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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东窑洞 演绎黄土高原的生命传奇

 榆杨 2017-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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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东窑洞演绎黄土高原的生命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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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是从洞穴中走出来的唯一的高级动物族群,比如山顶洞人的身世。

  窑洞的前身就是洞穴。作为有着四千多年历史的民居,窑洞肯定是人类在受到天然洞穴启发之后而掘出的人工洞穴。《诗经》有云“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黄土高原上有很多自然形成的洞穴,风、水以及地震,无疑为人们造就了最初的栖身之所。但随着劳动工具的出现和劳动者自身的进化,人类的头脑里产生了一种非凡的意识—凿穴而居。这样,在没有上天赐予洞穴的大地上就出现了人为的洞孔。红土地、黑土地应该都有过人工洞窟,但黄土地上的人工洞窟无疑使用最为普遍最为持久,而且最具代表性。

  黄土高原上的土窑洞是人类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迹。它借助黏性的黄土形成的伫立能力,不用一砖一木,就能在一个黄土的截面挖出一孔历经百年而不坍塌的窑洞来。

  乡愁时代的洞口

  陇之东,黄土高原上的土窑洞,可以说是人类穴居文明的居住典范。这一地球上黄土沉积最为深厚的地方,因为古老的黄土而天地苍黄,从洪荒到文明,演绎着吾族生命的传奇。

  在陇东黄土高原上,悠久的窑洞文化和黄土一样深厚和雄奇。董志塬是陇东黄土高原的中心地带,属于黄土残塬地貌,土质纯粹,宜栽宜种,黄土沉积达200多米,为世界黄土积淀之最。周先祖于此教民稼穑,故为华夏农耕文明的发祥地,素有“陇东粮仓”之称。民谣“八百里秦川,比不上董志塬的一个边边”,说的就是这块黄土。

  这般高天厚土,自然成了先祖先宗定居之后繁衍生息的沃土。

  和人一样,动物也认识到了洞穴的好处。洞穴不只是养育了人类,还庇护了很多的飞禽走兽。蛇鼠一窝、狡兔三窟等典故,就是人对动物洞穴生活的体察。而一些老鼠、燕子和昆虫,后来还和人一起住在窑洞里,如邻里亲戚一般。在古老的汉字里,一个穴字头之下,除了人栖身的窑、家、宅、窟等字而外,还有栖息着许多飞禽走兽的穴字窝字,如虎穴狼窝猪窝狗窝鸡窝等。

  人兽之间的洞穴争斗,在大自然的进程中从未停歇过。典籍载古时晋人“逐狐入穴”,而今世更有人深入狼穴的报道。上世纪70年代,陇东有一个孤胆捉狼英雄郭氏,因为野狼到窑洞里伤了孩子而孤身深入狼穴捉狼复仇。这个闻名遐迩富有传奇色彩的真事,具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样的侠肝义胆,堪称是人兽之间窝穴之争的经典案例。

  但归根结底,只有人类创造了伟大的窑洞,只有人类是窑洞的主人。而由窑洞,人类又创造了更多的文明。在非洲大陆,科学家们在一个洞穴里发现了人类在十万年前加工艺术品的手工作坊。在东方,如陇剧的前身皮影戏,就是人们借助窑洞的黑暗掌灯见影而演绎成戏;比如宗教,莫高窟因为佛的进驻而成为芸芸众生的心灵净地;比如陶瓷,美轮美奂的中国陶瓷均出自窑洞纯青的炉火。

  甘肃马家窑文化,因为有着五千多年的历史,而成为华夏洞穴文明塔尖上的明珠。

  而且,陇东窑洞、陕北窑洞和山西窑洞还成全了一次穷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呢!不只是窑洞,在这段狼烟滚滚的岁月里,中国人民用许多神奇的人工洞穴埋葬了不少来犯的日本鬼子。曾让敌人闻之丧胆的地道战,就体现了中华民族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智慧、雄心和豪气。

