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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方萌: 我们不可能读完世上的书,但可以读遍

 武汉wuhanews 2017-04-23

  自从人类文明诞生,智者们就提出了一个恒久的问题。两千多年前,庄子在中原大地上发出了天问:“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个陈述句其实提出了一个问题,即个体学习能力的有限性与人类知识拓展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我们不妨将它称为“有限性问题”。中国的中小学喜欢把这句话贴在墙上,提醒学生求知若渴。可庄子本人的答案却是否定的,他接着说了一句:“以有涯随无涯,殆已。”陈鼓应先生将它译为:“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就会弄得疲困不堪了。”

知识存量与阅读能力

西方的智者也发出过类似的感慨。我们都熟悉两位大科学家的名言。牛顿说过:“我好像是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不时为拾到比通常更光滑的石子或更美丽的贝壳而欢欣鼓舞,而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完全未探明的真理之海。”爱因斯坦说过:“如果用一个大圆圈代表我所学的知识,圆圈之外的空白就代表着我的无知。……我不懂的地方还多着呢。”他还指出,一个人的知识越丰富,与未知世界的接触越多,就越会感到个体知识的有限性。

明知疲困不堪,那就让我们放弃野心,探讨一个更具可行性的问题。人类已经积累了许许多多的知识,不论其数量如何庞大,总归是有限的。我们在有限的人生里,能否掌握人类有限的知识呢?乍看上去,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否定的。知识的载体是书本,吸收知识就得阅读书本。对于爱好读书的人,平均一周能读一本就很不错了,一年下来也就五十本。假设一生有五十年保持阅读习惯,一辈子也仅能读两千五百本书。

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卷”经常被作为博览群书的量化标准。有人以为古人的阅读量庞大,其实古书字大,一卷的内容也不多。《道德经》五千言,《论语》长一些,也就一万六千字。据浙江省图书馆的袁逸考证,古书一页大约三百多字,一卷一万字左右。按照一本书十万字保守估算,“破万卷”相当于读过今天的一千本书。当然文言文微言大义,译成白话或许有两三千本,但对于有条件读书的人,一辈子也够了。所以我们不必迷信古人的阅读量。

一个人一辈子能读两三千本书,而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如美国的国会图书馆,藏书量高达几千万册。这一对比让人遗憾——终其一生,我们也只能了解人类知识的万分之一。记得二十年前,我就读的中学有间小图书室,里面存放了几千册藏书。它与国会图书馆相较,就像蚂蚁之于恐龙。就在那间小图书室里,我第一次开始思考有限性问题:“这么多书,我什么时候才能读完?”我在求学期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走进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答案很清楚——我根本不可能读完世界上的书。

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

不过,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这个问题是不值得担心的,因为知识的累积量如此之小,一辈子足以读完天下书。在庄子生活的轴心时代,人类文明还处于童蒙时期,《二十四史》连一史都没有写出来。世界上各个民族的经验不可能进入他们的世界,十八世纪才出现的现代文明也与他们无缘。《史记》说老子当过周王朝藏书室的管理人员(周守藏室之史),他很可能读过馆藏的所有书籍。

据《新唐书·艺文志》,隋朝嘉则殿的藏书已经达到三十七万卷。如果这一记载可信,那时的读书人已经读不完天下书了。《明史-艺文志》称明宣宗时,“秘阁贮书约二万余部,近百万卷”,可谓国家藏书的最大规模。明朝末年,中国江南的出版市场非常繁荣,那时流通的图书品种很可能超过了一个人一生的阅读上限。康熙年间编纂的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共1.2亿字,按每天读六千字计算,通读一遍需要55年。据经济史家考证,在十六世纪晚期的西方社会,图书存量很可能也开始突破了一生的阅读上限。

