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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磨损的丰碑——忆刘秀莹校长

 金苹果6 2017-04-29


【编者按】

刘秀莹,北京四中原校长,在上世纪80年代主政四中后,四中很快成为北京基础教育的一面旗帜。刘秀莹校长以其人格魅力和管理智慧,不仅赢得了四中人的爱戴,也成为今日校长之楷模。为深入介绍其办学事迹及办学思想,我刊拟选编两篇有关刘秀莹校长的文章,一篇是本期由北京四中语文特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顾德希先生撰写的饱含深情的回忆文章,一篇是将于近期推出的由北京教育学院梅汝莉先生撰写的充满理性的评论文章,敬请关注。



刘秀莹校长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我和许多同事都时时怀念她。刘校长在教师心中占有不寻常的位置,绝非偶然,她的确是四中教师心中一座永不磨损的丰碑。



一位校长,让教师们感到可敬可亲就很不易,让大家口服心服就更难。刘秀莹校长,恰恰是既可敬可亲又令人由衷佩服的。她平易近人,热忱和蔼,光明磊落。她口才未见得出众,但说话有分量。老师们钦敬她,也并不在于她的“言”,而在于她的“行”。


有这样一件小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是三十几年前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地点就在语文教研组。那时,四中工会组织了各种教师兴趣小组,每星期三下午四点以后是工会活动时间。我喜欢京剧,就参加了京剧组。语文教研组里戏迷多,于是京剧组活动场地就在语文教研组。不过当时组里京剧水平高的不是语文教师,挂“头牌”的是历史组户老师。他擅“余派”老生、“杨派”武生,有登台实力。既有这样的高手带动,工会就从京剧院请了一位退休琴师白老先生,届时操琴助兴。那天白老紧拉,老户慢唱,正在兴头上,刘校长悄悄进来了。老户一段唱毕,大家鼓掌,刘校长也连连夸赞。老户见刘校长夸赞,十分高兴。没想到紧接着他却单刀直入:“刘校长,您给大伙儿来一段怎么样?”


大家一愣,觉得人家刘校长会不会唱京剧大家都不知道,哪有你老户这样跟人家叫板的。一时屋里静了下来。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刘校长略一沉吟,竟让老户出题:“那你说,来哪段?”


见刘校长不怵,老户就进一步“加码”,要求和刘校长对唱:“那咱就来一段‘坐宫’吧,我扮杨四郎,您扮铁镜公主,怎么样?”刘校长不含糊,笑笑说:“行,万一我忘了词儿,你可提个醒儿啊。”于是白老响起过门,接着便是痛快淋漓的对唱,两位在调门上各不相让,又都字正腔圆,让大家大饱了一番耳福。刘校长能唱京剧,还唱得这么好,大多数人,包括她的很多老同学,并不知道。据她说,是小时候听唱片学的,喜欢而已。她只来过工会京剧组这一次,与老户对垒也只是适逢其会,但却充分反映出她与教师们的和谐相处。


密切联系教师,是刘校长极看重的工作。但她很少把教师喊到校长室去谈话。十多年里,她只喊我去过一次,是因为有件事上级部门急于征求意见。但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与教师们交流、沟通,和大家建立起了密切的联系。那些年,四中教工食堂地方小,多数教师把午餐拿回教研组去吃,刘校长也端着饭盒到各个教研组里,今天这组明天那组,和教师们一块吃饭、聊天。当然,与教师更多的联系,是去班里听课,这也是她深入教学的主渠道。她每天要听好几节课。哪一科都听,语、数、外,理、化、生,史、地、政,音、体、美,她都内行,这在校领导中也是不多见的。她听各科的课,都能从教材、教法上,从内容的科学性上,与教师们进行实质性交流、朋友式探讨。教师们感受到的是尊重,是期许。


1992 年师大女附中75周年校庆,刘秀莹(前排左三),数学特级教师张玉寿(坐者)与学生合影。


在深入教学的过程中,刘校长把大量时间用于了解学生。她住在学校,早上很早就到教学楼里去转,看哪些学生来得早,来了后都干些什么,也会随意地跟学生聊几句。对许多学生情况的掌握,她甚至超过了班主任。许多教师的教学效果,她也是在与学生的沟通中取得深入了解的。有时候,教师对自己的教学效果不一定很清楚,刘校长却知道。我就有这方面的深刻体会。


