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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十大乱世才子——血与火,与笔|文史宴

 龙叔文馆 2017-04-27

兵燹连绵,覆灭了一个个繁花着锦、烈火烹油、佳人如雪的朝代;罡风烈雨,吹醒了十里春风扬州梦;政散民流,更让无数生灵饱受荼毒,倒悬于乱世,正如李龟年弹词唱的: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

云迷雁唳,雨打秋篷,由外景而内心,由个人而家国,于微幽处的伤恸岂是白头宫女的故事,山野樵夫的闲话。

不要说亡国之音哀以思,不要说乱世文章不值钱,不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劫后余生之苦、人生易老之叹、荆棘铜驼之憾、黍离麦秀之悲,亦足以动我情肠,撩我愁思啊!

庄周

——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以仁义而窃之

我一直觉得庄子并不像后人说的“避世之士”。

他的文章汪洋恣肆,用得上“欺男霸女”来形容,特别是对世事人心的冷嘲热讽,那种得理不让人的霸道,和同时代的孟轲真理在握的架式异曲同工,分明就是个标准的“愤青”。

他对大自然的赞扬和对现实的指斥,却无意播下了避世哲学的种子。

庄子的生平我们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生活在一个十足的乱世危邦——宋国蒙城。

宋国的国王宋康王,是战国时代有名的暴君,也是亡国之君,在位五十多年。生活在一个暴君的阴影下五十多年,心情的抑郁可想而知。

为了避免被诛杀的命运,庄子的书不得不极其隐晦曲折,处处是寓言、神话和虚构的人物故事,而且充满着骷髅、幽魂、怪鸟、枯树等迷离荒诞的想象,可见难言的隐痛和悲愤凄凉的心境。

他在《齐物论》中讲过一则寓言: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

这则寓言相当有名,然而寓意不明,成为千古哑谜,被后人多次改编。很多人猜出了庄子的谜底:狙公与众狙,隐喻君王与臣民。但庄子到底站哪一边却莫衷一是。

同样领略过暴君手段的刘伯温一语道破了天机:并非狙公养活众狙,而是狙公“养狙以为生”。

言未既,众狙皆悟。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刘基《郁离子》)

这种事情在中国后来的历史上反复上演。

屈原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有时候真相信陆游的话: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瑕疵,岂复须人为。

譬如老子五千言,你就找不到它的源头,或者说它就是源头,犹如神的启示。再譬如屈原,你若要寻找他那些奇异吟咏的根源,只能想象茫茫苍苍的神秘南国。

那时代的南国还浸淫在漫漫巫风中,人们相信万物皆有神,会不时现身人间,美丽、亲切、善良,有着多情者的忧伤: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中国第一个形象鲜明的诗人竟从奇谲的巫风中走出来。教会他吟诵的老师可能就是一个巫师,从中却开始了汉语诗歌美不胜收的流程。这真是文学史上不可思议的奇迹。

国家将破,小人当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屈子怨何深。但我仍然认为屈子的怨固然与现实相关,却又不止这些。

他是中国第一个自杀的诗人,也可以讲是唯一一个。

史学家们赞叹他精忠殉国,文人们感叹他怀才不遇,谪臣们哀叹他被嫉受诬,只有老百姓两千多年来,无分齐秦燕楚,包粽子、划龙舟,用民间的虔诚祭祀一个诗人。

而我实在是太迷恋他那些美丽的吟唱了,即使翻成现代汉语,气韵仍然感发人心:“日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来不停步。我只见草木凋零,我只怕美人迟暮。”

刘勰

——文果有心,余心有寄

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

那是一个什么样时代呢?

从汉末开始的动乱,到刘勰出生时已历两个半世纪了,人们已经习惯了战乱,习惯了倏兴倏灭的朝代更迭,已经没有谁还记得四海升平的安静日子。

这个大分裂时代盛产的是暴君,残暴的程度令人发指。在罪恶像海水一样流遍大地的时候,佛陀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现身中土,担负起救苦救难的使命。

当时的都城建康,丛林寺院遍布,“南朝四百八十寺”,是完全写实的诗句。

这四百八十寺中,有一座名唤定林寺,寺中有一青年居士,因幼年丧父,家贫无所依,遂以抄经糊口。

“沥血抄经奈若何,十年依旧一头陀。”若生在太平盛世,他自然会担忧起自己的明天来。有人说,出去闯一闯也无妨,十年磨一剑,未必不如人。又有人说,江湖险恶,倒不如佛门净地,可以不染尘俗气。

刘勰选的是后一条路。在晨钟暮鼓里,青灯黄卷间,他凝神极虑,思接千载,终于抵达了妙绝天下的境界,而佛经词汇的丰富和音节的多变又让他的语言感觉新鲜而特异。

我一直以为《文心雕龙》不是什么文论,而是作者求道证道的个人追求。他把儒释道的智慧糅于一身,由此体悟了天地之心、创造之美、人文之元,然后宣布:“文果有心,余心有寄”。