今天,我们花一辈子的功夫,连世界上一个月出版的新书都读不完,因为出版书籍的作者呈指数增长。据纽约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佩里(Denis Pelli)估算,在1400年后的每一个世纪,图书作者的数量都会增长十倍。1800年全球每年约有一万名作者出书,1900年有十万人,2000年则有一百万人。对一个书迷来说,如果他生在古代,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书价太贵,求书不易;生在当代,最大的挑战则是信息爆炸,无所适从。

博家与专家

这辈子,能读遍世界上的书吗?我的答案仍然是肯定的。不过读者可能首先会问,为什么要读遍世上的书?有人可能借助工具理性回答这个问题:为了参加电视竞猜活动,为了在社交时备好谈资,为了在情人面前炫耀学问等等。

我的答案直接诉诸价值理性:读遍世界上的书,就是为了理解世界本身。这就像美食家希望尝尽世间佳肴,旅行家希望遍访全球名胜,浪子希望邂逅天下美色,酒徒希望饮用各国陈酿一样。如果你喜爱一样事物,自然知道其乐趣,不需要其他理由。对于爱好阅读的人,读遍世间的好书是一种理想。庄子说:“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求知的过程达到尽头,就是完美的境界,可以不留遗憾地离开世界了。

遍读天下书是种个人爱好,也是种社会理想。中国古话说“君子不器”,鼓励精英发展多方面的才艺。据伯克(Peter Burke)所著的《知识社会史》,在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米开朗基罗那样多才多艺的人物也倍受时风推崇。这种价值观在知识界也有反映。人文主义者皮可(Pico)在1487年的公开辩论中,拿出了一张清单,上面列着九百多个辩题。在工业革命之前的两三百年里,尽可能地了解全部人类知识,仍然属于一种可以追求的理想。然而,随着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专业化导致分工越来越精细,大多数知识分子逐渐放弃了这一理想。法国启蒙时代的《百科全书》有一条目讨论“文人”,就称人类已经不可能拥有普遍化的知识。今天,绝大部分人在高中后就不再学习一般性的知识了。

然而,世界并非按照专业化的学科分工出现在我们面前。有位叫巴罗的学者曾就职于剑桥大学,他说:“不是一个什么都懂的学者,很难成为好学者。”因为“一部分学问烛照另一部分学问。”美国经济学家鲍尔斯在《理解资本主义》一书中写到:“从政治经济学的观点来看,在社会科学的各个分支……之间所划分的界限是非常武断的。这些区隔将社会现实拆成了一个个的小方块,呈现为大学里的各个学科分野,可谓泾渭分明,但却模糊了经济运行的真相。”在这个意义上,遍读天下书可以让我们从全面的视角理解整个世界。问题在于,这是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我们不妨先考察一下当今世界上的几类读书人,看看他们是否做到了“遍读天下书”。说起最有学问的人,我们首先会想到大学里皓首穷经的老教授们。他们确实读过很多书,但是大都集中在专业领域里。他们之所以能成为教授,部分原因在于放弃了其他领域的知识。这些学者虽然在某一领域被称为专家甚至大师,但在庄子这样悟彻天地的哲人看来,仍然属于“小知”,散发出一股学术上的工匠气息。他们“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知识范围受到空间、时间和教条的限制。很多人自甘与这种限制,碰都不碰“非专业”的书籍。这里我不是要批评专家们——没有专业主义现代社会就不可能运转,只想指出他们的学术气质与理解世界的旨趣相去甚远。

公共知识分子是第二种读书人。与专家相比,他们就很多问题发表看法,而不局限于专业领域。公知提供的知识产品具有很强的时效性,因为他们必须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作出反应。由于时间上紧迫性,他们不会花多少功夫阅读和思考,就匆匆下笔了。公知们看上去无所不知,但都懂个皮毛。他们不一定真正理解自己谈论的事物,因此很容易遭到专家们的反驳。这里我也不是要批评公知们——思想市场上只要有即时性的需求,就会有人来提供产品。他们的观点即使错误或偏颇,也自有其价值。不过,公知们的阅读总是随着时风变化,他们不可能读遍世上的书籍的。

