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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地分南北,人分你我,在认知上和感受上,是存在着差距的

 老鄧子 2017-04-29

每到转过年来,大地春回的季节,往往会想起王安石的这句诗。千年之后,还有人顺口念出他的这首诗,这大概是真正不朽了。 

这首《泊船瓜洲》所以被人牢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中的这个“绿”字。典出南宋洪迈的《容斋续笔》,卷八《诗词改字》中说:“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这则传闻很精彩,全诗28个字,用对一字,全诗皆活。王安石这种挑来拣去,才定妥了这个极其传神的“绿”的做法,一直视为诗人字斟句酌的范例,作家不惮修改的样板。 

其实,春风送暖,岸草萌绿,意味着春天的来临,北人和南人的感受不尽相同。冬去春又来,江南水乡的绿,那可是全面的,彻底的;而春来冬不去,华北平原的绿,只可能是依稀的,蒙眬的。记得早年间铁路没有提速之前,由北京回上海探亲,列车驶行在北方原野上,别看已是阳春三月,地里的残雪未化,河里的残冰依旧,仍是一副残冬的景象。可睡了一觉醒来,到达安徽、江苏境内,车窗外那“杏花春雨江南”景象,一片浓绿,迎面扑来,这时才领略到真正的春天,应该是与这个王安石笔下的“绿”字分不开的。王安石这句诗,长江两岸的读者,最能心领神会了。岭南云南,四季常青,华北东北,春寒料峭,恐怕这些地区的读者,很难想象得出真实的情景。 





所以,西长安街红墙外的玉兰花,在枝干上冒出骨朵儿,然后,小骨朵儿变大骨朵儿,这应该说是京城来得最早的春天使者。不过,有点遗憾,休看时令为春,却还谈不上春天的一点意思;甚至玉兰花绽放了,凋谢了,时离五一节也不远了,一眼望去的盎然绿意,对京城人而言,仍是一份奢望。真到了那一天,触目皆绿,绝对便是夏天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居住在西城的鲁迅先生,也有这种观感,他在《鸭的喜剧》里这样说过,“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 
  

明代公安“三袁”之一的袁中道,对北京城的春天来得奇晚,去得特快,也是深有体会。《游高粱桥记》记述他一次失败的春游。文中所记的同游者,有其兄袁中郎,有一位王子,想必是一位国族贵裔吧?彼时,两兄弟俱未发达,为求发达不得不离乡背井,来到天子脚下,谋职求官。邀王子同游,也许是一种公关活动吧?这就姑且不去深究。他们春游的目的地,为如今出西直门不远的高梁桥。明代这个地方,与今大不同,“有清水一带,柳色数十里”,甚至还有小舟穿行于莲荷中的。如今,桥已不存,河也湮没,只是作为记住这段历史的一个地名,一个公交站名,还留存着。 

  


袁中道的文字十分洗练,“于是三月中矣,杨柳尚未抽条,冰微泮,临水坐枯柳下小饮。”谈正题的时候,没想到,“而飙风自北来,尘埃蔽天,对面不见人,中目塞口,嚼之有声。冻枝落,古木号,乱石击。寒气凛冽,相与御貂帽,着重裘以敌之,而犹不能堪,乃急归。已黄昏,狼狈沟渠间,百苦乃得至邸。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砾砾。” 
  

这大概是发生在明万历年间的一次强沙尘暴,那时没有风云二号气象卫星,没有晚间新闻后的天气预报,猝不及防的袁中郎、袁中道可被折腾得够呛。事后,他越想越懊恼,不禁牢骚。原来“家有产业可以糊口”却跑到北京来求官,却应“屡求而不获……舍水石花鸟之乐,而奔走烟霾沙尘之乡”,这不是犯傻吗?他想起家乡那绿色的春天,对自己忍不住责疑起来。不过,最后他解开了,作了这篇短文,以记自己“嗜进而无耻,颠倒而无计算也”。 
  

袁中道批判自己“嗜进而无耻”,看出他人格精神的高度;“颠倒而无计算”的自省,说明了同是春天,地分南北,人分你我,在认知上和感受上,是存在着差距的。“三袁”的籍贯为湖北公安,与王安石诗中的镇江、瓜洲,纬度稍南,北京的“杨柳尚未抽条”,那里早就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季节了。 



  


清人褚人获《坚瓠集》中记载了王安石另一次显现其文字功力的故事:“世传王介甫《吟菊》,有‘黄昏风雨过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之句,苏子瞻续云:‘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吟。’因得罪介甫,谪子瞻黄州。菊唯黄州落瓣,子瞻见之,始愧服。”野史笔记,不可尽信,但从王安石的这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形象措词,“菊唯黄州落瓣”的细节真实,可知无论写文章、做事情,对象、时间、地点,必须首先要弄清楚,搞准确,否则,很可能要出“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砾砾”的笑话来的。 理编辑,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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