  雄奇、深沉而又古老的黄土窑洞,这一过去的生存硬实力,无疑成了我们今天进步的软实力。窑洞曾经的文明,是我们珍贵的文化遗产,因为它蕴含着一种不朽的黄土精神。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史中,黑白照片一样的窑洞时代,无疑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乡愁时代幽深的洞口。

  庄户人家的福地

  我就出生在窑洞里。我是窑洞的儿子,对窑洞的母系属性我深信不疑。

  我的出生地甘肃省合水县,位于黄土高原董志塬东南边缘一个驴脊梁似的残塬上。

  先人们最初的窑洞肯定粗放,而到了我住进窑洞的时代,窑洞已经很讲究了。如我家的那几孔窑洞,后来还用砖头把每个窑口简单地箍了一遍,很是好看。

  因地制宜是陇东人凿穴而居的宝贵经验。住在塬上,窑洞挖在塬当中或塬畔;住在沟里,窑洞挖在半山腰或沟底;住在川中,窑洞就挖在川道两边河水够不着的地方。

  挖窑洞之前,须先请来风水先生选一块风水宝地,然后根据地形在黄土里斩出一个巨大的土庄子来。其竖立的一面叫庄面子。庄面子因为在人面前,所以很讲究,都要用一把线镢勾勒出各种纹样来,如在黄土上绣花。庄子又分明庄子和暗庄子,所谓明庄子,就是一面完全朝着沟壑敞开,一眼就能看见;所谓暗庄子,也叫地坑院,就是四面皆被黄土围拢,不容易被人发现。

  窑洞的深浅和高低不等,因人因地而定,一般深及三丈,高不过三人。凡事讲究成双成对的陇东人,庄子正面的窑洞只挖个单数。所以,小一点的庄子一般是三孔窑洞,大一点的庄子一般是五孔窑洞。其中的奥义,不得而知。过去的老式庄子,还会在两孔窑洞之间的上方挖一孔小口径的高窑,成为窑上窑,用以登高眺望;在窑洞的里面挖一孔暗窑,形成窑中窑,用以贮物或藏身。新窑洞挖成,要等到湿气不渗骨头且干透坚固之后,才可进行后面的工程。届时,先在窑洞的入口处砌起一堵遮风挡雨而又通风采光的山墙,然后盘炕垒灶筑烟囱,最后再用麦草麦衣和的粗泥细泥把上上下下旮旮旯旯逐层抹个几遍,才可安装门窗摆放家具点灯生火放心入住。此外,财力人力强的人家,还要围一圈院墙,建个气气派派而又牢固的大门。有文化的人家,更忘不了雕个门楣,上刻“耕读人家”四字,以显身世。

  炕和灶是窑洞内部的关键所在。窑门一进去就是炕,土墼垒就,里面是空的,一根土柱支撑,靠人进出的一面开一小门洞,填柴点火后炕就会热起来。灶在炕后面,与炕紧密连着,生火做饭时炕也能热。灶台旁边放置着一个大水缸,从沟里挑上来的水就倒在里面。灶台的后面是案板,揉馍擀面切菜剁肉都在这个结实的案板上。在窑掌,也就是窑洞的最里面,则放着粮囤、米袋和面缸。饭桌支在炕对面的地上,但只有天热时用得上,天一冷就在炕上盘着腿坐着吃了。

  烟囱是窑洞的“出气筒”。明庄子的烟囱在山墙外面,也是土墼砌成,一人多高,经年的烟囱口淤积着厚厚的烟油子,漆黑无比。暗庄子的烟囱一般则在窑洞顶上,齐腰般高,烟囱口盖着一块小木板,上拴一根长长的细绳子,一头系在窑门口,做饭前打开饭做完盖上时,人不用跑到庄子上面去,而是在庄子下面伸手一拉绳子就可,像现在的“遥控”技术。

