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一，江南的春日，借一句金圣叹的句子来写，叫做，艳便艳杀人，清又清杀人。 艳是不必讲，花枝明丽繁复，梧桐茸羽轻飏，叫人亦喜亦愁，悲欣交集。不过江南究竟有一个清字稳妥在春日的芯子里，山川历历，即便春风只得五两轻，江南仍是一片清嘉地。 因为，江南春，有一种至清至灵的好东西，叫做龙井。 闺蜜体己，年年早春，携来龙井。从前受人一罐龙井，不是太大的盛事，亦就是一点时鲜之物，分润二三。如今茶事非昔比，昂贵龙井顺丰了来，终究小小忐忑。闺蜜爽朗，好东西么，就想跟儂分享，我有得吃，darling一定也有得吃。龙井是清，闺蜜是爽。跟授人龙井比，授人玫瑰，一下子，落俗得不能提。 饮龙井，仿佛没多少茶道好宣讲，矫情得腰细的各路茶道，遇见龙井，大多三缄其口绕道而行。玻璃杯一枚，就饮了。似乎草率得不堪。小小生活习惯，每年得了龙井，必要端正心思，去寻一枚佳美玻璃杯。清茶，良器，一杯润心，三清头目，自早春至仲夏，岁月光辉，不可辜负。玻璃杯，没有唐宋元明清的事情，寻起来，有时候还颇费心力，大多依赖意外邂逅。某年是在友人府上吃茶，茶食里有一种稀罕蜜饯，拈食两枚，弄得指尖乌苏，友人顺手端一小杯水给我涤洗手指，洗干净了手指，我亦看上了那枚盛水的玻璃杯。果然是友人家里长辈，早年于东欧那种地方携回来的，当时恐怕是一大套，多少年了，如今只剩了玎珰一枚。而今年的玻璃杯，竟是于城隍庙寻得。darling莫要骇笑，我城最有惊喜可期待的购物，不是南西不是外滩，常常是，城隍庙。 之二，春日亦是霾困霾重以及霾抑郁。春光无限，坐困霾城，蓦然就看见薏安在伦敦浩叹，忽然，好想订一张机票去海边……盯着那半行字，发了半天呆，跟薏安讲，我也，常常会有这样的一念。这边才讲完，那边友人忽然来问，明日去金山海边好不好？这就，又呆了一呆。 金山的海边，是久久久久不曾到过了，海是不足观看，浑黄一片，不可置信，天下还有这样的海。好的，是海风。春日暖阳，猎猎长风，霾一散，心亦松融。至爱在海边散步，赤足，烈日，以及金沙。此时此刻，天下至阴与至阳之物，一在头顶，一在足下，一弯沙滩走九遍，不负天地不负君。 吃点海鲜。刚好是临近了休渔期，禁期之前最后的欢美，而海鲜，亦变得珍而且贵。darling，人生总是有好多小别在即，惹人热泪盈眶。 立在湿漉漉的众海鲜跟前，友人询问想吃什么，龙虾帝王蟹我都兴致缺缺，独爱当季的蛏子，葱姜快炒，简简单单，腴美不足与君说。梅子鱼纤纤弱质，清蒸了来，娟秀得不得了。海里竟有如此细美娇软之鱼，每食，每感不可思议。还有一种海里的白米虾，咦咦咦，原来白米虾不光是淡水里产，这就又广了见识。海边渔人自家晒的干物，亦是可喜。江南没有蠔干，却有淡菜，贻贝之干物，那日遇见极俊极美的淡菜，壮硕如拇指，默默称了一点，携回家落一点陈皮熬米粥，甘美无匹，惊喜莫名。而薏安，在微信里跟我讲，落地，到海边了。附来的照片里，碧海青天，一笼纱帘轻舞，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万恶的，这是在哪里？薏安答，希腊对面。 之三，美丽岛的岛主，故乡在温岭小岛，我们聚在她的微信群里，跟她买家乡海鲜。从来没见过面，却已经吃过岛主送来的灰水粽。某日岛主忽然垂询，明天在不在家？我吓一跳，难道岛主要到舍下巡视？ 岛主哼哼，你你你，明天送你两只梭子蟹吃，刚出水的，吃完你还敢写梭子蟹粗疏无香？没吃过好蟹就敢乱写。 我忐忑个半死，格么格么，岛主这回一定要让我付钱给你。 岛主唰地打过来一个价格，一字后面，无穷无尽的零，掷地有声跟我微，自己去数。 黄昏梭子蟹闪送来，刚好饿得饥肠辘辘。谢天谢地，家里冰箱，一年四季永远有蟹醋伺候，搬出半盏来，认真吃蟹。 梭子蟹手掌大小，握于手里沉甸甸的，白灼得嫣红，打开蟹盖，鳃雪白，膏脂肥满，拥塞至蟹斗尖尖内，壮丽二字，此时此刻很合用。顶顶惊喜，是蟹肉细白，甜润，嫩极滑极。平生食海蟹，确实今宵第一名。次日晨起，犹余两掌浓浓蟹香。不免跟岛主感慨，这回我服了。小时候家里吃大闸蟹，吃完，小孩子要拿牙膏洗手，才洗得净满掌的蟹香，如今的大闸蟹，早就没有了那种天香，不想，今日再遇这种无敌之香。岛主抚心称安，然后又恶狠狠警告，你以后多写写海鲜不好吃，我一怒之下，不停供应。吓得我，赶紧抵赖，我有吗？我怎么不记得有写过啊？岛主唰地扔过来截屏，“梭子蟹胜在壮美，可恨在粗疏无香，吃完简直更恶，意犹未尽捧着肚子发长呆，一心一意想念尤物大闸蟹”。完了，铁证如山，除了默默，还是无语。 隔两日，岛主又送来一大罐呛蟹，我妈做的，你吃你吃你吃，兴化醉蟹？哼哼，比得上我家呛蟹？ 为了端正态度吃岛主家的呛蟹，特地煮了米饭，等饭凉透，拿来煮泡饭，一滚即得的那种硬泡饭。呛蟹不能跟软腻白粥吃，必要硬泡饭，才配得起那份铿锵。果然，岛主家的呛蟹，软玉凝脂一般，轻轻一吮，玉落满襟，那种亦软亦硬，亦香亦咸，真真曼妙无穷无尽。醉蟹跟呛蟹比，确实输在欠缺那种软硬兼施之恍惚，如春心之荡漾，如岁月之跌宕。看似烹饪手法极猛烈，制成之物却极圆融，中国人的饮食之道，实在深不可测。
某夜听戏回来，悄立在厨房，罐子里搛出一块呛蟹，丢入口中，吮吸之间，脂玉满腔，不禁闭目沉思刚刚听完的戏文。《玉蜻蜓》一折云房产子，清静禅堂里，智真尼掩人耳目讳莫若深地产下麒麟子，那么晦涩龌龊的故事，评弹演起来，为何竟可以演得如此清嘉轻噱，人间有喜？老戏的好，呛蟹的好，终究难描难画，远非三言两语说得尽。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