那是1985年一个旭日初升的早晨,我在校园里被刘校长喊住。她说,学生对你的课反映挺好,你知道他们最满意的地方在哪儿吗?我有些茫然。学生不讨厌我的课不就蛮好么,最满意的地方在哪儿,我实在没好好想过。于是刘校长向我转述了她与袁立同学的谈话。袁同学大意是说,上了十几年语文课,没听老师这么讲过,太有收获了。袁同学指的是我对课文的解读。在解读课文时,我不介绍作者,不讲述背景,不分段分层概括大意,而是和学生一样,面对一段段文字,就从那些赫然在目、但并未引起学生关注的词句上入手揣摩,于是作者要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是什么意思、一般意义之外还有什么特殊意义、明示信息之外还有哪些隐含信息,便大体明白了。如果要进一步弄清是不是确切把握了作者的本意,就再结合一些背景知识来印证。这样解读并不是我的发明。叶圣陶先生曾以《孔乙己》为例,给学员们实地这么“揣摩”过,还写了篇名为《揣摩》的小文,记录下了揣摩经过。我有时也这么做,觉得挺好,但备课费力,因此也是偶尔为之。经刘校长转述学生意见后,我意识到,在语文前辈们浩如烟海的著述中,叶老的《揣摩》虽是篇小文,甚至多数文选都未曾收录,但看来最贴近学生实际阅读过程。这一触发太重要了。从那以后,我便把模拟学生阅读过程作为教学研究的方向,写过不少篇有点儿影响的论文。如果说我在阅读教学上有什么成果,那么这个旭日初升的早晨,我是绝不会忘记的。


刘校长教学素养高,但对教师的评估,没有个人好恶,也不单纯从教师怎么讲课出发,而是把学生的切身感受放在第一位。有的教师,也许从来也没“做”过什么令大家拍案叫绝的所谓好课,但水平高,受学生欢迎,刘校长同样给予很好的评价。四中较早就制定了学生评价教师的标准,建立了全面评价机制,其中融入了刘校长大量心血。


教师工作很辛苦,遇到不懂教学还自以为是的领导,教师们很少顶撞,大多是敬而远之。而刘校长却深得“师”心。大家不仅钦佩她学识渊博,更钦佩她工作扎实深入,钦佩她公平、公正。刘校长既能给教师们切实帮助,又能与教师们零距离沟通,教师们的钦敬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前面说到的老户,才华横溢,眼界也高。平时他若说某领导“人不坏”“有点意思”,就是难得的肯定了。而对刘校长,他却几乎是全面佩服,常感叹:“刘校长可太不简单了。”他对刘校长有什么说什么,即使刘校长不同意他的见解,他也丝毫不改对刘校长的敬重之心。


另一个典型例子,是我们组的老黄。这是位学问渊博、见解深刻、性情直率的老同志。我刚到四中就听过黄老师的课,他的课给人的印象是很有深度,但缺乏吸引力。后来,我与老黄接触多了才知道,他根本不屑在怎么“讲”上琢磨,他的理由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这是《论语》里的话,意思是强调学习贵在自得,教师举其一,学习者当推知其三,自行思索有得,否则教师就不再一一告知。老黄的理由很有见地,但也未免有失偏颇。老黄一心希望四中能办好,但这种个性使他很长时期被边缘化。他对校领导素来口无遮拦,甚至多少年来都没听他对什么人(自然包括校领导)赞许过。他偶尔甩出句不满的话,必一针见血,直击要害;甚至会在校门口当面喊住某领导,直呼其名责问:“你说说,就凭你,能领导四中么?”这么不留余地,着实过分,但老黄也不是不占理的。


就是这样一位几乎没法领导的老同志,对刘校长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尊重。在教研组每学期一次讨论学校工作的会上,老黄通常是不发言,闷头干别的事,若发言,不是措辞尖刻的质问,就是毁灭性的炮轰。但刘校长主持工作后,老黄破天荒以支持态度发言,而且不止一次。我曾戏问老黄:“怎么啦,让人‘如听仙乐耳暂明’哩?”老黄郑重地说:“少胡扯。人家真抓实干,咱当然得支持。”刘校长抓工作内行、务实、深入,老黄非常认可,在教研组的备课、听课、评课等活动中,他都表现出空前的认真与积极。那时老黄已近60岁,患糖尿病,领导要减少他的工作量,他却坚持满工作量,但终因突发严重心脏病,不得不提前退休。