  那根让许多游子魂牵梦萦的弯弯的炊烟就是从这个黑烟囱冒出来又魂儿一样升到天上去的。风儿剪不断的炊烟,几乎就是家的象征,一直萦绕在文人骚客们牵肠挂肚的乡愁史中。

  每孔窑洞,各家都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有不同的分工。比如我家的庄子,正面有三孔窑洞,最南边的一孔做灶房、吃饭和睡人,中间的一孔是客窑,来客人时才吃饭和睡人,北边的一孔除放着粮食而外还睡着一个人—那就是我。当时,除过嫁人的和在外面工作的,家里的五口人都住在这几孔窑洞里。而在庄子两面的侧面不算是窑洞的几孔小窑洞里,则放着柴火、农具,住着狗和鸡。猪太脏太臭,有一个离人较远的窝儿让它们安身。此外,还有一孔做磨窑的破窑洞。

  黄土越干旱越坚硬。土质好的窑洞,要住几代人呢。我家的那几孔窑洞,年代究竟有多久远,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只记得在我十几岁时,在一孔窑洞的山墙顶上发现了父亲藏了很久的秘密—一台手工油布卷烟机和一叠“飞马牌”香烟烟标。战争年代,父亲曾是一个地下党,以制造和出售香烟为掩护而往来于陇东和陕北之间。如此来看,我家的窑洞到我住进去时的六十年代初就已经有个年头了,而到了我发现父亲秘密的时候,它仍然在黄土里坚强地站立着,好像是特意为父亲守护着某些记忆。

  除了坚固而外,冬暖夏凉也是窑洞的性格。窑洞的这一优点,窑洞人祖祖辈辈津津乐道。深入黄土,一堵山墙封口,夹裹寒气的风雪无法侵入,所以冬天不冷;又因为深入黄土,一堵山墙遮挡,骄阳难以照射到窑洞里头,门户又通风通气,所以夏天很凉。

  住在窑洞里,最苦的就是一个上去和一个下去。这上去,是指把厕所和牲口圈里的粪一筐一筐从一个坡上挑到塬上的庄稼地里,沉重的粪担子压在肩上,脚下跌跌绊绊,高一脚低一脚;而这下去,则是通过一条羊肠小道下到深沟里去担水和斫柴,尤其是冬天里下沟担水,风雪茫茫,坡陡路滑,稍不留意就会滚到沟里。

  住在窑洞里最快乐的事是过大年。进入腊月,和大家一起把几个窑洞和院内院外打扫干净,我就用旧报纸给每一孔窑洞糊顶棚,报纸虽然也是黑的,但比烟熏火燎的窑洞墙面白多了,经一层报纸覆盖,漆黑的窑洞马上就豁亮了许多。除夕之前,我又贴门画、对联和窗花。而且,我还给窑洞的麦囤贴上“年年有余”,给箱子柜子贴上“招财进宝”,给灶头贴上“山珍海味”,给炕墙贴上“身卧福地”。这些红红绿绿的春联儿,当然寄托着我对未来光景的无限憧憬。

  人的乐观,让窑洞里里外外红火了起来、精神了起来,并使人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无边无际的诗意

  窑洞孕育了我的诗歌。诗歌成就了我的人生。

  我希望有人跟着我先走进我这首唯一题为《窑洞》的诗:“跟着我往里走或一丈二或两丈二或三丈二走到外面的光亮够不到的地方走到最黑最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尽头还不是窑洞的最深窑洞里还有深深的炕洞还有深深的麦囤 还有深深的燕子窝和深深的老鼠洞 还有深深的醋坛子菜坛子和油坛子还有深深的碗深深的酒盅子和深深的黑眼孔在这深深的窑洞里拐弯抹角还有深深的心事和深深的光阴跟着我一直往里走走一千里走两千里走三千里甚至一直朝里走下去走下去 在这黑黑的深处如果走不进一个深深的伤口就不算走到窑洞的最深”。在这首诗里,窑洞洞穴一样“深深的伤口”,是窑洞人的命运之痛,也是我的诗歌之痛。

  前些年,也就是大多数人还住在窑洞的时候,每每走近一个土塬,首先吸引人目光的就是那些黑黑的窑洞。我有一首长诗《舅舅家的路》,写千辛万苦去舅舅家,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最后才看见“坡底两孔坐北朝南黑眼窝般的窑洞就是舅舅的家”。舅舅的家其实就是母亲的娘家,是我生命的远方,那几孔黑眼窝般的窑洞,曾让我不止一次长久驻足凝视。而近处见到的窑洞,则如我的《邻家》一诗中写的这样亲和:“和神仙作伴都没有和人作伴心里踏实土窑洞 一个个肩挨着肩一年到头都取着暖暖做饭的烟走上天去也能拧成一股”。我哪里是在写窑洞呀,而是在写窑洞里的人!

