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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好诗歌(2017年2月)

 竟是烛_zzx 2017-04-27


道外区

古马

 

白云在天

午后有两三闲人在老街太阳底下喝啤酒抽纸烟

 

电线杆站着  柳树也有一棵没一棵闲绿在道旁

曾经的桃花巷在哪里  寻花问柳的人易聚易散

脱裤子的云易聚易散  最终抛弃棉花的比喻

 

撕棉花的人不如撕桃花的好看

萧红好看吗  看望萧红宜在冬天

在某个街口开一扇玻璃小窗的水楼前买包香烟

顺便打问她在此地的住处  寒冷的风中

 

或许打问不着  那先拉起衣领

划根火柴点支烟深深吸上一口

再辨认一下暮色中的方向

我尚不甘心我只知道落日的地址

 

我尚不甘心

我错过她是在上一个世纪我尚未出生的年代

 

是在今天

白云在天?

黑色电线中的电流声  赞美着寂寞

 

潘维:诗歌如何写生活场景,这是每个诗人都在面对的问题。从“看见”这面镜子里,可以映现作者的心理语境。古马作为西北地区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他的大多数作品有显著的地方特点,但这首《道外区》写得却是某些年代的普遍性。前两段描写和杂感交织,萧红出现的转折点显得生硬,但之后作品中所体现的那种寂寞、内敛的人性撑起了这首诗。如何处理好抒情诗里那个“情”的浓度,确实需要技术,泛滥和冷漠都过于极端,我仍然要说,作者和作品中的人物要保持恰当的距离,诗人要懂得在作品里虚构自己的真实。

 

李元胜:访人不遇,是常被诗家写到的题材。而古马访的是不遇之人,时代交错的不遇之人。先懒懒地写两段场景,舒缓、平庸得我以为自己读到了一首假古马——他不是从来惜墨如金吗?第三段突然提速,在继续场景之前,信手拈来两句“撕棉花的人不如撕桃花的好看/萧红好看吗,看望萧红宜在冬天”。第四段仍然继续第一人称场景,到最后一句突然又有意外之笔。最后两段继续出手,快速推进,全诗在最后一句回到场景中,以一个小细节上戛然而止,稳稳收住。这是现代版的《登幽州台歌》,在小场景中写出了不遇往者来者的无边空旷。

 

 

宣告其身

叶丽隽

 

父亲在月光下的菜地里浇水

酷暑日,八棱瓜、豇豆、黄瓜和茄子

都在等待着渴饮,被逐个浇透

浇着浇着,父亲消失在夜色里

 

渐渐地,虫声嘶鸣,魅影四起

有什么在悄悄地靠近

越来越重的呼吸,越逼越紧的脚步……

 

我僵立在田埂上,无法动弹

只有手里的肥料小桶,在瑟瑟发抖

 

而心跳在体外……那呼吸,那脚步……

我的恐惧膨胀为庞大的黑夜,张着口

 

黑暗中,我突然听到了自己

破胸而出的一声呐喊:“我在这里——”

 

顷刻间,怪兽消失了,我被拯救

父亲的回应在远处隐约响起……

 

——那是第一次,幼小的我

大声地向世界宣告着自己的位置

 

如今,老之将至,我已懂得羞怯

不再惊呼出声。当危险来临

我甚至会失语——人世苍茫,诗歌

也不啻为一种,求生的方式

 