刘校长不仅令桀骜锋利的老教师折服,更为青年教师所爱戴。她常在星期天请青年教师去她家,亲自做饭招待,聊家常,了解他们有什么困难,设法帮助其解决。这些青年教师们说,他们特别感谢的是,刘校长能针对他们各自不同的特点为他们今后的成长参谋规划,没半句空话套话。青年教师大多有一番抱负,但对自己怎样提高,怎样最能发挥自己的潜力,往往不清楚。他们有的在学科业务上潜力巨大,有的更擅长教学管理;有的长于抽象思维,有的善于情绪感染。他们各自优势不同,发展倾向也应有别,能自觉意识到这些,就能成长得更快。但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往往不容易有清醒的自觉意识。而刘校长的启示正是及时雨。刘校长常谈到他们身边某某老师有怎样怎样的突出优点。这些老教师虽然就在身边,但青年教师们其实并不了解,甚至还有误解。刘校长这些针对性很强的指点,让青年教师感到非常解渴。当时的青年们,如今都已50来岁了,说起刘校长20年前的帮助,他们仍记忆犹新,感念不已。


这些年,人们常说“以人为本”。这句话,20年前还没怎么流行,刘校长好像也没怎么说过。不过,刘校长是把“以人为本”的精神,融汇在她的工作之中的。学校工作以学生为本,这无疑是以人为本;但是以教师为本却是至今还常被一些人所忽略的。刘校长则是既以学生为本,又以教师为本,实在是“以人为本”的出色践行者。


我国的传统文化,对“本”的问题一直很看重。孟子的“民为邦本”,说得何其好啊。刘校长熟悉我国的文化传统,不仅懂得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而且在工作中也深知学校工作必须以学生为本,以教师为本,“本”固则校宁,教育就良性发展,“本”不固,教育就会滑坡,就会乱。十年“文革”破坏了教育,殷鉴不远。刘校长在“文革”中深受迫害,“文革”结束后在八十年代来到四中,以全副精力投入工作,牢牢抓住了根本。四中在拨乱反正后蒸蒸日上,不能不说这是个重要原因。


今天,人们普遍重视传统文化的传承,这是国家振兴的好兆头。但文化的传承,若仅挂在口头上,或者以为用峨冠大袖的古代服饰包装一下就传承了,实在不妙。文化传承不是搞哗众取宠的表演,而在于传统文化精粹的“践行”。记得有位领导的秘书,曾几次三番来找刘校长,要为该领导子女上四中的事说情。刘校长始终拒之门外,不见!知道此事的教师莫不叫好。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么!应当说,四中领导中有这种骨气的,不止刘秀莹校长一位。传统文化精粹在四中的传承是有基础的。但真正践行,也是要顶住巨大压力的。


2000年学生给刘老师过七十大寿


有一次,学生们把自己编印的刊物拿给我看,刊名“年轮”,两个楷体大字,工稳不俗。我一问才知道,是他们请刘校长题的刊名。我从不知刘校长擅书法。但这两个字,整体上有颜真卿的厚重,运笔间又有几分赵孟頫的秀雅,这可不是谁下功夫都能练出来的。清初大学者傅青主说过:颜字难学,就像学正人君子,很难学得像;赵字易学,但弄不好就像“与匪人游”,日趋流俗了。文如其人,字也如其人。刘校长沉稳厚重,才气很高,她的墨迹中便透露出这种宝贵品质。于是我向刘校长求字,但刘校长说太忙,搁下了。退休后,刘校长身体一直不好,我也不敢再提此事。


想不到20年过去了,刘校长竟始终记得我这个不情之请。那是2011年,农历辛卯年。刘校长已经病得很重了,吃不下饭,嘴唇乌青,语音微弱,我去看望她也只敢简单说几句话,怕说多了她太累。医生早就说她必须“透析”,但一透析,就得频繁地烦劳别人送她去医院,刘校长不愿给他人带来太多麻烦,于是就靠药物勉强“撑”着,坚持不透析。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刘校长的电话,她说这几天精神还可以,总算写了张字,给我和我爱人留作纪念。刘校长写的是苏轼的《前赤壁赋》,全文536个字,笔意贯通,一气呵成。很难想象,如此俊逸的长篇书法作品,竟出自备受沉疴折磨的八旬老人之手。对此,我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刘校长写这幅字的时候,全身心已融入苏东坡文中的超脱境界——薪尽火传,形逝神存,故“物与我皆无尽也”。现在每展读这幅作品,便令我感动不已。这里分明凝聚着刘校长对教师的尊重,对后来者的期许,浸透着她对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体验!


 

刘秀莹校长没有离去,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作者单位:北京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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