这是中国最美丽的一本书,美得象在述说一个梦幻。宗教的种子植入中国文人心灵的土壤,竟然在乱离时世结出这样美的果实,令人感叹,又令人怅然。

庾信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中国南北对峙的政治军事格局出现过好多次,结局多是以南朝覆亡而告终:南梁亡于西魏,南陈亡于北周,南宋亡于蒙元。

历史上的北伐,只有朱元璋这个狡黠的农民搞成过一次,但他的后代却在满清铁骑声中雨夜惊梦。

“剑指青山山欲裂,马饮长江江水竭。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这是征服者的狂傲。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俺曾见金陵玉殿莺晓啼,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这是被征服者的悲声。

苏昆生的唱词是有出处的,的确有人写过《哀江南赋》,它的作者就是让李白、杜甫推崇备至的庾信庾子山。

庾子山中年即遭丧乱,晚年流离异方。作为南朝名门子弟,却屈身仕敌,歌不能为乐,酒不能消忧,以致数十年愧恨萦心。但故国已经沦丧,只剩下草长莺飞的江南留在梦中。

悲苦欲绝的隐衷,无限苍凉的意绪,遂使《哀江南赋》并序展现出罕见的史诗气质。

日暮途穷,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闻陇水而掩泣,望关山而长叹。

庾信是中国文学史上感情最深沉的诗人,是南朝风流的终结者和变调者。他诗赋中的悲凉之调是对汉末以来三百年山河破碎,人民命同倒悬的控诉,激楚之声又预示着一个伟大的唐朝即将降临。

杜甫

——孤舟一系故园心

中华数千年历史,有过无数乱离。乱世出英雄,一本本史册中记载的都是元帅将军们的赫赫战功。

一将功成万骨枯,百姓妻儿哭干的泪水汇成了江河,只能在大地上默默流淌。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仔细去听,一定能听到那来自历史深处的呜咽。

安史之乱的八年,并不比其他乱世更为不堪,苦难的民生却深刻地留在了后人的心中。这都是因为有了一个诗人,他艰难苦恨繁双鬓,奔波于哀鸿遍野的大地,推己及人感受百姓的哀痛。

在中国诗史上,只有杜甫才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人民诗人,只有他才把儒家中“兴观群怨”的诗教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思想完整地实践在自己的人生和创作中。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他的情感真挚而博大,即使叹老悲穷,也处处流露出对国家和人民的爱,这也是他历尽艰难而精神不跨的原因。

顾随先生说:

不是任何人都能在穷苦的生活中生出伟大情感的。老杜却能。此其所以为伟大诗人。

司空图

——旋开旋落旋成空

伟大的唐朝进入到司空图时代无可换回地衰败了。

藩镇割据、朋党相争、宦官专权、流民暴动,使得公元九世纪成了中国历史最黑暗的时代。

由于正常价值观念的丧失,以及朝不保夕的严酷现实,诗人们的灵魂悲观绝望到了极点,“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盛唐气象到此时只余下“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的寒俭寂寥。

司空图,自号知非子、耐辱居士,写过不少诗,大多表现末世情感和旁观者的心理,内容单薄,格局狭小,无可足道。只有一首小令让人难忘:

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阑东,满枝红。

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还有就是著名的《二十四诗品》了。繁华如梦、才情横溢的唐帝国,就该用这样的句子来谢幕:

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在乱山的乔木之中,碧绿的青苔发出幽香映带着夕阳的余晖,真是美丽不可方物,意味不可言传。司空图自己则在唐亡后的第二年,听说哀帝被朱全忠所害,“不怿而疾”,时年七十二。

李煜

——可怜薄命做君王

新的一年要来了,春天要来了。

我觉得春天是个容易让人生出奇思异想的季节,因为在这个季节里,整个自然界就象受到了某种神秘启示一样,从暧昧的冬天走出来,从沉寂和凡俗中清醒过来。

阳光、雨水和风都带着常人不习惯的色彩和气味。我对季节的敏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当我再次温习李后主的词时,好象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长时间地迷恋他的语句。那是因为他写出了独特的春天。

春意将阑,梦回芳草,蝶翻轻粉双飞;烟雨皇宫,一帘幽梦,秦淮一江春水。这个人的内心深处有旁人不可企及的地方,柔软而丰富,迷离而清澈。

我第一次觉察到古往今来,多少文人笔下的春天充满着多么浅溥的快乐,这些快乐让我们的生活变得趣味索然。而那位亡国帝王的身上对美丽事物的独特感受,是这样的迷人而深情,有着不可救药的魅力。