  窑洞就像故土的肚脐眼儿,而乡情就像剪不断的脐带。命苦的母亲早已去世,但她一直活在我的诗歌里。窑洞是母亲生儿育女的窝儿,但也是母亲生命的坟墓。在《屋里人》中我这样写母亲这样的女人:“女人呵 亮闪闪的一盏灯白天和夜晚都掌在深深的黑窑里一个低低的门槛遮暗了女人的一生”。在《出生地》一诗中我又这样写母亲:“像一盏灯 照亮闫家洼村的一孔窑洞于1963年农历二月二的后半夜将我从她苦难的身体里放生”。窑洞见证生活的艰辛,诗歌述说人生的苦难。这首诗里的“放生”一词,十分凝重,得来犹如神示,从我的心里蹦出来后,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窑顶上还有偷偷摸摸的爱情呢。对于那些正正当当谈情说爱的年轻人来说,土庄子无疑是一个难以攻破的土城堡;入地的暗庄子四面陡峭,明庄子也有围墙封锁,如果大门紧闭再加一条看门狗当道的话,要想唤出窑洞里的那个心上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时候,窑顶上就成了一个出奇制胜的制高点,藏在那里学几声猫叫,往院子里撒一把黄土土,或故意咳嗽几声,对上各自的暗号,被关在窑洞里的那个心急的人就会偷偷地溜出来。而窑顶场上打碾之后堆积起来的那些麦草垛,自然就成了卿卿我我的窝儿了。庄子和庄子相连的话,最容易发生爱情。我的《邻家》一诗最后一节就写道:“院中 虽然隔着一堵墙月亮下也爬着一对子青梅和竹马”。像窑洞的深沉一样,窑洞人的爱情虽然无处不在,但却是很害羞很含蓄的,两情相悦,很少会说出一个爱字。这似乎是窑洞人一贯的情感风格。如《爱情》一诗所写:“总是在暗中/用尖尖的指甲/唯一锋利的语言狠狠地 在你的肉上掐一下再掐一下 叫你疼在眉头喜在心里就那么一句话因为太真 太深竟然一辈子见不了人 很闷地在肚子里窝着”。窑洞人的情爱像窑洞里的火,始终温暖着窑洞,窑洞有多深情爱就有多深。

  窑洞虽然是冬暖夏凉,但这暖与凉只是相对于外面而言,夏天窑里的确凉爽,但冬天窑里就不怎么暖和了。在严冬,人们最留恋的是寒窑里的热炕。如我的《热炕》一诗所写:“窑再冷 炕总是热乎乎的风里雪里钻出日子里这唯一 一块牛粪能煨热的黄土便等着暖你……”一家人拥着一条被子围坐在热炕上,腿们和腿们挨在一起,脚们和脚们钻在一块,你暖着我,我暖着你,唠唠叨叨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就忘了外面的寒冷。

  诗歌浓缩了我的窑洞人生。我写了很多窑洞的诗,方方面面的,零零碎碎的,几本诗集里,以及我所到的刊物,处处都是我写窑洞的诗句。

  守着地球上最厚的一块黄土写诗,是我今世的福气也是我前世的造化。我甚至觉得,陇东这一块地球上最厚的黄土,其实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坟茔,深埋着我黄皮肤的祖宗,而我是他们后世一个忠诚而又幸福的守墓人。

  哦,天地苍茫。窑洞决意舍去我们而回归自己的厚土,无法挽留,但我祈望我的窑洞诗篇永远在黄土里为我豁然洞开。(本报特约撰稿人 高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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