰板


圆形饰板上的大地之母西布莉乘坐狮子战车威风凛凛,而在现实中与她有关的事情却极其残酷血腥。侍奉她的祭司简直忠诚到极点,因为只有甘愿自宫之人才有资格做她的祭司。在祭祀她的仪式上,祭司们还要用自己的鲜血泼溅于祭坛和象征西布莉情人阿提斯的松树上,靠这种“变态”行为将祭礼推向高潮。


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对古代阿富汗的文明交融做了很大贡献,可惜好景不长,公元前145年,它在北方游牧民族阿希人、帕色阿尼人、吐火罗人和赛加罗里人的攻击下土崩瓦解,希腊统治者被迫向印度转移,把巴克特里亚拱手让给了那些“野蛮的”草原牧民。巴克特里亚的历史命运再次被抛向十字路口,这里的政治格局注定要面临重新洗牌。而对于已经在巴克特里亚扎根三百年的希腊文化来说,它又将发生怎样的结局?是生存,还是毁灭?答案在入侵者手中。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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