臧棣:这首写得非常精妙,几乎称得上小小的杰作。一般而言,按现代诗歌文化中流行的惊奇诗学,我们对好诗的当代性大致有一个判断的底线,就是一首出自当代的诗,它必须在修辞的力度上给人们带来足够的审美震惊。但叶丽隽的这首短诗《宣告其身》,则在诗的修辞和句法方面,都显得很朴素,就仿佛诗人沉浸在自己的体会中,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再耍什么修辞花招。诗的本事,源于诗人童年在乡村的日常经历。它很私人化,正式这种私人化的生存情境,为这首诗的真实性提供了一个亲切的支撑。诗中的两个转化,都被这首诗的创造者拿捏的相当有分寸感。第一次转化,普通的农事活动——暑热天的夜间浇灌,转化为一种荒野情境:一个农家小孩在夜幕沉沉的田野中突然遭遇人类生存中的原始恐惧。这个画面,从朴素的叙事跃进到富于象征性的转喻,一下子撑开了诗的意图的演绎路径。也不妨说,这一诗歌视角的内在转化,从类型上,激活了这首诗的主题向度:将这首诗从对自身经历的回顾(传记诗的类型)推进到带有强烈隐喻彩的象征诗。第二个转化,正如诗的结尾提示的,这首诗也还牵涉对诗的功用的个人化的确认——诗是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就文学思想而言,或许作为一种观念,这种确认本身并无多少新意;毕竟,关于诗和自我救赎之间的说法,我们已听过不少。出彩之处在于,诗人在一首看似极其普通的经历陈述的诗中,将常见的观念和个人的体会如此真实如此自然地焊接在了一起。此外,从这首诗的意图进展上看,诗人对写作的控制也是相当老道的。更突出的,诗人对如何从诗的情境中慢慢抽出诗的含义,也有着令人称奇的表现。

 

 

独立

剑男

 

独立的金鸡,平静水面上单腿站立的鹭鸶

停在松枝上的白鹤,它们纹丝不动

好像对世界而言,一条腿就已经足够

但在云溪,我看见一只断了腿的山鹰

被人牵着在路上蹦跶,眼睛里充满了火

那条不再听使唤的腿似乎让它感到

愤怒和绝望,独自站立的东西有软弱的一面

也有坚强的一面,因而是美的

但独立之外的东西显然并不显得多余

无论残废的,刻意藏起的

那支撑起我们的东西一定也包括

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就像那个跳芭蕾舞的

少女,似乎永远只有一条腿,另一条

总是空的,那不过是我们对孤单力量

所表示的敬畏,以呼应我们在生活中的独木难支

 

雷平阳:剑男这首《独立》,取用了鸟禽和芭蕾舞演员现实中的“独立”,以其独立之美,呈现独立中存在的残废与隐藏,继而说出现实中我们的“独木难支”。我必须承认,这首诗歌搅动了我内心世界中最脆弱也最敏感的神经,我迫切的想进入诗中,一起去搜索现实中的独立现象,从及独立的倒影与假象。它引我入瓮,我为之动荡,唯一不满意的是结束处的“独木难支”,一个辽阔的空间因此缩小了许多。

 

 

早春

李海鹏

 

三月,天气热了起来,人们换上

薄衫,去海棠树下看海豹。

看海豹:人住水里,风住花团。

花团,有花瓣下落,纺锤形躯体里

喷出一大簇泡沫:三月,海兽在低吼。

泅渡人循回声,追踪自己的身体。

循回声,触到花粉过敏症患者们

哭泣的暗礁,皮肤上有绽放的章鱼。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他始终感到痒——

三月,欲望的距离是海底两万里。

下一个登陆点:捕鲸船和图书馆。

每一次起锚都是开始冒险。水中腾跃的

金属,朗读者的低音从泥土里掘出葬花人。

三月,捕鲸手的眼泪是一间心爱的花店,

抹香鲸低吼的腹中,卖花女正修剪花卉的声息。

 

陈先发:好的诗歌尊重语言的自身运动——这意味着,一首诗在写作过程中,很大部分并非作者先行设计好的,而是词语以自身之力流淌、碰撞,产生的效果往往出乎作者的写作意愿之外。有时作者写着写着,自己也陷入惊异中:“我何以如此?”——所以,一首好诗要求读者的大致类似:不要去求得某句诗的固定的“标准答案”,而是要“投入体验”,用心感觉词与词撞击所产生的神秘性,从而达到一诗多解的多元空间。你很难讲清“朗读者的低音从泥土里掘出葬花人”这句是个意思,但你可以以自身体验得到答案,不要羞怯于自身的答案是否幼稚,只要它忠于你自己的内心,它就是精确和有效的——体验,是最好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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