这是我写给一位朋友的信,在此献给一千多年前一个感性的文人,一个唯美主义的艺术家,一个在诗词里亡国的君王。

据说他的长相就与众不同,丰额骈齿,有一目是重瞳,就是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史书记载中,生有重瞳的人只出过三位:帝舜、项羽和李煜。说是圣人之相,命运却都让人叹惋。

舜死于苍梧之野,两个女儿的斑斑泪痕至今留在万山湘竹上;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却落个兵败垓下,自刎于乌江的结局。至于李煜,就如后人叹息的:“做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南唐的诗词啊,一抹古色的月亮,深锁千年之后,还是剪不断、理还乱。

汪元量

——风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泪

中国朝代的覆灭,大多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逭。只有宋朝,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都休,千百年后,犹令人痛惜不己。

有人会说,宋朝太柔弱了,从立国之初就危如累卵,受尽欺负,先是受制于辽国,后被金人赶过长江,最后被蒙古铁骑赶入大海,连小小的西夏也百余年奈何不得。

但宋朝实在是一个迷人的朝代,是文人的天堂、士大夫的乐园。在血与火的背后,有汴梁运河畔的烟柳,有金陵秦淮河中的兰舟,有临安西湖的画桥。

琴与剑交织,诗与情缠绵,难怪金庸先生对这个朝代情有独衷,《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皆是宋朝背景下的故事。他一定也太爱风华绝代的宋朝了,以至梦想着有郭靖、杨过这样的大侠来拔剑相助。

蒙古人在宋朝面前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缠绵悱恻的宋朝、华丽凄惋的宋朝竟在文天祥、陆秀夫喷出的丹心热血中谢幕,真让人悲慨。

所以我特别喜欢宋末词人的作品,不管是寄慨遥深的王沂孙,还是清峻萧瑟的蒋竹山,不管是苍凉激楚的张玉田,还是泪洒东州的周草窗,都让人感受到历史和人生中无言的隐痛。

就作品艺术成就而言,汪元量并不突出。他的特别之处是作为一个地位低下的宫廷琴师,却常往监中探视被囚禁的文天祥,以诗唱和,成为莫逆之交。

他对故国的逝去怀着无比鲜烈的情感,以《湖州歌》九十八首的巨制写尽亡国之苦、去国之戚,是真正的长歌当哭。八百年后读之,犹让人酸鼻。也只有梦幻般的宋朝当得起这样的歌哭啊!

张岱

——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己矣

要在中国文人中挑出最多才多艺、多姿多彩的人物,苏东坡之外,非张宗子莫属。据他自己讲: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生在大风拔木、天老地荒的巨变时代,张宗子的身上更能印证中国文人关键时刻的人生取向。他说自己不愿为殉难烈士的原因是“怕痛”,坦诚得令人惊讶,堕落得无药可救。

联想到此前一百余年,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苦心孤诣,以使徒般的坚韧执着,热心传道,启示人的生命觉悟,以救人救世,却只成了语言的乌托邦,仅开花,未结果。

反而是当意识到自己在现实中无足轻重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遂化为轻浮狂荡之气,使得明代文人比其他时代的中国文人,更彻底地经历了生命颓废的过程。

张宗子实在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是一个园林大师,一个茶道专家,一个收藏爱好者,一个音乐戏曲家,一个名画鉴赏家,一个老牌嫖客,一个古代嬉皮士,一个风水先生,一个佛门票友,一个道家知音,然后才是一个散文家,一个历史学家,一个风俗学者。

他一生著述四十余种,可能是中国文学史上写书最多的人。他的那些文字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颓废之美,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

直个是颠倒东坡,谑笑永叔,没心没肺得令人神往啊!

八大山人

——墨点无多泪点多

作为中国十大文化艺术名人之一的八大山人,曾经在我的家乡居住过二十多年。

“栖隐奉新山,一切尘事冥”。在奉新一个叫耕香院的寺庙里,八大山人渡过了一段漫长的参禅悟道、晨钟暮鼓的时光。

两年前的秋天,我还与几位好友专门去看耕香院的遗址,只余下一片瓦砾了。遗址的后面是浅山,前面是收割后的田野,再远处是潦河。

潦,雨水盛大的样子,又指不再流动的雨后积水。陆游在《过小孤山大孤山》一文中有言:“是日风静,舟行颇迟,又秋深潦缩。”那时也正好是深秋,清亮的河水在枯寂的大地上流淌,像一面寒光逼人的镜子。

这种情景让我想起八大山人的画境:极凝练的形象,极菁萃的笔墨,荒山剩水,渺无人烟中蕴含着奔突的热情。

难怪一位当代作家在读八大的画时发出由衷的感叹:“八大山人的原作,明眸皓齿,元气淋漓。”

这样的看法非常独特,却让人豁然开朗。在纵横流动的墨迹之下,有谁知道一位亡国之臣的曲折心迹?那徘徊悱恻的吁叹,那内心巨壑里的呼喊。正所谓“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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