爬山与浮海

第三种读书人可以被称为理论家。不少知识分子都意识到有限性的问题,他们的解决方案是找到一种理论,用来在整体上把握世界。哲学无疑是这样一门学问,哲学家们试图在最抽象的层次上理解世界。我曾经遇到美国某大学哲学系的一位教授,他这样解释为何以哲学为业:“我只有一辈子,所以我选择当个哲学家。”除了哲学家,科学家们也尝试着找到一种“万有之理”,它能够解释世间万象。英国牛津大学的教授多伊奇(David Deutsch)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看来,量子力学、计算机科学、进化论和认识论这四种理论组合在一起,已经构成了世界上第一个万有之理。

追求抽象解释的哲学家和万有之理的科学家都值得我们敬重,但是阅读爱好者并不满足于仅在宏大的理论层面理解世界,而忽略令人兴味盎然的精彩细节。一位影迷不会只读电影学理论,而不去观赏影片;一位地理学家不会只研究空间结构,他也要做一番实地考察;一位鸟类爱好者不会只琢磨进化论原理,他也想知道每种鸟类是如何进化的。类似地,一个书虫不能只研读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也要欣赏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全集》。

考虑到人一生的阅读限度,我们有可能读完这些书吗?我们不可能读完,但可以读遍。一位旅行家游遍整个意大利,并不意味着他走过了那里的每一里土地。同样,一位学者精通几何学,并不意味着他读完了该领域内的每一本著作。随着阅读量增加,我们对文学的欣赏品位会越来越高,对科学的认识程度会越来越深。如果你想打通某一领域,只需要挑出一部分进阶和经典的书籍,其余绝大部分是不必读的。所谓“书山有路”,读书就像爬山。你可以从山脚下任选一条道路拾级而上。那些台阶就是进阶书籍,山顶则是经典书籍。

我们在图书馆里容易产生“书海泛舟”的茫然之感,这是书籍的排列方式导致的。如果图书馆不仅按照分类,而且根据品级从低到高地摆放书籍,每一门类的图书就会形成一座小金字塔。若想遍读天下书,我们的任务就简化为从每座金字塔的塔底读到塔顶。将人类已有的知识分为25个门类——包括政治学、生物学和物理学等学科,假设我们为掌握每个门类的知识,需要从塔底到塔顶读一百本书,这样加起来就是两千五百本书。根据前文的计算,一个人一辈子是可以读完这些书的。

现实中是否有这样的读书人呢?任何大学都不会按照这种知识结构培养学生,不过某些书虫还是可以选择自己的阅读生活的。澳大利亚的书评家易丹尼(Danny Yee)就是其中一位。根据他的书评网站上开列的图书类别,这位阅读界的杂食动物享受的美味包括进化论、计算科学、科学小说、政治学、社会史、法国文学和侦探小说等等。即使气象学、北极考察、非洲文学这些“微量元素”他也分别摄取过两三本。

2006年夏,我曾到悉尼大学专程拜访过易丹尼。他告诉我,他在大学本科时读物理专业,后来还读过两年博士。可他的阅读胃口越撑越大,为此放弃了博士学位。易丹尼在悉尼大学从事一份兼职工作,省下时间用于读书,一周平均读两本。当时他正在读两部著作,一部讲新西兰的历史,一部谈动物的骨骼。我问他是否考虑以后接着读博士——“很可能不会,”他莞尔一笑,“不过,如果真要念,从考古学到分子生物学,我可以申请二十多个专业的博士项目。”

读遍世上的书,是对人类生活可能性的一种探索。很少有人真正完成这种探索。不过,我们知道这种人确实存在,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映射在他们的头脑中,还是会感到欣慰的。说到底,人是一种渴望完美的动物。

写于2017年世界读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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